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千古美文誉襄阳
1.7.1.2 汉上游女其人其事
汉上游女其人其事

据东晋习凿齿 《襄阳耆旧记》记载: “襄阳西九里有方山,父老传云,交甫所见玉女游处,此山之下曲隈是也。”方山今名万山。北魏郦道元 《水经注》卷二十八 《沔水》亦载,汉水流经襄阳万山 “山下水曲之隈,云汉女昔游处也。故张衡 《南都赋》曰:游女弄珠于汉皋之曲,汉皋,即万山之异名也。”另据南宋祝穆 《方舆胜览》卷三十一 《复州》记载:“晋郑交甫南游汉江,遇二女,得两珠……”同书卷三十二 《襄阳府》记载: “万山,在襄阳西十里,有解佩渚,即郑交甫遇龙女解珠之所。”据此可知,《韩诗内传》和 《南都赋》所载之 “汉皋台”、“汉皋”,以及《列仙传》所云 “江汉之湄”等,其实就是襄阳附近的万山,这里是汉上游女主要的活动区域;而郑交甫是春秋时期晋国人,其“南适楚”亦即 “南游汉江”。

无独有偶,东晋时期,前秦人王嘉在其所著 《拾遗记》卷二中,描述了周昭王南征而殒命于汉水的故事,兹节录如下:时东瓯献二女,一名延娟,一名延娱。使二人更摇此扇,侍于王侧,轻风四散,泠然自凉。此二人辩口丽辞,巧善歌笑。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及昭王沦于汉水 (昭王德衰,南征,济于汉。船人恶之,以胶船进王。王御船至中流,胶液船解,王及祭公俱没于水中而崩),二女与王乘舟,夹拥王身,同溺于水。故江汉之人,到今思之,立祀于江湄。数十年间,人于江汉之上,犹见王与二女乘舟戏于水际。至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祀间……

故事的大意是:有一年,东瓯 (今浙江温州)进献了两名美女,一位名叫延娟,一位名叫延娱。这两人轮换摇动羽扇,侍立在昭王两侧。她们摇动羽扇,轻轻的凉风便四处飘散,清爽的感觉便油然而生。这两个女子善于言谈,并有美妙的歌喉,甜蜜的微笑。她们步履轻盈,即使走在细土之上,也不留一丝足迹,即使站立在阳光之下,也照射不出她们的身影。公元前977年,周昭王溺死在汉水的那天 (昭王执政时期,王道缺失,威德衰微,多次向南方征讨,要渡过汉江进攻楚蛮。船夫非常痛恨他,就用胶液粘接木船,进献给昭王。昭王乘船到了汉水中央洪流之处,胶液溶化,木船解体,昭王落水而亡),二妃和昭王同乘一条船,她俩在两旁拥持昭王,也同时淹死在水里。所以汉江两岸的百姓,至今还思念她们,给她们在汉江边修建祠堂。自此以后,几十年的时间里,人们在汉江之上,还能看见昭王和二妃乘着船在水边嬉戏。到了暮春三月上巳那天,人们就汇聚到祠堂里进行祭祀。

通过比较,我们不难发现,关于汉上游女的传说,《拾遗记》与《列仙传》、《韩诗》乃至 《诗经·汉广》等,似乎有太多的关联性。如东瓯所献 “二女”与 “江妃二女”、汉上 “游女”似曾相识,颇具渊源关系; “江湄”与 “江汉之湄”意同,亦即 “汉皋”,均指襄阳城西北十里的万山; “辩口丽辞”的延娟、延娱,正是 “此间之人皆习于辞”的突出代表;而 “步尘上无迹,行日中无影”,无疑就是 “汉有游女,不可求思”的真正意象;至于“立祀于江湄”、“至暮春上巳之日,禊集祀间”等,亦当是祭祀汉水神的最早起源,与汉文帝提高对汉水等江河进行祭祀的祭礼规格(《汉书·郊祀志》: “河、湫、汉水,玉加各二。”)相映成趣,简直有异曲同工之妙。不过,随着清华简 《楚居》篇的问世,汉上游女的传说又要向前推进到商代盘庚迁殷之后稍晚的时期。相关记载如下:

季连……逆上汌水,见盘庚之子,处于方山。女曰妣隹,秉茲率相,詈胄四方。季连闻其有聘,从,及之盘,爰生郢伯、远仲。毓徜徉,先处于京宗。

简文大意是:楚之始祖季连沿着汉水逆流而上均水 (古水名,汉水支流之一,其下游即汇合淅河以后的丹江),见到了商王盘庚的子女们,便在襄阳城西北郊的万山脚下逗留。盘庚之子的女儿 (盘庚的孙辈)名叫妣隹,她手持香草,闲逛赏景,游遍了郊野四方。季连打听到盘庚的这个孙女已经许配人家,甚至订了娉期,但还不死心,紧跟其后,终于在河边追上了她,与她一起游乐,后来就生下了郢伯、远仲两个孩子。他们随后来到保康中部的景山一带生息繁衍。

