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　女　赋 ［1］

东汉·王粲

　　惟天地之普化，何产气之淑真［2］！陶阴阳之休液，育夭丽之神人［3］。禀自然以绝俗，超希世而无群［4］。体纤约而方足，肤柔曼以丰盈［5］。发似玄鉴，鬓类刻成［6］。［质素纯皓，粉黛不加。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口譬含丹，目若澜波。美姿巧笑，靥辅奇牙。］［7］戴金羽之首饰，珥照夜之珠珰［8］。袭罗绮之黼衣，曳缛绣之华裳［9］。错缤纷以杂袿，佩熠爚而焜煌［10］。退变容而改服，冀致态以相移［11］。登筵对兮倚床垂［12］，税衣裳兮免簪笄，施华的兮结羽仪［13］。扬娥微眄，悬藐流离［14］。婉约绮媚，举动多宜［15］。称诗表志，安气和声［16］。探怀授心，发露幽情［17］。彼佳人之难遇，真一遇而长别。顾大罚之淫愆，亦终身而不灭［18］。心交战而贞胜，乃回意而自绝［19］。

—— 《艺文类聚》卷七十九

【题解】

初平十年 （190年），刘表任荆州刺史，将荆州治所从汉寿（今湖南常德东北）迁至襄阳。汉献帝建安十三年 （208 年）七月，曹操率军南征荆楚。八月，荆州牧刘表病逝。九月，刘表之子刘琮听从王粲等人的意见，举荆州降曹。曹操不战而得襄阳，军威大振。在襄阳，杨修、徐幹、陈琳、应玚等随军南下的才子，以及刚刚归顺曹操的王粲等人，漫步汉水之滨，或为宋玉《神女赋》激发了灵感，或因汉水女神的故事刺激了创作热情，便挥毫泼墨，写下了同题作品 《神女赋》。这些赋文，主要是以浓墨重彩描绘汉水女神的风姿。

【注释】

［1］神女：汉水之神女。杨修、陈琳的同题赋作见于 《艺文类聚》，而徐幹、应玚的同题赋文已残缺不全。

［2］普化：广施化育。产气：古人认为万物皆由气所生，故曰产气。气：文中指气质。淑真：美善真实。此二句说大自然有无与伦比的造物能力，它所造就的神女其气质何等美好且又真纯。

［3］陶：化。阴阳之休液：指神女乃阴阳二气之美液所化育。阴阳：中国哲学的一对范畴。古代思想家看到一切现象都有正反两方面，就用“阴阳”这个概念来解释自然界两种对立和互相消长的势力。休液：精华。夭丽：艳丽，美丽多姿。神人：作者想象中的神女，即汉水神女。此二句大意是说阴阳两方面的精华，陶冶、哺育了艳丽的神女。

［4］禀：领受、承受。自然：天然。绝俗：超出尘俗之上。希世：世上稀有。此二句言神女那世上少有的艳丽姿色，乃天然所造就，与世俗不同。

［5］纤约：犹纤细，体态细长柔美，亦即苗条。柔曼：柔美细腻。谓姿容婉媚。方足：刚好、正好。即增之一分则太长，减之一分则太短之意。

［6］玄鉴：犹明镜。形容头发油黑发亮，如同镜子一样闪着光亮。《淮南子·修务训》“执玄鉴于心”，高诱注： “玄，水也；鉴，镜也。”鬓：面颊两边近耳的头发。刻成：雕镂而成。形容鬓发别致。

［7］质素纯皓：指生来肌肤洁白。质：皮肤的质地。粉黛：指妇女打扮用的脂粉和描眉用的青黑的颜色。不加：不施，不抹。朱颜：红颜。熙曜：明亮。晔 （yè）：光辉灿烂的样子。春华：春花。此四句言神女肌肤洁白，容颜像春天的花朵。含丹：指唇红艳美丽。丹：指丹砂，形容其红。澜波：即波澜，形容眼波如水。靥（yè）辅：面颊上的酒窝。奇牙：美齿。一本作 “奇葩”。此四句言神女姿态美，笑得巧，脸上的酒窝和牙齿都十分动人。以上八句据影宋本 《御览》卷三八一校补。

