登　楼　赋

东汉·王粲

登兹楼以四望兮，聊暇日以销忧［1］。览斯宇之所处兮，实显敞而寡仇［2］。挟清漳之通浦兮［3］，倚曲沮之长洲［4］。背坟衍之广陆兮［5］，临皋隰之沃流［6］。北弥 陶牧，西接昭丘［7］。华实蔽野，黍稷盈畴［8］。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9］！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10］。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11］！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12］。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13］。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14］。悲旧乡之壅隔兮，涕横坠而弗禁［15］。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16］。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17］。人情同于怀土兮，岂穷达而异心［18］。

惟日月之逾迈兮，俟河清其未极［19］。冀王道之一平兮，假高衢而骋力［20］。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21］。步栖迟以徙倚兮，白日忽其将匿［22］。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23］。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24］。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25］。心凄怆以感发兮，意忉怛而憯恻［26］。循阶除而下降兮，气交愤于胸臆［27］。夜参半而不寐兮，怅盘桓以反侧［28］。

—— 《文选》卷十一

【题解】

汉献帝初平四年 （193年），17岁的王粲因长安战乱，去荆州依刘表。刘表见他容貌丑陋而身体较弱，不予重视。到建安十一年 （206年），王粲仍郁郁不得志，于当年秋季登上襄阳城楼，写下了这篇脍炙人口的名赋 《登楼赋》。赋中抒发了时局动荡不安、自己远离故乡的无限愁苦，以及报国无门、怀才不遇的无限愤懑，表达了盼望国家早日统一、时局早日平定、自己能施展才能建功立业的崇高愿望。

【注释】

［1］兹楼：这座楼，后人称之为 “仲宣楼”，在今襄阳市襄城区。聊：姑且。暇：闲暇。五臣本作 “假”，义同。销忧：消除忧愁。

［2］斯宇：此楼。所处：指所处的环境。显敞：明亮宽大，开阔。寡仇：少有匹敌。仇：匹。

［3］挟：带。清漳：指漳水。春秋战国时楚有漳水，源出湖北南漳县西南之蓬莱洞，东南流经钟祥、当阳县，合沮水为沮漳河，复东经江宁县入长江。通浦：河流注入江海或另一条河流之出口处。浦：大水分出支流与他水相通。

［4］倚：靠。曲沮：弯曲的沮水。沮水，出湖北保康县西南，东南流经南漳、当阳等县与漳水合流，又东南流经江陵县西境，入于长江。长洲：水中长形的陆地。

［5］背：（北面）背靠。坟衍：地势高起而平坦。广陆：广大原野。

［6］临：面对。皋：水边高地，河岸。隰 （xí）：低洼潮湿之地。沃流：可供灌溉的河川。沃：灌溉。

［7］弥：尽、终极，接。陶牧：地名，陶朱公范蠡之墓所在的郊野。范蠡至陶 （今山东定陶县）后改名陶朱公。老死于陶。济州平阳县东陶山南有陶公坟。但江陵县西南也有陶朱公坟，可能是衣冠冢。牧：郊野。昭丘：楚昭王墓。

［8］华：同 “花”。蔽：遮盖。盈：长满。畴：田野。

［9］信：确实。吾土：我的故乡。少：同 “稍”。曾：乃。

［10］纷浊：社会纷乱污浊。此指长安的战乱。迁逝：迁徙流离，指自己避乱于荆州。漫：长久。逾纪：超过了十二年。纪：古时以十二年为一纪。王粲于汉献帝初平四年 （193年）流徙荆州，此时已逾一纪。

［11］眷眷：留恋貌、依依不舍。任：经受、承受。

［12］轩槛：城楼上的窗户和栏杆，此指楼上栏杆。开襟：指敞开衣襟，承受吹来的风。

［13］蔽：遮断。荆山：在今湖北南漳，位于武当山东南，汉水的西岸，为漳水发源处。岑：小而高的山。

［14］逶迤 （wēi　yí）：曲折连绵。修：长。迥 （jiǒng）：远。漾：水势盛大。济：渡河。李善注引 《韩诗》曰： “江之漾兮，不可方思。”作者此句借用其意。路迥川深，谓故乡遥远。

［15］壅隔：阻隔。涕：眼泪。横：交错。

［16］尼父在陈：孔子周游列国，在陈被困，曾发出 “归欤！归欤”的叹声。此以孔子处境自喻，以抒发乡思。陈：古国名，大约在今河南东部和安徽北部一带。

［17］钟仪：春秋时楚国人，曾被囚禁在晋国军营中。晋景公视察军中仓库，见一戴南方帽子的人，问后知道是楚国战俘，还是一位音乐师，就请他弹琴。他弹的是楚国的乐曲，表示危难中不忘祖国。幽：囚禁。楚奏：演奏楚乐。庄舄 （xì）：人名，战国时，越国平民庄舄在楚国做了高官。有一次病了，楚王对人说： “庄舄是越国的一个穷人，如今在楚国高贵了，难道还会想念祖国吗？”叫人去探听。庄舄在病中还吟着越国歌曲，表示富贵中也不忘祖国。显：荣耀。越吟：吟唱越曲。

［18］怀土：怀念故乡。穷：穷困，困顿。达：腾达、显贵。

［19］惟：发语词，无实意。逾迈：过往，消逝。俟：等待。河清：黄河水清。传说黄河水一千年清一次，后以河清喻时局太平。此句暗引 《左传·襄公八年》“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句意表示人寿有限，太平难期。极：至，尽。

