诸葛隆中故宅碣铭

西晋·李兴

【原文】

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1］，观亮故宅，立碣表闾［2］，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3］：天子命我，于沔之阳［4］。听鼓鼙而永思［5］，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6］，轼诸葛之故乡［7］。盖神物应机，大器无方［8］，通人靡滞，大德不常［9］。故谷风发而驺虞啸［10］，云雷升而潜鳞骧［11］；挚解褐于三聘［12］，尼得招而褰裳［13］，管豹变 于 受 命［14］，贡感激以回 庄［15］，异 徐 生之 摘 宝［16］，释卧龙于深藏［17］，伟刘氏之 倾盖［18］，嘉 吾 子 之 周 行［19］。夫有知己之主，则有竭命之良［20］，固所以三分我汉鼎［21］，跨带我边荒，抗衡我北面，驰骋我魏疆者也［22］。

英哉吾子，独含天灵［23］。岂神之祇，岂人之精［24］？

何思 之 深，何 德 之 清［25］！异 世 通 梦［26］，恨 不 同生［27］。

推子 八 陈［28］，不 在 孙、吴［29］，木 牛 之 奇［30］，则 非般模［31］。

神驽之功［32］，一何微妙！千井齐甃［33］，又何秘要！

昔在颠、夭［34］，有名无迹，孰若吾侪［35］，良筹妙画？

臧文既没［36］，以言见称，又未若子，言行并徵［37］。

夷吾 反 坫［38］，乐 毅 不 终［39］，奚 比 于 尔［40］，明 哲 守冲。

临终 受 寄［41］，让 过 许 由［42］，负 扆 莅 事［43］，民 言 不流［44］。

刑中 于 郑［45］，教 美 于 鲁［46］，蜀 民 知 耻，河 渭 安堵［47］。

匪皋 则 伊［48］，宁 彼 管、晏［49］，岂 徒 圣 宣［50］，慷 慨屡叹！

昔尔之隐，卜惟此宅［51］，仁智所处，能无规廓［52］。

日居月诸［53］，时殒其夕，谁能不殁，贵有遗格［54］。

惟子 之 勋，移 风 来 世［55］，咏 歌 余 典［56］，懦 夫 将厉［57］。

遐哉 邈 矣［58］，厥 规 卓 矣［59］，凡 若 吾 子，难 可 究已［60］。

畴昔之乖，万里殊涂［61］；今我来思，觌尔故墟［62］。

汉高归魂于丰沛［63］，太公五世而反周［64］。

想魍魉以仿佛［65］，冀影响之有余［66］。魂而有灵，岂其识诸［67］！

—— 《诸葛亮集》

【题解】

《三国志·蜀志·诸葛亮传》裴松之注引 《蜀记》本铭文是没有说明题目的。严可均所辑 《全晋文》中，题为 《诸葛丞相故宅碣表》；而中华书局出版的 《诸葛亮集》中则题作 《祭诸葛丞相文》。据《晋书·李密传》 （附李兴）载： “兴在弘府，弘立诸葛孔明、羊叔子碣，使兴俱为之文。”再参之本文原文序言开头部分，此二则材料明谓 “立碣表闾”，所谓 “兴为之文”，即碣之铭文。所以 《水经注·沔水》谓之 “宅铭”是非常正确的 （参见本书 《汉水名胜绣荆襄》原文部分第一节）。标题据 《诸葛亮集笺论》所拟。

李兴，字隽石，一名安，犍为武阳 （今四川彭山）人，李密次子。有文才，初为荆州别驾，后为镇南将军刘弘参军。

【注释】

［1］永 兴：西 晋 惠 帝 年 号 （304—306 年）。刘 弘 （236—306），字和季 （一作叔和）。沛国相县 （今安徽濉溪）人。西晋名将，汉末扬州刺史刘馥之孙、曹魏镇北将军刘靖之子。刘弘有治世之才，少年时与晋武帝司马炎私交甚厚。历任太子门大夫、率更令、太宰长史，甚为张华器重，出任宁朔将军、假节、监幽州诸军事，领乌丸校尉，任上颇有威名。后以功封宣城公。隆中：位于湖北襄阳城西十三公里处的群山中。据 《舆地志》载： “隆中者，空中也。行其上空空然有声。”此即隆中得名由来。

［2］碣：刻石中的一类。《说文》：“碣，特立之石。” 《后汉书·窦宪传》注： “方者谓之碑，圆者谓之碣。”表：表彰。闾：古代的里坊之门。中国古代有 “表闾”的制度，就是把功臣的姓名和他们的事迹刻于石上，置于闾门以表彰他们的功德。