据考,简文中的 “方山”,即今之万山;本作 “方”,因形近而讹为 “万”。如:《水经·沔水注》“沔水又东经方山北”一句,“方山”有些版本则作 “万山”;而 《续汉书·郡国志四》南郡“襄阳”注引 《襄阳耆旧传》、《文选·曹植 〈王仲宣诔〉》注引盛弘之 《荆州记》等,此处 “万山”均作 “方山”,明清两代 《水经注》的多个版本也都写作 “方山”。方山在今襄阳西郊,距离汉水、均水非常近。尤其是 《水经·沔水注》和 《续汉书·郡国志四》注引 《襄阳耆旧传》讲到方山之下是传说中郑交甫所见汉皋游女之处,正和 《楚居》讲述妣隹在方山附近出游,季连与之交合的故事相合,地点相同,情节相似,可见确实应作 “方山”。

当然,楚人先祖与上古帝王之女 (或孙女)相结合的传说,也并非仅见于 《楚居》,如对后世文学创作影响深远的巫山神女故事亦属此类。这个故事首见于战国时期宋玉 《高唐赋》序,唐代李善在注 《文选》时,亦多次征引于古本 《宋玉集》,而唐代余知古 《渚宫旧事》引《襄阳耆旧传》所述则尤为详细,给后人提供了更多重要的细节:

昔者先王游于高唐,怠而昼寝,梦见一妇人,暧乎若云,皎乎若星,将行未止,如浮忽停。详而观之,西施之形。王悦而问之,曰:“我夏帝之季女也,名曰瑶姬,未行而亡,封乎巫山之台,精魂为草,摘而为芝,媚而服焉,则与梦期,所谓巫山之女,高唐之姬。闻君游于高唐,愿荐寝席。”王因幸之。既而言之曰:“妾处之羭,尚莫可言之,今遇君之灵,幸妾之搴,将抚君苗裔,藩乎江汉之间。”王谢之,辞去曰:“妾在巫山之阳,高丘之岨,旦为朝云,暮为行雨,朝朝暮暮,阳台之下。”王朝视之,如言,乃为立馆,号曰 “朝云”。

据考证,故事中的 “巫山”,即今随州西南的大洪山,该山主峰紧邻汉水东岸。 “高唐”和 “巫山”所处的大致方位,即古唐国、随 (曾)国之所在;而 “江汉之间”,则主要指汉水中游楚先祖早期活动的区域。

如果联系相关的历史背景来分析,在春秋战国之际,巫山神女的故事则潜隐着大洪山地区楚与随、唐诸国关系演变的历史内容。楚与随、唐诸国之间攻伐往往多于联合,各方虽互有胜负,但总的趋势是楚人步步紧逼、不断蚕食他国,而随、唐诸国则节节败退、渐次灭亡,最终均沦为楚国属地。大约楚声王当政时期(前407—前402),曾国即为楚所灭,某位曾侯之妻、名叫 “无卹”的曾姬则改嫁为楚声王夫人。把巫山神女的故事放在这种历史背景下,可以说,巫山神女向楚先王 (按,此处 “先王”不宜坐实为楚怀王,而是泛指楚顷襄王的先辈们)自荐枕席的举动,不过是被占领者对胜利者臣服的一种象征仪式。楚与随、唐诸国对大洪山地区殊死争夺的历史,在宋玉笔下已然演绎成了梦境中枕席间展开的另一场献身与占有的故事。而到了公元前278年以后,随着江陵楚郢都的沦陷,大洪山一带作为秦楚之边界,又成了秦楚军事交锋的前线。

至此,我们不妨回头梳理一下,不难发现,在不同的历史时期,汉上游女的传说其实是以不同的言说方式,承载着不同的文化意蕴:《楚居》所载季连追求妣隹的故事,确凿地反映了楚人早期曾经与殷商文化有过密切接触的事实; 《拾遗记》讲述周昭王南征,与二女同溺汉水的故事,从一个侧面反映了西周王朝与南方各族 (包括荆楚在内)错综复杂的关系;而宋玉在 《高唐赋》序中追忆楚先王梦遇高唐神女的故事,客观上反映了楚国的兴衰变化;秦汉以降,天下一统, 《韩诗》和 《列仙传》演绎《诗经》中汉上游女的故事,表明楚人嘉其 “贞节”而引起了精神上的共鸣,使之逐渐成为南国女神的范型,进而 “立祀”纪念,还得到了官方认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