论　光　武

三国蜀·诸葛亮

曹植曰［1］：“汉之二祖，俱起布衣。高祖阙于微细［2］，光武知于礼德［3］。高祖又鲜君子之风，溺儒冠［4］，不可言敬；辟阳淫僻［5］，与众共之［6］；诗书礼乐，帝尧之所以为治也，而高祖轻之［7］；济济多士，文王之所以获宁也，高祖蔑之不用［8］；听戚姬之邪媚［9］，致吕氏之暴戾［10］，果令凶妇肆鸩酷之心。凡此诸事，岂非寡计浅虑？斯不免于闾阎之人，当世之匹夫也。世祖多识仁智，奋武略以攘暴，兴义兵以扫残，破二公于昆阳［11］，斩阜、赐于汉津［12］。当此时也，九州鼎沸，四海渊涌，言帝者二三，称王者四五，若克东齐难胜之寇［13］，降赤眉不计之虏［14］，彭宠以望异内陨［15］，庞萌以叛主取诛［16］，隗戎以背信毙躯［17］，公孙以离心授首［18］。尔乃庙胜而后动众，计定而后行师；于时战克之将，筹画之臣，承诏奉命者获宠，违令犯旨者颠危。故曰，建武之行师也［19］，计出于主心，胜决于庙堂。故窦融因声而景附［20］，马援一见而叹息［21］。”曹子建论光武： “将则难比于韩、周，谋臣则不敌良、平。［22］”时人谈者，亦以为然。吾以此言诚欲美大光武之德，而有诬一代之俊异［23］。何哉？追观光武二十八将［24］，下及马援之徒，忠贞智勇，无所不有，笃而论之，非减曩时。所以张、陈特显于前者，乃自高帝动多疏阔，故良、平得广于忠信，彭、勃得横行于外［25］。语有 “曲突徙薪为彼人，焦头烂额为上客”［26］，此言虽小，有似二祖之时也。光武神略计较，生于天心，故帷幄无他所思，六奇无他所出［27］，于是以谋合议同，共成王业而已。光武称邓禹曰：“孔子有回，而门人益亲。［28］”叹吴汉曰：“将军差强吾意，其武力可及，而忠不可及。［29］”与诸臣计事，常令马援后言，以为援策每与谐合［30］。此皆明君知臣之审也。光武上将非减于韩、周，谋臣非劣于良、平，原其光武策虑深远，有杜渐曲突之明；高帝能疏，故陈、张、韩、周有焦烂之功耳。

—— 《金楼子》卷四［31］

【题解】

前、后汉事，是三国政治家、军事家议论借鉴的重要内容。如，刘备临终遗诏刘禅，要其读 《汉书》，诸葛亮 《出师表》中即举汉代政事为戒，曹氏父子对汉二祖也多有论述。光武帝刘秀，高祖九世孙。少长民间。先从其兄縯起兵讨莽，大破莽军于昆阳。后定河北，即帝位，定都洛阳，是为东汉，先后镇压赤眉等起义军，并削平公孙述、隗嚣等割据势力，统一全国。谥号光武，庙号世祖。《隋书·经籍志》正史类录有诸葛亮撰 《论前汉事》一卷，清人张澍以为 《论光武》是其中一篇，宜在 《诸葛亮集·杂言》篇中。

诸葛亮 （181—234），字孔明，号卧龙 （也作伏龙），徐州琅琊阳都 （今山东临沂市沂南县）人，三国时期蜀汉丞相，杰出的政治家、军事家。在世时被封为武乡侯，死后追谥忠武侯，东晋追封他为武兴王。其散文代表作有 《出师表》、《诫子书》等，著作编成 《诸葛亮集》。

【注释】

［1］曹植：字子建，曹操第三子，曹丕弟。以文学著名于世。此亮录植所言，出自《曹子建集·汉二祖优劣论》。

［2］阙于微细：指不拘细节礼仪。阙：空缺；缺少、欠缺。也作 “缺”。微细：细小、琐屑；也指卑下、低贱。 《史记·高祖本纪》：“大王起微细，诛暴逆，平定四海。”