［8］金羽：金属制作并饰以羽毛的头饰。珥（ěr）：此处作动词，指戴在耳朵上。照夜：指耳饰，宝石制成，夜可发光。珠珰（dāng）：古代女子的珠翠耳饰。

［9］袭：穿衣加服，衣上加衣。黼 （fǔ）衣：古代高贵的礼服，上有黑白相间的花纹。曳 （yè）：牵引、拖动。缛 （rù）绣：绚丽的锦绣。一说为彩饰华丽的绣花衣裳。

［10］错：参差不齐。缤纷：繁盛、纷乱貌。袿 （guī）：古代妇女的上等衣袍。熠 （yì）爚 （yuè）：光彩明亮。焜 （kǔn）煌：闪亮辉煌。

［11］致态：向对方显示姿容。此二句言神女退回到内室，更换了衣装，希望自己的容态能打动对方。

［12］筵 （yán）：竹席，铺于寝榻之上。垂：挂下，引申为帷帐。

［13］税：同“脱”，解、脱。免：去掉。簪笄 （jī）：即簪子，古代妇女头上的饰物，用以插住挽起的头发。华的：古代女子脸上装饰的红点。羽仪：羽饰，即饰以羽毛的金钗，或泛指妇女的头饰。

［14］娥：即娥眉，指女子长而美的眉毛。眄 （miǎn）：斜视；不用正眼看。悬藐：遥远貌。藐：同 “邈”。流离：光彩焕发貌。

［15］婉约：柔美的样子。绮媚：丽而媚。宜：合适。此二句概括以上数句，写神女的一举一动，是那样美好合宜。

［16］称诗表志：称述诗文以表述心志。称诗：言诗、赋诗。安气和声：使气安适，使声和谐。安气：同顺气，指和顺之气。和声：和谐的声乐。

［17］探：剖露。授：捧出。幽情：深情。

［18］顾：顾及，想到。大罚：重的惩罚。淫愆 （qiān）：贪色之罪，过分喜欢女色而犯下的过失。

［19］贞胜：守正执一，则可以御万变而无不胜。一说贞是贞操之意，此处指纯洁的品质。自绝：自取诀别。此处指作者自己收心，与神女离别。

【简析】

包括曹植 《洛神赋》在内，此一时期的神女赋不仅继承了屈宋的叙事风格，明显沿袭宋玉 《神女赋》梦遇神女的套路，而且在主题思想上也深受屈、宋的影响。神女赋在这个时期得到蓬勃发展，其原因有二：一是文学自觉意识于此开始形成，士大夫阶层开始广泛地从事艺术性强的狭义 “文学”创作，而此前狭义“文学”性最强的作品正是屈、宋的辞赋文章，这些辞赋成为魏晋文人的经典模板；二是社会的动荡和文人的坎坷遭遇造就了神女赋的繁荣。深受儒家入世思想影响的文人们极为渴望建功立业以救苍生于乱世，然而他们的命运如宋玉一般，在军阀连年混战之际，仅被当权者视为等同 “俳优”的小角色而已。因此他们郁郁寡欢，感宋玉之叹，其同题 《神女赋》的寄托性很强，抒发了赋作者们功不成、名不就、志未酬的强烈愤慨。

大量运用铺陈手法中的排比句式是本赋一大特色，并以此对神女的外在形态进行多层次、多角度的反复勾勒，这样，展现在读者面前的神女就具有了立体美的特征。如第三至八句，每两句成一组，用六字句，从宏观上交代了神女的整体风貌。其中前四句仅是感叹造化神奇，尚未提及神女的具体特征；而后两句则起到承上启下的作用，已对神女的外貌特征做了粗线条的交代，让人看到，这里的神女是一位 “体纤约”、“方足”、“肤柔曼”、“丰盈”的女性。紧接着而来的是一组四字排比句，从细处着手，用夸张的字眼对神女的面部特征进行刻画：头发乌黑亮丽 （发似玄鉴），鬓角齐整 （鬓类刻成），面颊白里透红 （质素纯皓，粉黛不加。朱颜熙曜，晔若春华），双唇鲜红 （口譬含丹），两眼晶莹且饱含秋波 （目若澜波），笑姿俏媚 （美姿巧笑，靥辅奇牙）。之后，又以一组六字排比句，用神女服饰之华丽来烘托其美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