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1 海中魔鬼
海中魔鬼

那个夏天,我们一直在杀螃蟹。

“它们违背了自然法则,”塔布斯说,她盯着它们侧身爬过了她祖父的单片眼镜,“它们都是坏家伙,你瞧。它们要走了。”

塔布斯说什么我都会当真。她啃着旧渔网,成天这样剔着牙,所以她的笑容很适合出现在大银幕上。我总觉得她一定能去拍电影,看,她的头发那么乌黑,像披着一件吸血鬼的战袍。她还没有投奔好莱坞的唯一原因是她喜欢学校里的韦恩·克罗斯。他曾经把他父母的拖拉机改装成了某款摩托车,塔布斯说他像来自外面的世界一样。

我们每周去钓两次螃蟹,然后像战士一样杀戮。我们把裤子卷起,脱下袜子,塞进短裤口袋。我们光脚站着,抓住那些怪物,扔进我们的网兜。

海草卡在我们的脚指甲里,将它们染成了鲜艳的绿色。

“把它们洗掉,不然你会得坏疽病的。”塔布斯说着,把一整兜螃蟹倒进了一只蔬菜盒里,那是她沿着沙滩一路拖过来的。

我盯着自己的脚。“这样会让我变成美人鱼吗?”

“这样只会让你长出两只左脚,”她咧嘴笑了笑,掰掉了近旁一只螃蟹的一个爪子,“然后在教堂的集市上,你就没法跳舞了,只能端酒倒水。”

“我本来也不会跳舞。”

“这些家伙也不会,”她边说边对那盒子踢了一脚,“它们全都是喝醉了的魔鬼。”

螃蟹很邪恶,因为它们是披着伪装的魔鬼。格蕾茜的姐姐告诉我们,螃蟹是一种病,你要是和一个男孩做了坏事就会染上。

“它们在海里是蓝色的,一旦煮熟就变成了红色,”塔布斯说,“它们在地狱之火面前才会变成红色,你瞧。那才是它们真正的颜色。螃蟹就是魔鬼,魔鬼要我们怒气冲冲地大吵大嚷。他要我们脱下裤子,和他一起躺在悬崖之巅。他要我们像扔掉恶臭的垃圾一样抛弃我们的灵魂。然后,我们就再也去不了好莱坞了。”

我点头表示赞同这个逻辑。

“如果你和一个男孩做了肮脏的事,一定要喝下猫血,祈求宽恕。”

“把猫杀死,这算不算做坏事?”我问。我有点担心我们的猫菲达,它总是半夜跑出去。

“在上帝的眼里不是,”她像天使一样回答道,“若这血是用来净化灵魂的,那就不算坏事。”

我们在胸前拼命画十字,然后望向天空。

“有一天,会有一条路或者一艘船之类的,”塔布斯说,她沿着岩石一蹦一跳,“那么我们就能逃走了,就这样。”这时她踩在海草上滑倒了,她的血和烧焦的海葵是一样的颜色。她咒骂着,把脸埋进水里,对着水下某处大喊大叫。海浪吞没了她的喊声,把它变成了一串串气泡。塔布斯站起来,啐了几口,呛了半天,一边还高喊着她排练好了的战斗宣言。

你瞧,把魔鬼从我们的国度中驱逐出去是件多么不容易的事情。

我和妈妈住的地方与塔布斯家隔了两条街。我们和弗兰克住在一幢房子里。不过他不是我爸,是这样,我爸是个海盗——或许他名气不小,但妈妈不愿意提起。他是被海中魔鬼害死的,他的船也被吞掉了。弗兰克一点也不像海盗,他是个胆小鬼。他喜欢收集昆虫——各种各样的虫子。他把它们捉来,用毒气熏死,再将它们装在淡紫色的皮箱里,拎着到处跑。有一次,他忽然拿出一只巨大的蚕蛾,说它让他想到了我妈妈。

他大部分时间都待在我们的温室里,把窗户擦得透亮。

我想如果我们的房子被海中魔鬼卷入水里,弗兰克的箱子灌了水会鼓起来,然后嘭地裂开,那些身体动弹不得的蝴蝶、月形天蚕蛾和灯蛾毛虫全都会被水淹没,因为它们不会游泳。而我就不会淹死。因为我是我们这条街上的游泳健将。我妈总说当你住在一个岛上时,你就要好好学会游泳。

