莉比姨妈的棺材旅馆

非凡的安卡:死亡天使
想不想与逝去的爱人交谈?
是不是正在寻找关于生死的答案?
敢不敢与死人欢度一晚?
请来莉比蒂娜·达特棺材旅馆过夜,就能与死亡天使安卡邂逅。
这个换生灵只有十三岁,冥府的漫长岁月给了她无穷的智慧。
她之所以被叫作死亡天使,是因为她扎根于地下世界,却又摆脱不了夜空的束缚;安卡是一个受困于天堂和地狱之间的孩子。
炼狱的化身。
落入时间陷阱的黑暗精灵。
不要错过一生仅有一次的死亡体验*
* 欢迎客人多次光临。
每次入住需要全额付款。详情请见网站。
实在是有些过分。
我把广告传单塞进阳光广场上一幢幢平房的邮箱里,然后在一个指向圣伯纳黛特医院的路标前徘徊。
“一定要锁定老年公寓!”早上我把自行车从树丛里推出来的时候,姨妈这样冲我喊,“还有医院!别忘了医院!”
我想起了特纳太太和她的丈夫,还有埃里克和他的儿子。我又看了一眼路标,然后走向了相反的方向。管他呢。刻耳柏洛斯[1]赞赏地吠了几声,在我身边跑来跑去,偶尔停下来,骚扰一下花园地精。本来他不该和我一起来到陆地上,不过天色尚早,外面也没有什么人。我们在太阳升起之前就赶到了水边,我把剩下的传单绑在一块石头上。刻耳柏洛斯歪着脑袋看着我。
“它会把你的牙崩掉的,”我笑着说,“这不是给你吃的。”
我收回手臂,双膝弯曲,然后把石头扔进了湖中。
它发出了令人满意的扑通声。传单的边缘逐渐卷曲打皱,最后消失不见了。
等我划船回到岛上时,我不得不一路狂奔才能及时叫醒我们的客人。我在奔跑时,还抽空拍了拍沿途每个人偶娃娃的脑袋,为了攒点运气;它们满身露珠,在柳树枝头摇摆。
“死亡让人饥肠辘辘,安卡,”莉比姨妈几乎每天早上都要提醒我一次,“所以我们要对烤肉和果酱额外收费。”
炊烟从厨房窗口涌出来,我能听见她把锅碗瓢盆敲得咚咚响,还会时不时地对着微波炉骂骂咧咧。
“刻耳柏洛斯!”他跃过来,我从包里拿出他的一身行头。他一见到它就恼怒地哼了几声。“我知道。”我哄着他把这服饰套在头上,再把四只脚伸进裤筒里。给一条爱尔兰狼狗打扮一番可不是件容易事。
“你看上去……很神气。”我的话底气不足。
他脸色阴沉,比我更清楚他自己的模样。
“该起床啦,亨德森先生。”我敲打着他的棺材顶,把钉在上面的钉子拔掉。我只有站在椅子上才能够得着。“快醒醒,快醒醒!”
没等我把最后一颗钉子卸完,亨德森先生就从里面把棺材盖掀开了,我差点儿仰面摔下去。他直挺挺地坐在那里,身上的衣服凌乱不堪。他抓着胸口,大口喘着气。
“噢,我还活着!”他大喊,在忽如其来的光线里不停眨眼,“我还活着!是吗?我真的没死吧?”
他凑过来,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我脚下的凳子摇晃了起来。
“没事了,没事了,亨德森先生。”我小心翼翼地拍了拍他汗水淋漓的脑袋,“欢迎回到人间。”
“我看见她了,你知道的。”亨德森先生放开了我,可他的双手依然在颤抖,“我看见她了,完完整整的她,不过在一片光亮中,她显得有些模糊。他们说过死后的样子,是吗?璀璨的亮光,像星星般闪耀,诸如此类的。”他抬头看了看电灯泡,“她说要坐63 路公交车去海边,没错。我告诉过你,我们过去常在结婚纪念日里这样做。63路公交车。”他望向远处,他的头发乱蓬蓬地立着,“我听见她提到公交车了,还有大海,我发誓。”
“太好了。”
房间另一头的桃花心木棺材中,发出一声沉闷的吼叫:“要知道,有人想要一个清静的早晨!”