［3］掾：原为佐助的意思，后为副官佐或官署属员的通称。犍为：县名，今隶属四川省乐山市，位于川西平原西南边缘。

［4］沔之阳：汉水的北岸。沔：即汉水。阳：山南水北谓之阳。刘弘镇压张昌起义，转战于方城、宛、新野、梁、樊等地，均在汉水之北。首叙执行天子之命。

［5］鼓鼙（pí）：《礼记·乐记》：“君子听鼓鼙之声，则思将帅之臣。”鼙：古代军乐中所用的一种小鼓。永思：咏思。

［6］隆山：在襄阳西二十里，诸葛亮隐居之处。

［7］轼：古代车前的横木，乘车的人往往伏在横木上接见他人以示尊敬。次叙平乱之后，进驻襄阳得以观亮故宅。

［8］无方：不拘一格，变化无穷。

［9］大德不常：具有很高道德的人，博通百家，能超越一般准则。

［10］谷风：《诗经·邶风·谷风》：“习习谷风，以阴以雨。”毛传：“东风谓之谷风，阴阳合而谷风至。”驺虞： 《诗经·召南·驺虞》：“于嗟乎驺虞。”毛传：“驺虞，义兽也。白虎黑文，不食生物，有至信之德则应之。”

［11］骧：仰起。

［12］挚：伊尹名挚。 《孟子·万章》： “伊尹耕于有莘之野，汤三使往聘。”解褐：脱去粗布衣，比喻出仕。

［13］尼：孔子字仲尼。《史记·孔子世家》：“季康之以币迎孔子，孔子归鲁。”褰裳： 《诗经·郑风·褰裳》： “褰裳涉溱。”郑玄笺：“揭衣渡溱水。”

［14］管：管仲。 《史记·管仲列传》：管仲先事公子纠，及小白为齐桓公，公子纠死，管仲囚焉。鲍叔遂进管仲，仲受命相桓公称霸。豹变：指豹文变美。常用来比喻人的地位变化，由贫贱变为显贵。

［15］贡：贡禹。 《汉书·贡禹传》：贡禹在元帝时为光禄大夫，年八十一。上书愿乞骸骨，及身生归故里，元帝报曰：“《传》曰‘亡怀土’，何必思故乡！”后仕贡禹为御史大夫，位列三公。庄：庄园、故乡。

［16］徐生：指徐庶。徐庶曾向刘备举荐诸葛亮。

［17］卧龙：指诸葛亮。庞德公题品，司马徽为 “水镜”，诸葛亮为 “卧龙”，庞统为 “凤雏”。

［18］刘氏：指刘备。倾盖：盖，车盖。两车相遇，驻车对语，车盖相倾。故称初交一见如故为倾盖。

［19］周行：大道，至美之道。

［20］竭命：鞠躬尽瘁，死而后已。

［21］三分我汉鼎：指魏、蜀、吴三国鼎立的局面。

［22］“抗衡”二句：指诸葛亮北伐曹魏的战争。

［23］“英哉”二句：精英啊，我们的诸葛亮！唯独他具有上天赋予的灵性。

［24］“岂神”二句：难道说他是神仙下界，难道说他是人之精英？

［25］“何思”二句：他的思想是多么深邃，他的道德是多么清纯！

［26］异世：隔世。阴间、阳间不同世。通梦：梦相通。指思想一致。

［27］恨：遗憾。

［28］推：推知、推想。八陈：指诸葛亮用兵之 “八阵”。《诸葛亮传》载：“（亮）推演兵法，作八阵图，咸得其要。”

［29］不在：一作 “不亚”。孙、吴：孙子和吴起，皆为军事家。

［30］木牛：木牛流马。诸葛亮制造的一种运粮小车。

［31］般：指公输般，战国时木工巧匠。模：人名，具体不详，亦当是古代能工巧匠。

［32］神弩：诸葛亮制造的一种劲弩。

［33］甃 （zhòu）：以砖垒井，亦指井壁。此句所写似指诸葛亮发明的一种打井技术。

［34］颠、夭：太颠、闳夭，皆为周武王的卫士。

［35］吾侪：指诸葛亮。侪：或为 “侯”之误。

［36］臧文：鲁大夫臧文仲。 《左传·襄公二十四年》：鲁穆叔对晋范宣子说：鲁有先大夫曰臧文仲，既没，其言立，此之为不朽。

［37］“又未”二句：诸葛亮与臧文仲相比，诸葛亮不仅以言见称而且以行见称。

［38］夷吾：管仲字夷吾。反坫 （diàn）： 《论语·八佾》：“邦君为两君之好，有反坫，管氏亦有反坫。管氏而知礼，孰不知礼！”朱熹集注： “坫，在两楹之间，献酬饮毕，则反爵于其上。此皆诸侯之礼。而管氏僭之，不知礼也。”坫，土筑的平台。诸侯互相敬酒后，把空酒杯放还在坫上，为周代诸侯宴会时的一种礼节。