［3］知于礼德：意思是知礼施德。

［4］溺（niào）儒冠：《汉书·郦食其传》：“骑士曰：‘沛公不喜儒，诸客冠儒冠来者，沛公辄解其冠，溺其中。与人言，常大骂。未可以儒生说也。’”

［5］辟阳淫僻：辟阳，辟阳侯审食其。食其先从刘邦定天下。后入侍吕后，支持其立诸吕为王，为左丞相，幸于太后。后被淮南王刘长杀，故谓“淫僻”。

［6］与众共之：谓虽辟阳侯淫僻，但仍使他与众大臣同列封侯。

［7］高祖轻之： 《汉书·陆贾传》： “贾时时前说称 《诗》《书》。高帝骂之曰：‘乃公居马上得之，安事 《诗》《书》！”

［8］济济：众多。获宁：获得人心安定天下。

［9］戚姬：高祖爱妃，生赵王如意。常从高祖，欲立其子如意代太子，不果。高祖死，吕后囚戚姬，残害其身，名曰 “人彘”。

［10］吕氏：高祖妻吕雉，立为皇后。为人刚毅，佐高祖定天下，所诛大臣多吕后力。高祖死，吕后临朝称制，立诸吕为王，杀伐异己，扰乱朝政。

［11］破二公于昆阳：指刘秀大败王莽大司徒王寻、大司空王邑于昆阳。

［12］斩阜、赐子汉津：刘秀大破王莽将甄阜、梁丘赐于沘水西，斩阜、赐。沘水为汉水支流，故谓汉津。

［13］东齐：西汉末，张步起琅邪，董宪起东海割据，均在东方古齐地。光武遣耿弇克平之。

［14］赤眉：西汉末年农民起义军，其眉均涂成赤色，故称赤眉军，后为刘秀围击突袭，首领樊崇惊震不知所为，乃出降。

［15］彭宠：字伯通，西汉末从刘秀击王莽，后因不满封赏而叛变，自立为燕王，被部卒杀害。

［16］庞萌：西汉末从更始王朗，后归光武为侍中，拜平狄将军。后自疑，遂反，光武讨杀之。

［17］隗戎：即隗嚣，字季孟，天水人。王莽末据陇西、戎地起兵，故俗称隗戎。初附刘玄，旋属光武，后又称臣于公孙述。光武西征，嚣恚愤而死。

［18］公孙：公孙述，字子阳，扶风人。王莽末起兵据益州称帝。后光武遣军击杀之。

［19］建武：光武帝刘秀年号 （25—56年）。

［20］窦融：字周公，平陵人。更始时据河西。遥闻光武称帝，决策附汉，数征战有功，拜大司空。

［21］马援：字文渊，扶风人。新莽末为吏，后附隗嚣。嚣使援奉书诣刘秀，一见倾心，以为真帝王，遂归之。后征战有功，拜伏波将军。

［22］韩、周：韩信和周勃。良、平：张良和陈平。

［23］诚：的确。美大：美化、夸赞。

［24］光武二十八将：光武帝开国有功的二十八个武将。东汉明帝时在南宫云台画其像，称为云台二十八将。邓禹为首，以下是马成、吴汉、王梁、贾复、陈俊、耿龠、杜茂、寇恂、傅俊、岑彭、坚镡、冯异、王霸、朱佑、任光、祭遵、李忠、景丹、万修、盖延、邳彤、铫期、刘植、耿纯、臧宫、马武、刘隆。

［25］张、陈：张良和陈平。此称张、陈，下句称良、平，免重复耳。彭、勃：彭越和周勃。彭越，字仲，昌邑人，秦末聚众起兵，后归刘邦，略定梁地，多建奇功，封为梁王。后被人告谋反，夷三族。

［26］曲突徙薪：齐人淳于髡寓言：有人见邻人灶直突而旁有积薪，告以改直突为曲突，并远徙其薪，否则将失火。邻人不从，后竟失火，众人共救得息。于是杀牛置酒，先言曲突徙薪者不为功，而救火焦头烂额者为上客。突：烟囱。彼人：指失火者。