“别管特雷弗那家伙,亨德森先生。”我帮他从棺材中爬出来,“您是想现在冲个澡,还是用完早饭后?”
他眨了眨眼,低头打量了一下自己,似乎很惊讶地看着他的身体。“哦,吃完饭再说,再说。”
“好的。早餐就在双扇门的后面,下楼后右转。”
亨德森先生试了好几次也没能让自己走成直线。跌跌撞撞走了几步后,他消失在门外。特雷弗开始生气地把棺材捶得咣咣响。
“行啦,行啦,我记得你说你喜欢清静的早上!”我冲过去拔棺材盖上的钉子。
“没错,”他生气地噘着嘴,坐起身来,把双臂高高举起,于是他的肩膀发出了咔嗒声,“可我不想等到自己被活活憋死。”
“我没有耽误那么久。”
“怎么没有?”
“就是没有。”
“我躺在那里,想出了三十多种我不乐意的死法,里面这么黑,我也没法把它们写下来。”
“是啊。”
“你们真应该在里面放个电灯泡,加一点装饰,就像过去人们在棺材里放铃铛,以免有人被活着埋进土里。”
“电灯泡难道不会破坏气氛吗?”
“只会让里面更舒适。”
“还会让棺材着火的。”
“噢,那倒是!”特雷弗从胸前的口袋里掏出一本笔记本,潦草地写下“我不乐意的死法之1584 条:困在着火的棺材里”。“我确实不希望会这样,安卡,你说得很对。”
“您多加的一份培根,亨德森先生。”
“谢谢你,莉比蒂娜。”
“请叫我莉比。”她在餐桌首席位置的椅子里扭动了几下。
“好的,谢谢你,莉比。”他朝她举起了盛着橙汁的杯子,然后又朝我举杯示意,“昨天晚上真是一次令人惊叹的经历。”
“很高兴听您这么说。”
“我还有件事一定要问,”亨德森先生盯着厨房大门上的磨砂玻璃看了一会儿,眯着眼说道,“你们从哪里找来那只三头犬的?”
刻耳柏洛斯发出呜呜的声音,把爪子按在玻璃上。
“噢,说起来是个有趣的故事,亨德森先生,”莉比姨妈笑着说,“请都吃掉吧,厨房里还有不少呢。您瞧,每年夏天结束时,安卡和我会离开棺材旅馆,一走就是两个礼拜。我心里多么舍不得走,您是能明白的,可我们还有重要的事要做,那就是让大家认识我们,特别是您这样真正需要我们的人。”
她停顿了一下,朝特雷弗皱了皱眉,那家伙正往嘴里大把大把地塞烘豆,就好像他从没见过食物一样。
“我们还有一个移动式旅馆,就停在后院。那是一辆改装过的野营车,能装十口棺材,非常舒适。棺木和棺内衬里都有多种材质可供选择,亨德森先生。我们从不走捷径,不会因为人在旅途而降低对客人的服务质量。我们一般在九月底出发,那时秋天将至,是一年中开车周游的最美时光,实在是美不胜收。”
亨德森先生赞同地点了点头,他的胡子上沾了一点蛋黄。
“我就知道,像您这样的体面人也觉得如此。”她喝了一口咖啡,“于是,我们花了两周时间,开着车在附近的城镇到处跑,告诉大家我们遇到了亲爱的小安卡,她拥有超凡的能力。每个晚上我们的旅馆都会被订满,人们都想租一口棺材,经历一夜的死亡体验。这么说吧,亨德森先生,有些人来了以后,发现我们已经没有空位了,他们就会去浏览我们的网站,而且总会在来年到我们旅馆上门体验。”
“那么,嗯,你们就是在某一趟这样的旅途中遇到这只狗的?”
“您的洞察力真敏锐,非常敏锐。”她又给他倒了一杯茶,“您看,在我们旅馆只待了一个晚上,您的第六感就觉醒了。我们确实是在外出旅行时找到刻耳柏洛斯的。有时候我们会和我二表哥经营的产业有些合作,您知道,亨德森先生,或许您听说过他?他开的店叫克里斯托弗珍奇收藏铺,不要把它和弗利怪物秀混为一谈;弗利先生人品不好,亨德森先生,我相信您看过那些评论。他让那些表演的人假装自己会魔法或者扮成神秘兮兮的样子,有时还包括一些著名的神话人物,可是实际上,这都是他们穿了戏服假扮的。戏服!亨德森先生,您能想象到吗?真是丢脸!”
