让开府表

西晋·羊祜

臣祜言［1］：臣昨出，伏闻恩诏，拔臣使同台司［2］。臣自出身以来，适十数年，受任外内，每极显重之地［3］。常以智力不可强进［4］，恩宠不可久谬，夙夜战慄［5］，以荣为忧。臣闻古人之言，德未为众所服而受高爵，则使才臣不进；功未为众所归而荷厚禄，则使劳臣不劝［6］。今臣身托外戚［7］，事遭运会［8］，诫 在宠过，不患见遗［9］。而猥超然降发中之诏［10］，加非次之荣［11］。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以身误陛下、辱高位，倾覆亦寻而至［12］，愿复守先人弊庐［13］，岂可得哉！违命诚忤天威，曲从即复若此［14］。盖闻古人申于见知［15］，大臣之节，不可则止［16］。臣虽小人，敢缘所蒙，念存斯义［17］。

今天下自服化已来［18］，方渐八年，虽侧席求贤，不遗幽贱［19］，然臣等不能推有德，进有功［20］，使圣听知胜臣者多，而未达者不少。假令有遗德于板筑之下［21］，有隐才于屠钓之间［22］，而令朝议用臣不以为非，臣入之不以为愧，所失岂不大哉［23］！且臣忝窃虽久［24］，未若今日兼文武之极宠，等宰辅之高位也［25］。臣所见虽狭，据今光禄大夫李喜，秉节高亮，正身在朝［26］；光禄大夫鲁芝［27］，洁身寡欲，和而不同［28］；光禄大夫李胤［29］，莅政弘简，在公正色［30］。皆服事华 发［31］，以礼终始［32］。虽历内外之宠［33］，不异寒贱 之家［34］，而 犹 未 蒙 此 选［35］，臣更越之，何以塞天下之望，少益日月［36］！是以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37］。今道路未通［38］，方隅多事［39］，乞留前恩，使臣得速还屯［40］。不尔留连［41］，必于外虞有阙［42］。臣不胜忧惧，谨触冒拜表，惟陛下察匹夫之志不可以夺［43］。

—— 《文选》卷三十七

【题解】

所谓 “开府”，即开建府署，辟置僚属。汉制唯三公可开府，魏晋以来置有开府仪同三司。据 《晋书·羊祜传》载，羊祜 “以佐命之勋”深为晋武帝司马炎器重，但羊祜却多次让封，晋武帝在羊祜死后说：“祜固让历年，志不可夺。”这篇 《让开府表》所写，就是其中的一次 （时约272 年）。当时羊祜正在襄阳任上，晋武帝给他加封车骑将军，开府如三司之仪，他便上了这篇奏表，诉说衷肠，可以看出作者高尚的节操与人格。

羊祜 （221—278），字叔子，泰山南城 （今山东省费县西南）人。魏末任相国从事中郎。晋武帝泰始五年 （269年），以尚书左仆射都督荆州诸军事，出镇襄阳。他在镇十年，开屯田，储军粮，作灭吴准备。咸宁初，为征南大将军，封南城侯。死后追赠太傅。他博学善为文章，有集二卷，已佚。今存作品中以 《让开府表》较著名。

【注释】

［1］言：讲、表白。上表的起首套语。

［2］昨出：李善注：“昨出，为沐浴而出在外。”出：即出沐，休沐，为古代官吏例假。汉代五日一休沐。伏闻：俯伏听命，古代文书中下对上用的谦辞。恩诏：帝王降恩德诏书。拔：提拔，超授。台司：即司徒、司空、太尉三公，辅助国君掌管军政大权的最高官员。

［3］“臣自”四句：《晋书·羊祜传》：“拜相国从事中郎，与荀勖共掌机密。迁中领军，悉统宿卫，入直殿中，执兵之要，事兼内外。”出身：古代认为当官是委身事君，故以出身指做官。内：指朝廷。外：指地方。显重：位显权重。

［4］强（qiǎng）：勉强。

［5］谬：谬妄。这里指逾分，自非其才而处其位。夙夜：早晚。战慄：惶恐貌。

［6］“臣闻”五句：《管子》：“国有德义未明于朝，而处尊位者，则良臣不进；有功未见于国，而有重禄者，则劳臣不劝。”服：信服。爵：爵位。才臣：有才之臣。进：进荐、进身。劳臣：有功之臣。归：向往。荷：承受。劝：勉励。