她说每个岛都只是一个原子,在朝天空挥手。

“我们来玩角色扮演吧。”塔布斯提议。

那些日子永远没有尽头。

有一回她觉得我们可以扮演胡迪尼[1],把自己绑在椅子上——跳下岩石的时候,要像舞蹈演员那样挥动双腿。要在胸前画十字,还要轻声念祷告词,祈祷自己不会淹死。

“就像女巫审判仪式。”她说着,把一只海星从自己的水桶上移开。

“我们不是女巫,对吗?因为女巫都不是好人。”

“女巫是邪恶的。”塔布斯啐了一口,“在电影里她们衣着光鲜,可在现实生活中,她们都是穷凶极恶的。人们可以在电影里做坏事,因为电影不过是在演戏。”

然后她让我把她绑在一把餐椅上,扔进大海里。

那个月,韦恩·克罗斯弄到一台摄像机,而塔布斯做了很多坏事。她常常在午后去找他,本来她应该去收鸡蛋的。她去他家的谷仓见他,就在他父母的牛棚后面;她告诉我她快要去好莱坞了,留下我自己一人去抓螃蟹。我把头发高高扎起,这样就能更清楚地看清潮水涨落。有时海潮会悄悄靠近你,速度很快,仿佛在把螃蟹偷偷夺回它的嘴里。

我把螃蟹的身体折断,这样魔鬼就无法重生。然后我在岩洞深处,用我从教堂偷来的火柴燃起了一堆火。上帝是不会介意的,可牧师会生气,所以我没有告诉他。螃蟹不会在火中燃烧,因为魔鬼在抵抗。它们会变红,然后——过了一会儿——它们变成了黑色,就如同它们灵魂的颜色。它们的气味也很难闻,像着了火的手指。

这是一个漫长的夏季,我日复一日地杀着螃蟹。我的皮肤晒红了,头发也在疯长。有些日子,塔布斯会来;有些日子,她不来。她来的时候,眼中总有一团火,仿佛她整个晚上都在跳舞。她不再嚼渔网了,她开始嚼烟叶。一天,她说她觉得肚子中间有很多蝴蝶在迅速长大,我开玩笑地把渔网罩在她头上。她在泥土里滚来滚去,说她就像被埋葬的宝藏。然后她狂笑了起来,那笑声让我以为她也许会爆炸。

大部分时间,她都仰面躺着,所有的活儿都由我来干。她谈论着自己如何在电影里当上了主演,而那些电影都从一家遥远的商店里被卖了出去。我唯一知道的商店就是玛莎·格雷厄姆家的蔬果店,可我保持了沉默,因为有时塔布斯喜欢玩扮演游戏。她是一个有故事的人。她是一个盛满了千言万语的容器,每字每句都有不同的含义。

“我的猫不见了,”我告诉她,“你没见到菲达吧,是吗?”

她的目光直直地越过我,假装没有听见。

“我正在存钱,”塔布斯说,“总有一天,我要游到外面,去未知的远方,以后到处都能见到我,就这样。”

我点点头,假装我明白她的意思。但我的脑海里只有一堆漆黑的洞和一片空白,就像你紧闭双眼时,眼前会冒出奇怪的烟花。

菲达失踪三天后,我找到了他。深夜时分,他的血从脖子上流出来。他的皮毛缠结在一起,整个身体都浮肿了。我看到他浮在海湾边岩石间的一汪积水里。我试着寻找他的灵魂,但我不知道猫的灵魂长什么样。于是我只好轻拍着他那破碎的头颅,望向大海。

总有一天,我想,一个巨浪将翻滚而来。而我是唯一会游泳的人。

于是我听见了塔布斯的声音,在悬崖上。录像机在呼呼地运转,黑暗中传来咕噜声。韦恩·克罗斯迎着光将她的骨头摆放。塔布斯一路微笑着,埋葬了她通往好莱坞的前程。

【注释】

[1]哈里·胡迪尼(1874—1926),匈牙利裔美国魔术师,逃脱艺术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