“不像话,不像话。”
刻耳柏洛斯咆哮了起来。
“我知道您是明白人。我表哥,恰恰相反,是绝对不会做这种事情的。他一边周游世界,一边收集各色怪人和异兽。他在马塔潘角遇到了刻耳柏洛斯的妈妈,那时她已经挺着大肚子了,她答应把生下来的小家伙送一只给我们。他的珍奇铺真的值得一看,亨德森先生。如果您想了解一下他,我可以把他的联系方式给您。我们说好了可以与各自的客人交流详情,考虑到彼此都是与未知之物打交道的。不过,正如我所说,他所照料的珍奇异兽五花八门——客迈拉[2]、仙子、摩羯、塞壬海妖等等。他曾经还有过一只狼人,当时可把我吓得不轻,不过后来发现他其实是一位真正的绅士。这让我想到人还是不能尽信书上说的话,亨德森先生。历史对于那些与众不同的生命都是非常残忍的。比如安卡。她或许是化为人形的死亡精灵,可这是否意味着她应该被当作二等公民来对待呢?绝对不行。”
他们三个人都转过头来看我。
刻耳柏洛斯又嚎叫了起来。
“我们能让他进来吗?”亨德森先生做了一个要起身的动作,“我想仔细看看他。”
“最好别这么做,亨德森先生。”莉比姨妈把手放到他的臂膀上,“虽然我们都很喜欢亲爱的刻耳柏洛斯,可他还是非常邪恶的,毕竟是冥界的后裔。他吃过不少苦,所以磨炼出了一身残暴的脾气。当然,他很信任安卡,因为安卡在降临人世前就与他的祖先相识,所以他们之间相当有默契。但其他人最好要与他保持距离,还是从远处观赏他吧。”
“噢,那是当然,”亨德森先生重新坐下来,“我也不想招惹这只野兽。不过,这家伙真是令人着迷。那么,嗯,安卡,要是你不介意的话,我想问问,冥界是什么样的?”
“唔,那里非常……暗。”我回答。
莉比姨妈想在桌子底下踢我,却误踢了特雷弗。
“噢,对不起,特雷弗。一说起冥界我就有点激动。我来给你添一些豆子。继续讲吧,安卡。”
“那里一片混沌,真的,”我说,“有时非常热,我觉得皮肤快热化了。有时却又寒冷刺骨。我还没有长大成形,只是一个年幼的精灵。不过他们都说被困在死人世界的成年精灵想帮助自己的后代逃跑。他们会用魔法把后代植入人类的子宫,这样他们就能在人间长大。然而,从死人的世界来到这里并非易事,牺牲在所难免。”
“所以我姐姐就死去了,亨德森先生,”莉比姨妈接过了话头,“难产而死。我们不知道孩子的父亲是谁,她对我们只字不提,愿她安息,但是我们怀疑,可能他就是披着伪装的死神。”
“天哪!”
“是啊,这一切都令人难过,亨德森先生。有一天,她出现在我家门前,怀着八个月的身孕,焦虑不安。她在这里生下了安卡。就在我们吃饭的这张桌上。”
亨德森先生脸色发白。
“她一生下安卡,就去世了。仅此而已。好吧,不是‘仅此而已’,当然还出了很多血,过了很长时间她才断了气。但她的离世一定是开启了一条通向死后世界的路,您瞧,于是安卡降临人世,以她孩子的身体获得了生命,成了所谓的换生灵[3],亨德森先生。虽然严格意义上说,我姐姐是因她而死,可我能怎么办呢?我不能把她抛弃在荒郊野岭,这不是我的为人。我必须照料她。您看,我不是那种仓促下结论的人。我们的安卡心地特别善良,她从来没有害死过其他任何人。她更像是死亡的守护者,如果您愿意这样看待的话。这就是我们在这里建起了棺材旅馆的原因。自从她出生后,这个岛上生与死之间的界限变得越来越薄弱了。我相信您昨天晚上也感受到了这一点。”
“是的,确实如此。”亨德森先生用餐巾抹了抹自己的胡子,“莉比蒂娜,你这个地方真是好。”
“谢谢您。我们也为自己做的事情而骄傲,”她笑着说,“现在您用完早餐了,或许您愿意去殡仪馆转一转?”