［20］冀：希望。假：凭借。一平：恢复正常稳定。高衢（qú）：大路。此喻太平盛世。骋力：尽力驰骋。指尽情发挥才能，成就一番事业。

［21］匏 （páo）瓜：葫芦的一种。 《论语·阳货》：孔子对子路说：“吾岂匏瓜也哉？焉能系而不食？”意思是怕自己像匏瓜那样白白地悬着，没有施展才能的机会。井渫 （xiè）：浚疏水井，使水洁净畅流。 《周易·井》： “井渫不食，为我心恻。”意谓井水经过浚疏，洁净畅流，却无人饮用，使人遗憾。渫：除去井中污秽，使水清洁畅流。匏瓜徒悬、井渫莫食，比喻有力不能施展。

［22］栖迟：流连、徘徊。徙倚：行止不定貌，散步。匿：隐藏。

［23］萧瑟：风声。并兴：同时吹起。惨惨：暗淡无光貌。惨：同“黔”，暗色。

［24］狂顾：慌乱地张望。

［25］阒 （qù）：寂静。无人：指没有农夫。

［26］忉怛 （dāo　dá）：忧愁悲伤。憯恻 （cǎn　cè）：凄惨悲痛。四个词意义相似，重复使用表示强调。

［27］循：沿着。阶除：指城楼阶梯。除：台阶。交愤：郁结愤懑，积满愤恨。交：逆、堵塞、乖戾。李善引杜预 《左氏传》注：“交，戾也。”胸臆：内心、心中所藏。

［28］夜参半：夜及半。参：及。怅：惆怅，失意貌。盘桓：徘徊，此指内心不平静，想来想去。反侧：翻来覆去不能入睡貌。

【简析】

本赋是以登临游观为题材的杰作，作者巧于用登楼所见的不同景色，借以抒发思乡失志的不同情怀。首段写登楼所见的近景。王粲所登的这座楼宇，开阔高显，天下独异，登楼观览，四周的山水风光尽收眼底。此楼宛如携带着清澈的漳水，依沮水长洲而立。北面有高平的原野，直至陶牧之地。南面地势低洼，西面与楚昭王的坟墓相接。这里的土地肥美， “华实蔽野，黍稷盈畴”。眼前的花果世界之美景，与作者登楼 “销忧”的思想极不协调，其用心就在于以实景之美反衬思乡之情： “虽信美而非吾土兮，曾何足以少留！”他乡美景留不住异乡人，反而引起思乡之恋，这个反衬强烈地表露了作者的第一层忧思——乡关之思。

王粲思乡为何如此心切？第二段开头两句作了交待： “遭纷浊而迁逝兮，漫逾纪以迄今。”王粲避难荆州，十二年来一直未能得到刘表的重用，滞留异乡如此之久，思乡自然心切了， “情眷眷而怀归兮，孰忧思之可任！”便是这种感情的直接表露。十二年之久又为何不可回归故乡呢？接下四句借助眺望的远景以托情：“凭轩槛以遥望兮，向北风而开襟。平原远而极目兮，蔽荆山之高岑。路逶迤而修迥兮，川既漾而济深。”作者凭栏远眺北方的故乡，极目平原的尽头，被高山挡住了视线，回归故乡的路途曲折而漫长，河流宽广而深渊，难以越渡。不过，王粲不可回乡的真正原因并不是自然的阻碍，他既能来荆州，更能回长安，所以这里巧借自然的险阻暗示了政治原因，是社会的动乱致使无法回乡。身在荆州，不能得志又不可回归，思乡之苦油然而生。赋文连用三个典故，借以深切的表达。 “昔尼父之在陈兮，有归欤之叹音”。王粲以孔子自况，表达了身在异地的思乡之苦。“钟仪幽而楚奏兮，庄舄显而越吟”。一个囚禁而思国，一个显达而念乡，不因处境的不同而改变思乡的共同感情。这一正一反的典故，深切地表达了作者思乡心急之情，这是第二层忧思——思乡之苦。

王粲负有平天下的政治志向，他的忧思还包含着志向不遂的痛苦。第三段由典而景，逐层推进。 “俟河清其未极”，然而，“俟河之清，人寿几何？”千年河清之遥远，百年人生之短暂，理想的破灭，志向的难酬，在这个反差中鲜明地表达了出来。 “惧匏瓜之徒悬兮，畏井渫之莫食”。赋文巧着 “惧”、 “畏”二字，显明地宣泄了作者有志无时的境遇。至此，王粲的心胸郁积着千种忧思，难以言状，于是作者的笔下便出现了日暮黄昏的悲景：“风萧瑟而并兴兮，天惨惨而无色。兽狂顾以求群兮，鸟相鸣而举翼。原野阒其无人兮，征夫行而未息。”这六句悲景三层推进，先由天惨地愁的环境气氛，映衬出心情的沉郁；接以鸟兽相鸣求群而归加以反衬，人不如物的悲情伤感呼之欲出；再以原野无人、征夫求息来烘托，透露有家难归的凄凉痛苦。在这个悲景中，赋文以夜半不寐的愁思结尾，深沉悲婉，哀切感人。

这篇小赋名传千古的主要原因就在于，以不同的自然之景衬托不同的情怀。首以目之所见的美景引出思乡深情，再用总括的远景显现思归不得之苦，后以虚构的悲景烘托壮志难酬之悲。随着景物的优美而远而悲，将作者寄人篱下的辛酸苦辣宣泄殆尽。如此情景相融，妙合无垠，故为历代所称美。

《登楼赋》层次井然，条理清晰。时间上是由白昼而经黄昏以至 “夜半”。叙事线索是以登楼开始以下楼作结，感情的发展是始而登楼，希望 “销忧”；继而凭栏怅望，引动乡愁，痛哭流涕；进而深思，引起身世之感，徘徊浩叹，凄怆悲伤；最后下楼，愤懑填胸。层层深化，写出遭乱离的诗人愁怨之深，忧愤之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