［39］乐毅不终：燕昭王时，乐毅立有战功。后惠王立，中齐国反间之计，召乐毅返国。乐毅畏诛，遂西奔赵。

［40］奚比于尔：管仲、乐毅怎么能够与你相比。奚，疑问词。尔，人称代词。

［41］临终受寄：刘备临终托孤，要诸葛亮看刘禅可保则保之，不可保可自取。

［42］让过许由：借许由之典，言诸葛亮不肯取代刘禅。许由，尧臣，传说尧让天下给许由，许由不受，逃亡以避之。

［43］负扆 （yǐ）：周公南面听政的典故。周武王崩，成王幼。周公摄政，负扆而坐，行天子事。扆：古代宫殿内设在门和窗之间的大屏风。

［44］不流：没有流言。此谓诸葛亮辅佐阿斗，权倾一国，而上下却没有流言。

［45］刑中于郑：刑法得当，犹如春秋郑子产铸刑书以治国那样，受到称赞。

［46］教美于鲁：孔子为鲁国司寇，刑政教化为人赞美。

［47］河渭：黄河、渭水。安堵：安居如堵。堵：垣墙。 《诸葛亮传》：亮据五丈原，与司马宣王对于渭南，“耕者杂于渭滨居民之间，而百姓安堵，军无私焉”。

［48］皋：皋陶氏。伊：伊尹。

［49］管、晏：指管仲、晏婴。

［50］圣宣：指孔子。 《汉书·平帝纪》：平帝元始元年，追谥孔子为褒成宣尼公。

［51］“昔尔”二句：昔日你寻求隐逸，卜筑了这座故宅。

［52］“仁智”二句：仁者、智者的居所，能无一定的规制？

［53］日居月诸：《诗经·邶风·日月》：“日居月诸，照临下土。”“居”、“诸”语助词，无实意。比喻时光流逝。

［54］遗格：遗留的法则。

［55］“惟子”二句：你的功勋，足以移风易俗于来世。

［56］余典：遗留下来的经典。陈寿编有 《诸葛亮集》，成于晋武帝泰始十年 （274年），共二十四篇。

［57］懦夫将厉：懦弱的人振奋。

［58］遐：远。邈：远。

［59］卓：卓越。

［60］难可究已：难于探讨殆尽。即对诸葛亮的事迹难于诉说完备。

［61］“畴昔”二句：这是李兴代刘弘所致的谦语。意思是说我才德浅薄，与君相差甚远，虽然万里殊途，还是可以同归的。

［62］觌 （dí）：睹、见。

［63］归魂于丰沛：《史记·高祖纪》：高祖谓沛父兄曰：“吾虽都关中，万岁后，吾魂魄犹乐思沛。”

［64］太公五世而反周： 《礼记·檀弓上》： “太公封于营丘，比及五世，皆反葬于周。”

［65］魍魉：寓言中影子外层的淡影。借指想象中的诸葛亮形象。

［66］影响：谓影随形，音应声。指诸葛亮的言行德操对自己有着感应带动作用。

［67］“魂而”二句：魂魄有灵，当识此宅铭。

【简析】

这首碣铭是最早的一篇隆中故宅铭，当作于永兴元年 （304年）正月以后至十一月之前，李兴在襄阳期间。当时，刘弘为镇南将军、都督荆州诸军事，驻军襄阳。碣铭分两部分，前为序，后为铭，皆为韵文。其内容主要是赞颂诸葛亮，说他是 “神物应机，大器无方”的 “通人”，是比管仲、乐毅还要高强的人。赞扬诸葛亮辅佐刘备，治理蜀汉。还赞扬了诸葛亮在军事、科技方面的才能。铭文对诸葛亮充满了尊敬、崇拜之情，说他的精神可以移风来世，使懦夫闻而奋起。

这篇铭文，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诸葛亮的故宅、隐居地在襄阳隆中。与此相关的史料颇多，东晋史学家王隐 《蜀记》：“晋永兴中，镇南将军刘弘至隆中，观亮故宅。立碣表闾，命太傅掾犍为李兴为文曰： ‘天子命我，于沔之阳，听鼓鼙而永思，庶先哲之遗光，登隆山以远望，轼诸葛之故乡。’”据 《晋书·刘弘传》：“太安中，张昌作乱，转……荆州刺史，率前将军赵骏等讨昌自方城至宛、新野，所向皆平……进据襄阳。”可见，上引 《蜀记》李兴文中的前三句乃记刘弘受命平张昌事，时刘弘 “自方城至宛、新野”，即在“沔之阳”。而后两句记刘弘 “进据襄阳”以后事，这才登隆山，“至隆中，观亮故宅”。 《晋书·习凿齿传》亦曰：“习凿齿，襄阳人也……既罢郡归，与秘书曰：‘吾以去五月三日来达襄阳……每定省家舅，从北门入，西望隆中，想卧龙之吟。’”又据习凿齿 《汉晋春秋》：“亮家于南阳之邓县，在襄阳城西二十里，号曰隆中。”再者，郦道元 《水经注·沔水注下》中“沔水又东径隆中”条注：“历孔明旧宅北。亮语刘禅云 ‘先帝三顾臣于草庐之中，咨臣以当世之事’，即此宅也。车骑沛国刘季和之镇襄阳也，与犍为人李安共观此宅，命安作宅铭。”上述诸种文献，足以证诸葛亮的隆中草堂是在襄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