“那真是太好了。”他把椅子往身后挪开,“是不是有一位达特先生在帮忙打理生意?”
“他十五年前就去世了。”莉比姨妈动作娴熟地揪住了胸口。
“噢,真是抱歉。”
“谢谢。现在只有我们两个人了。还有齐玛。”
“齐玛是谁?”
“她在我们出游时帮忙照看旅馆,这样我们就不用停业了。对于需要我们的人,我们一直都在,这很重要,亨德森先生。当然,安卡不在的时候,我们无法提供全套服务,但还是能提供一些基本服务的。眼下齐玛不在这里,所以您不会见到她。她是一个可爱的姑娘,不过有一点古怪。她刚满十八岁,来自一个吸血鬼家族,还得了失眠症。不过她是一个素食主义者,这一点令人安心。对于她来说,这是夏末时节的一份理想工作,她很喜欢,而我们坐着野营车离开时,想到有靠谱的人在照看这个旅馆,也很放心。三个女人经营这个地方,再合适不过了,亨德森先生。”
“为何这样说?”
“嗯,我把我们看成是当代的命运三女神[4]。女人的能耐可不小,其中之一就是招致死亡,对此我们无需回避,亨德森先生,没什么丢人的。经营这家旅馆就是我们的回馈,可以这么说——是对把死亡带到人间的补偿。等会儿安卡带你参观这座岛的时候,肯定还能告诉你更多的事情。我们这里有很多神奇的生物,就藏在丛林深处,全都是安卡的宠物。它们只有黄昏之后才会出来,所以按之前说好的那样,我先带您去殡仪馆逛一逛,然后我们聊一聊,把您的账目算清楚,之后就交给安卡啦。”
“听起来不错。”
“很好。你是不是该送特雷弗回到陆地上了,安卡?”莉比姨妈把她的餐巾层层叠起,“我们可不希望他上班迟到。”
划船到湖对岸花了二十分钟。
特雷弗紧紧抓住船舷,全程都闭着眼睛。
“要知道,这已经是你第六十次坐船了,”我说着,避开了一块凹凸不平的石头,“我还从来没有把你抛进水里呢。”
“呼。”他从鼻子吸了一口气,又从嘴巴呼出来。
“嗯,我认为你做得相当好。”我哄道,“你觉得入住旅馆有帮助吗?”
“我的治疗师认为是有用的。”他没有睁开眼睛,却念念有词,“直面死亡,即轻视死亡,接受死亡,努力活着。”
“你应该把这些印在T恤上。”
他的嘴角向上弯成一个弧度。
我们靠岸时,他想把钱塞到我手里,但我拒绝收下。
“这次给你免费,”我说,“你已经在我们这里待了很长时间了,把这算作买多赠一的福利吧。”
他看上去有点迷惑,想搞清楚我有没有在骗他。“不用,没关系。”他把钱扔进船底,“我可不想欺骗死亡。”
“我认为你就是想这么做!”他离开时,我在他身后喊。他挥手告别。“六点见!”我用船桨把船撑离河岸,水面上的雾气开始散去。
回到家,我找到刻耳柏洛斯,我们一起朝棚屋走,去收集余下的人偶娃娃。莉比姨妈的声音从殡仪馆里飘出来。
“您瞧,亨德森先生,我们可以为您提供任何种类的棺材。我们最受欢迎的品种是胡桃木和桃花心木的,不过我们也提供定制雕花棺材,还有这些与众不同的棺材,由台湾运来的碎牡蛎壳制作而成。”
“我在网上看到过环保型棺材,你们有没有这种类型的?”