［7］今臣身托外戚： 《晋书·羊祜传》： “祜，蔡邕外孙，景献皇后同产弟。”

［8］运会：时运际会。

［9］诫：警惕。宠过：过分得到宠爱。患：忧虑。见遗：被遗弃。

［10］猥：谦辞，犹言辱。超然：高超貌。降：颁布。发中：由宫中颁出，由皇帝亲自发出。诏：指加车骑将军、开府仪同三司的诏书。

［11］加：施予。非次：不按寻常等次，超级。

［12］倾覆：指祸败。寻：顷刻，不久。

［13］弊庐：谦称自己的祖屋。

［14］“违命”二句：是说不接受开府之封，便触犯天威；曲从受封，就会像上面所说的 “倾覆亦寻而至”。

［15］申于见知：语出 《晏子春秋·杂上》： “越石父对曰：‘臣闻之，士者诎乎不知己，而申乎知己。”申：舒展。见知：受知遇，被重用。节：风范，应守的行为准则。不可：不合，指不能胜任。

［16］敢：岂敢。缘：凭借。所蒙：指开府之职。蒙：蒙受，指受皇帝恩德。

［17］念：心。斯义：这道理，指“大臣之节，不可则止”。

［18］服化：指服于晋朝的教化。

［19］侧席：侧身而坐，空出正席以待贤良。遗：遗漏。幽贱：指隐居未仕的贫穷之士。

［20］推：推举。有德：有德之人。有功：有功之人。

［21］假令：如果。板筑：筑墙的劳动，指商代傅说事。 《孟子·告子下》：“傅说举于版筑之间。”

［22］屠钓：屠宰牲畜与钓鱼，指周朝吕望事。相传其未显时曾屠牛于朝歌，钓鱼于渭滨。上举二例均借指隐居未遇的贤能。

［23］朝议：朝廷的评议。非：不对。处：对待。此三句李善注：“遗贤不荐，而谬处崇班，非直身殃，抑为朝累。今乃朝议用臣不以为非，已累朝矣；处之又不以为愧，已殃身矣，此失岂不大哉！”

［24］忝窃：愧居官位。自谦之词。

［25］未若：没有像。文武之极宠：最高恩宠。等：相当。此二句李善注：“文武，谓车骑及开府。等宰辅，谓仪同三司。”

［26］光禄大夫：官名，魏晋时多为加官和褒赠之官。秉节：秉守节操。高亮：高尚光明。此三句李善注：“《晋诸公赞》曰，喜字季和，上党人，少有高行，为仆射，年老逊位，拜光禄大夫。”

［27］鲁芝：字世英，扶风人。深研典籍，为镇东将军，征光禄大夫。

［28］洁身：保持自身纯洁。寡欲：节制欲求。和而不同：指君子能合群而所见不苟同。吕延济注： “言代事与和而贞节不同。”

［29］李胤：字宣伯，辽东襄平人，稍迁至尚书仆射，转光禄大夫。

［30］莅政：服职任政。弘简：宽宏简略。在公：从事公务。正色：表情端庄严肃。此二句 《晋书·羊祜传》作 “清亮简素，立身在朝”。

［31］服事：从事公职。华发：花白的头发。

［32］礼：礼法。终始：自始至终。

［33］虽历内外之宠：李周翰注： “内谓相，外谓将。”历：经历。

［34］不异寒贱之家：李周翰注： “不异寒贱，言不奢侈。”异：不相同，有分别。

［35］此选：张铣注： “此选，谓仪同三司也。”选：铨选授官。羊祜认为李喜、鲁芝、李胤等三人更应该授予开府仪同三司之高位。

［36］越：超越。塞：满足，符合。望：期望。少益：稍微有点好处。日月：喻君王。

［37］誓心守节：心中发誓，保持节操。苟进：不按礼义升官，以不正当手段求进。

［38］道路未通：指盗贼猖獗，社会不安定。故云 “道路未通”。

［39］方隅：边境四隘。多事：经常发生事故，指东吴未灭，常来侵扰。

［40］乞：请求。留：留下、停止。前恩：指任命开府的诏令。屯，吕向注：“勒兵而聚曰屯。”