［27］六奇：陈平六出奇计，助刘邦定天下。例如离间项羽君臣，解荥阳之围，诱擒韩信，解平城之围等。此泛指出奇制胜的谋略。

［28］见 《后汉书·邓禹传》光武诏，李贤注： 《史记》曰：“颜回年二十九，发白，早死，孔子哭之恸，曰：‘自吾有回，门人益亲也。’”光武意谓邓禹能团结同僚，进荐贤士以亲奉主上。

［29］“将军差强吾意”三句：《后汉书·吴汉传》：“吴公差强人意，隐若一敌国矣！”李贤注：“隐，威重之貌。言其威重若敌国。”光武意谓吴汉往往能转败为胜，以刚强忠勇给人以振奋。

［30］以为援策每与谐合：《后汉书·马援传》：“（援）又善兵策，帝常言：‘伏波论兵，与我意合。’每有计谋，未尝不用。”

［31］《金楼子》：梁元帝萧绎撰，六卷。绎在藩时，以金楼子自号，因以为书名，今存十四篇，其书综括古今事迹，兼资劝诫之意，所征引者多为周秦汉古书。

【简析】

针对 “曹子建论光武，上将则难比于韩、周，谋臣则不敌良、平”的观点，诸葛亮提出不同看法，以为 “此言诚欲美大光武之德，而有诬一代之俊异”。其理由是：

第一，光武二十八将，下及马援等人，忠贞智勇，无所不有，笃而论之，不亚于高祖的文臣武将。观 《后汉书》列传，诚如是言。今略列举数端以证之：大司徒邓禹当初杖归光武于河北，为光武定尊主安民、延揽人才之策；后定河东，被刘秀称为“深执忠孝，与朕谋谟帷幄，决胜千里”者。将军冠恂，“数与邓禹谋议，禹奇之”；留镇河内， “坚守转运，给足军粮，率厉士马，防遏它兵”，如昔日萧何镇关中； “大树将军”冯异，取北平、降匈奴，平定河北屡立战功；与赤眉战于渑池，以少敌众，转败为胜而定关中；复与大将隗嚣行巡战于旬邑，出奇制胜；其征战之功，不减周勃。大司马吴汉先以二十骑突阵击斩幽州牧苗曾，威震三军；后击铜马、取青犊、攻五校，屡屡取胜；再于平原大战，夜间军中惊乱，吴汉坚卧不动，有顷乃定，随即突袭大胜，东方悉定；末入蜀伐公孙，八战八克，悬军赴险而取胜；其用兵之能，可与韩信媲美，而刚简忠贞之质，韩信却不及。

建武年间，刘秀居京庙算指挥，对征战方略常有指授，但亦有失算遗策，并非曹子建所谓 “计出于主心，胜决于庙堂”而无失误。其所以如此，原其心乃在于控制诸将，以防在纷争局面下擅自行动而生异心。兵法云：“千里转战，君不御将”，况当时通讯落后，遥控是不可能的，对远方战役战斗的 “庙胜”也是荒唐的。详考史载，二十八将之奇谋战功，大多自为，成书于汉末的《东观汉纪》对这方面事迹未作应有的生动叙述，相反，却夸大美化了刘秀个人的才略。曹于建之论，亦受此影响，诸葛亮驳正之，欲还历史之真面目。

第二，高祖动多阔疏，故陈、张、韩、周有焦烂之显功；光武有杜渐曲突之明，故君臣谋合议同，共成王业。刘邦长于用人，短于精思细谋，故于鸿门宴惊惧失策，张良才演出了金蝉脱壳之计；于平城困危，陈平才出奇策而解围；于冲阵无马上之功，韩信才得横行于外，伐魏、举赵、降燕、定齐，垓下大胜而独创辉煌卓著之战绩。相反，刘秀在这方面比刘邦略高一筹，因而相形之下，其谋臣武将便似乎显得逊色。其实，所谓光武 “杜渐曲突之明”，“策虑深远”之思，也是集体智慧的结晶，中兴汉业者，众人之功力也。诸葛亮以辩证和求实的眼光去看历史，令人信服。（摘自 《诸葛亮集笺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