“噢,亨德森先生,那只是流行一时,我们从来不赶时髦。不值钱,我相信您也是这么想的。现在,让我带您去看看内衬是大理石的棺材——请这边走……”
我们只剩下这一大垃圾袋的人偶娃娃了。我在心里记下要再买一些,然后往口袋里装了一个迷你工具箱,拖着袋子走进晨光中。我把娃娃们倾倒在地上。有些娃娃已经缺了胳膊少了腿,有些只剩下空荡荡的眼窝和光秃秃的脑袋。其他的娃娃由我来帮忙改造。我掏出螺丝刀,开始在他们的塑料皮肤上刮来刮去。在我干活的时候,刻耳柏洛斯跑去捉青蛙了。
一年前莉比姨妈从网上发现了一个叫作“人偶岛”的地方,自那以后我们就开始在小岛周围悬挂人偶娃娃。那座岛如同一个漂浮的花园,运河遍布在它的周围。它位于墨西哥城南部,岛上堆满了成千上万的人偶娃娃。它们被悬挂在树上、晾衣绳上、篱笆上和路标上,断了的脑袋上插着木条,填充物散落一地。
“听说那里死了一个小女孩,安卡,”莉比姨妈对我说,她的脸被泛着蓝光的电脑屏幕照亮,“听说她的灵魂附在了那些娃娃身上。它们会越过水面,向人们低语,引诱他们沉入水中。”
唐·胡利安·桑塔纳·巴雷拉曾经是小岛的看守人。他说他在运河里发现了一个溺死的小姑娘,两周后,他在同一个地点发现了一个漂浮的人偶娃娃。他认为这个娃娃是死去的女孩传来的消息,于是他开始在岛上各处悬挂人偶娃娃,以此召唤她的魂魄,安抚她的冤魂。他说娃娃们会动,还会跟他说话,它们会低声道谢和祈福,还施展魔法。
唐·胡利安收集了五十年的人偶,最后被人们发现淹死在河里,与之前那个女孩死在同一个地方。近年来,这个岛已经成了一个旅游景点,人们千里迢迢来到此地,只为看一眼那些被蚁群蛀空的人偶,再把他们自己的小塑像留在岛上。
“也许人偶也会吸引人们来我们这里,安卡。”莉比姨妈说,“最好在eBay上订购一百来个,然后把它们挂在这里,像圣诞节的彩灯一样。你可以告诉客人们,它们是你的小伙伴。”
我扯下一个娃娃的脑袋,把它朝湖里扔过去。刻耳柏洛斯兴致勃勃地追着它跑,把它送回我面前,上面全是他的牙齿印。
我花了整整一下午摆弄那些飞头降的木偶、吸血妖的夜灯和报丧鸟的录音带。我把手放在嘴边做喇叭状,制造了一些呻吟和悲鸣声,不时夹杂着尖叫,再到一个回声最响的山洞里把这些声音录下。把这事办妥花了我不少工夫,因为刻耳柏洛斯一直在后面叫个不停,他以为这是能带他一起玩的游戏。
六点钟我把特雷弗从陆地那边接了回来,这时太阳开始下沉,莉比姨妈带亨德森先生来到了墓地。
“我很高兴地告诉你,亨德森先生已经选好了自己的棺材,安卡,他决定在我们这里登记,这样我们就能在那一天来临时为他主持葬礼了,当然我们可不希望那一天来得太早。”她拍了拍他的肩膀,“还有,在那个日子到来之前,他每个月都会来拜访我们一次,每次都会待上好几天,为后面的事情做准备。”
“是啊,”亨德森先生在脖子上围了一条格子围巾,“得知自己被托付给了靠谱的人真好。”
“他想在岛上转一转。”莉比姨妈继续说,“那么,在我准备晚餐时,你要不要带着他四处走走?”
我们沿着旅馆一侧的石子路走进树林里。刻耳柏洛斯的叫声从厨房传来,我们没有允许他与我们同行。
“我们需要手电筒之类的吗?”亨德森先生问道,“很快就漆黑一片了。”
“别担心,我很熟悉这附近的路。”
他只犹豫了一会儿,就匆匆追了上来。
“特雷弗和我们一起吗?”
“不,他之前已经逛过好多次了。”
“那他到这里已经很长时间了?”
“有好几个星期了。”我故意不等他跟上就往灌木丛里走去,“特雷弗住在附近的村子里。他一直都很惧怕死亡,他的心理治疗师就建议他想办法克服这一点。所以他就到这里来了。”
“有意思。”亨德森先生差点被一棵倒地的树绊倒,“安卡,为什么旅馆的门框被漆成了黑色?”