［41］不尔：不然。留连：指留连于开府仪同三司之封位。

［42］外虞：外患，指东吴。外：指外寇入侵。虞：忧患。阙：缺失，被敌人利用之空隙。

［43］不胜：不尽。忧惧：忧虑恐惧。触冒：抵触冒犯，谦辞。拜表：上奏章。察：鉴察、顾念。匹夫：一个人，泛指普通人。夺：改变。

【简析】

本文是晋朝羊祜辞让开府仪同三司所上的奏表。通篇言辞朴实，感情真切，推贤让能之衷情洋溢于字里行间，文章结构紧凑，顿挫有致，为公文表奏的上乘之作。

全文可分为前后两个部分。第一部分首先陈述自己无功于国，托于机缘而蒙受优厚爵禄的惭愧心情；第二部分以野有遗贤、朝有高臣进一步申论自己不足以当开府之职的观点，披露了自己 “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的心迹。

文章叙事、引证、言志三者结合，言简意赅，汰尽虚词。起首对自己得知被任命为开府之职时的心情作了一番剖析，认为自己历任显要之地，已极恩宠，再加非次之荣，实不堪以当之。作者以简洁朴素的文笔把自己的经历作了概述。羊祜为景献皇后的弟弟，又是有名的世宦之家，故 “受任外内，每极显重之地”。在这种情况下，常觉自己的能力、功劳不足以当此，故不时勉励自己，告诫自己，“智力不可强进，恩宠不可久谬”，并化用管仲《立政篇》的警语“国有德义未明于朝而处尊位者，则良臣不进；有功未见于国而有重禄者，则劳臣不劝”来说明自己无德无功而居高官、受厚禄对国家举贤荐能会带来不利。真诚坦率的自我剖白，恭谨谦虚的态度，使一些被人用滥了的公文套话也显得那么真挚感人。平静的论述之后， “臣有何功可以堪之，何心可以安之”的问句，把文意推向另一层，进而从反面论述了如接受开府之职，则 “以身误陛下、辱高位，倾覆亦寻而至。愿复守先人弊庐，岂可得哉！”前面从正面恳切地表示自己才智不足以当高位，这里则从反面设论如担任此职所带来的于君于己的不利，正反设论，层层推演，娓娓如诉，极为动人。

第二部分从晋朝立国以来即有求贤举能的好传统谈起，进一步申论自己必须遵循这一原则，不能承受非分的荣誉，并以边隅多事，要求急速返回防地以备不虞为请，坚辞不受开府之职，体现了羊祜以国事为重，不讲求名利的高尚品格。晋朝立国八年，朝廷标榜求贤， “假令有遗德于板筑之下，有隐才于屠钓之间，而令朝议用臣不以为非，臣入之不以为愧，所失岂不大哉！”说明自己贪受荣宠给朝廷带来的损害。反面设论有时比正面论证更为有力，更能说明问题，同时文章也具有充沛的气势，颇有战国时期策士纵横捭阖的风采。激越的言辞之后，又恢复了舒徐平缓的叙说。羊祜以朝廷之外有贤士可能未被起用，朝廷之内有贤臣尚可被铨选，而自己忝窃开府之高位，则 “何以塞天下之望，少益日月！”再一次使用激问来壮阔文章的气势。“誓心守节，无苟进之志”是羊祜内心自誓，决心恪守节操，决不苟取高位，则是对前面所发议论的小结，鲜明地表现了胸怀旷迈、不汲汲于功利的崇高品格。同时又以国家大敌当前，边隅不靖，情事紧急为由，恳请皇帝停降诏命，能让自己早日返回驻守之镇，以防边境有失。文章最末引用 《论语》 “匹夫不可夺志”之语，再次表示自己的坚决态度，这是对本文论点的有力补充。

《让开府表》形式上骈散相间，对偶排比句四言、六言相间，多穿插以散句，使文章不板滞，清朗可诵，表现了建安文学以来散文的重要特征。同时质朴的文辞，错综的句式，明快的节奏，清壮的音节，随着作者感情的舒徐激昂使人为之感动。整篇文章的议论推证，每一论点都有明确断语，使读者觉得言之成理，字字有根。引用古人成语时，根据文章的需要改成四、六言的形式，使之与全文的形式和音节协调，推进了内容的发展，尤以文章中多次使用激问，更增强了文章的气势，给人以很强的艺术感染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