“噢,我们在上面刷了沥青,为了阻止刻耳[5]进门。”
“刻耳是什么?”
“死亡女妖,有几次我曾在树林里见过一些。她们的祖先是从潘多拉的盒子里逃出来的。她们虽然有些用处,却也有怪癖,能让活着的人或动物染上疾病。所以我们对其往往敬而远之,当然也不想邀请她们进屋一起喝茶。”
“别。”亨德森先生紧张地向前望去。
“您和我在一起很安全,别担心。只要我在您身边,她们是不会靠近的。”我用手摩挲着附近树上挂着的一个破旧的人偶娃娃,“您瞧,有人说潘多拉是世上的第一个女人,亨德森先生。赫菲斯托斯将她锻造成人,还送了她一顶由野兽和海鱼做成的金色王冠。雅典娜赐给她银光闪闪的衣裙,而赫耳墨斯则赋予她能言善辩的能力。
“潘多拉本就是众神为人类而设下的灾难之源,在埃庇米修斯的家里,她发现了一个来自众神的礼物。这个精美的罐子和她个头差不多大,它在房间的那一头低声呼唤,快过来呀,朝里看呀。
“因为潘多拉被赐予了贪婪的个性,还因为阿芙洛狄忒唤起了她的欲望之念,她伸手打开了罐子。一声尖叫充斥在房间里,黑暗笼罩了一切。世上一切邪恶之物涌向天际。死亡,痛苦,还有种种罪恶。
“罐子里最后只剩下了一缕白烟。潘多拉使劲关上瓶盖,把它留在了里面。这缕烟在罐子里窜来窜去,发出嚼里啪啦的声响,像鸟儿一样扑腾。希望……它低语着。希望……宙斯笑了,而潘多拉却哭了。”
亨德森先生瑟瑟发抖,他从大衣口袋里抽出一顶帽子。
“这故事非常非常……迷人,”他说,“你对你们那边的事情果然很熟悉。”
“天生如此,”我耸耸肩,“如果您往远处看,亨德森先生,您会看见来自吸血妖的灯火。”
“哪里?”
我指向我们的左边,远处有一些闪烁的红色灯光。在黑暗中,它们看上去仿佛是自己飘浮在那里。实际上,它们只不过是一些剩下的圣诞节彩灯,是我们从五金商店批发回来的。我把它们固定在滑轮装置上,这样它们就能若隐若现地上下晃动了。
“吸血妖来自罗马尼亚,亨德森先生。她们是一群能变形成闪烁光球的女人。有时她们也会变成动物,不过光球是她们最喜欢的形态。您若是见了她们的真面目,您会看到她们有着红色的头发,还有两颗心脏和红彤彤的面颊。她们喜欢从植物和动物身上汲取生命。如果她们起了多余的邪念,也会对人类下手。”
亨德森先生恐惧地看着它们,一颗汗珠从他的前额落下。
“我无意冒犯你,安卡,可是我总觉得这一切都很可疑。”他朝夜色里做了个手势,“我的妻子罗斯玛丽对这些却深信不疑。妖魔鬼怪之类的。她有一大堆关于迷信和传说的书,里面记载了一些人的真实口述,他们声称自己亲眼见过死亡的彼端。”
“那又是什么让您改变了主意呢?”
“是这样,罗斯玛丽总是说,如果她死了,她会变成鬼魂回来缠着我,只为向我证明她是对的。”他虚弱地笑了笑,“她从不甘心在争论中落下风。所以……嗯……自从她去世以后,我开始时不时地看到她。请注意,只是匆匆一眼。我会在公交车站看见她的红围巾,会在深夜听见她的笑声,早晨我在楼上没起床时,会听到她在厨房里的脚步声。有时我闻到一股她身上的香水味,那味道很浓很浓,我发誓她一定就站在我身后。可当我一转身,又什么都没有了。”
“她用的是什么香水?”
“我不记得它的牌子了,不过闻起来是玫瑰的味道。”
“女人和死亡之间有一种特别的联系,亨德森先生,她回来看您,在我看来一点也不奇怪。”
“你真的相信是女人创造了死亡吗?”
“世界上很多文明都流传着这样的说法,所以我相信。”
“夏娃之类的?”
“夏娃,潘多拉,还有很多。据说在珊瑚海上的班克斯群岛,住着一群长生不老的人。当他们的皮肤布满皱纹时,他们只要像蛇那样蜕一层皮,就能重新拥有光滑的皮肤,依旧年轻而天真。
“然而有一天,一位老妇人把她蜕下的皮扔在了河里,它顺着河水向下漂流,挂在了一根树枝上。老妇人此时的样貌已经变得年轻,她步履轻快地回到家,可她的孙子孙女们却不认得她了——他们哭着跑走了。她到深山丛林里四处寻找他们,但他们就是不肯靠近她。于是她回到河边,披上了那张旧皮。后来,她的孙子孙女跑回了她身边,而死神也跟了过来。从那以后,再也没有人能够长生不老了。这一切都是那个妇人的错。”
远处的红灯上下摇摆,飘来飘去。
“现在,让我带您去看看七只报丧鸟的洞穴吧。有时你能听见游魂聚集在那里唱歌。不过要小心飞头降,她们来自东南亚,美丽女人的头颅飘浮在空中,还会在黑暗中耳语。”
“有件事我不太明白,”亨德森先生头上的帽子卡在了一段树枝间,他努力把自己挣脱出来,“如果你们的棺材旅馆允许我们来到这里,留在死人的世界里过夜,如果你要在我们睡着时施咒,好让我们能在那里待上几个小时……那我们为何不干脆一死了之呢?你能把我们召唤回来吗?”
“差不多吧。这个是相当复杂的,”我含糊地回答道,“很多人都试图把这种现象记录下来。比如在《古兰经》中,其教义认为人类都是在某种自我或是灵魂的作用下才有了灵性,它被称为自性,代表着精神。到了晚上,自性被安拉带走,来到死人的世界里舞蹈,那些注定能活下来的自性会在清晨被送回去。”
亨德森先生停了下来。“这么说,我们会有什么遭遇其实并非在你的掌控范围内?”
我感受到了他的恐慌。“可以说是,也可以说不是。请不要担心。这种现象每天晚上都会发生在每个人身上,无论他们在哪里,只要睡着了就会遇到。而在这里所发生的只是会略有不同,稍微强烈一点而已。亨德森先生,就连我也不是十分了解自己的力量。可我保证,我们会尽全力照顾您的。所有这些都包含在您昨天签的那些条款里了。”
“好吧。”他又继续往前走,“现实一点来看,要是不冒一些风险,也别想真正经历这番体验。不过……没有人意外死亡,是吧?我是指在你们旅馆的居住期间?”
我克制住不去回想埃里克和他那次痛苦的遇袭经历,也不去想特纳夫人在她的棺材里留下的抓痕。
“没有人,”我平静地撒了个谎,“从来没有。”
“您逛得愉快吗?”莉比姨妈帮亨德森先生脱下了他的外套。门厅充满了鸡肉和饺子的香味。
“噢,真是大开眼界。”他喘着气,两颊冻得通红,“你瞧,外面刮起了大风。走出山洞的时候,我发誓我听见罗斯玛丽在风中呼唤我的名字。”
“太棒了。”莉比姨妈一边把那件大衣塞到我手中,一边引着亨德森先生往前走,“您一定饿坏了,来吃点东西吧。”
他们消失在餐厅里。我怀里抱着粗花呢大衣和格子围巾,踌躇不前。隔着墙,我听见特雷弗正和他们聊起自己在今年剩下的时间里要达成的目标,他计划要去蹦极,还要去体验无鞍骑马。
“我可能还会坐一次飞机呢。”他勇敢地说,“我不做任何承诺,但我很有可能尝试一下。我想去看看我姐姐,我已经有十一年没见过她了。”
这时前门响起了敲门声。
我把亨德森先生的外套放在地板上,使劲把沉重的大门推开。外面的大风从我身旁钻进来,在我的耳边呼啸。
“喂?”我大声喊道,我的头发被吹得凌乱不堪,“……喂?”
没有人。
我踮着脚走到门口的台阶上,裹紧我的开襟毛衣,四下打量一番。我可以隐约辨认出那个湖,大风卷起白色雾气在湖面上翻腾着,如同断翅的鸟群。周围一片漆黑,只有那些冒牌吸血妖的红色灯光还在闪烁,不知怎么回事,它们看起来比以前要更近了。
我退回屋里。
“安卡?”莉比姨妈喊了一声,“你在干什么呢?”
我用力把门关上。
“来了!”我把亨德森先生的大衣和围巾一起胡乱挂在行李架上,匆忙赶去吃饭。
“关于罗斯玛丽,你有没有了解到更多的事情?”晚饭后收拾餐桌时,莉比姨妈问我。
“她以前常常戴着一条红围巾,还常用一种玫瑰味的香水。”
“非常好。我记得碗柜里还有一点玫瑰水。你可以把它和海岸声放在一起用。”
“好的。”
她递给我一块茶巾。“顺便告诉你一声,不知他有没有提到,我向亨德森先生保证过,他去世以后,你能将他送到死后世界里的罗斯玛丽身边。”
我眨了眨眼。“什么?”
“是这样,安卡,他对这事一直放心不下,因为他指出,按理说死后世界是无边无际的。所以他担心自己到了那里,却无法从成千上万的其他人中找到她。”
“所以呢?”
“所以我说我们能帮他搞定这件事……要多收点钱。”
我沉下脸来。“我们之前从来没说过能这么做!”
“我知道,可这个人有的是钱,有什么关系呢?”
“他没有钱!他在邮局工作!”
刻耳柏洛斯蜷缩在角落里。
“你瞧,”她皱起了眉,“我尽力了,你知道现在是旅馆生意的淡季。我只是充分利用现有资源。”
“可这样做不厚道……”
“人们来这里寻找的是答案,安卡。他们来这里寻找答案,我们把他们想听到的话说给他们听。”
“是啊,可是——”
“我们在帮助他们,记住这一点。”她打开碗柜门,找起了玫瑰水,“他们迷失了自己,我们来帮忙。好吗?就按我说的去做吧。”
特雷弗穿着睡衣,亨德森先生穿着一套西装。
“这是罗斯玛丽最喜欢的衣服,”当我问他要不要换一件更舒适的衣服时,他这样说,“我们在结婚纪念日去海滩散步时,我就常常穿这件。”
“那也行,”我微笑着说,“现在是睡前故事的时间。”
从前有个人,他想长生不死。
他离开家人,踏上了一场旅途,去寻找一个没有死亡的国度。每到一个国家,他都会走上前去开门见山地问当地人:“你们这里的人会死吗?你们会把他们埋在土里吗?”当他得到的答案是“当然”的时候,他就会匆匆离开他们,继续前往另一个国家——到了那里,他还会问同样的问题。
后来终于有一天,这个人已不再年轻,他发现了一个奇怪的地方,在地图找不到。
“你好,”他对遇到的第一个女人说,“这个国家的人会死吗?你们会把他们埋在土里吗?”
“死是什么?”那个女人问。
这个人的脸一下子亮了起来。“死就是一个人生命终结时通常会发生的事情。”
“在这里人们的生命不会终结,”这个女人说,看上去有些困惑,“他们只会在某一时刻听见一个奇怪的声音,令他们无法拒绝,只得听从它的召唤。他们收拾起行李就离开了,而且出于某种原因,再也没有回来。”
这个人雀跃起来。他为家人买了房子,写信给他们,请他们前来与自己在这个令人新奇又振奋的地方相见。他已经好多年都没有见过他们了,他错过了他们人生中大部分的时光。不过他寻思,如果在这个古怪的地方,人人都能长生不死,那么他们还有很多时间来弥补这一切。
他们幸福地生活在一起,就这样度过了很多年。
后来有一天,这个人的妻子坐在餐桌旁直起了身。
“你能听见吗?”她问道。
“听见什么?”这个人问。
“听起来像我父亲,”她站起来,椅子在地板上发出哗啦的声响,“是我父亲的声音,他在呼唤我。他想让我去找他。你觉得他在哪里呼唤我呢?”
这个人浑身的血液都变冷了,因为他意识到死神欺骗了他。
他跑到前门,将门牢牢闩上。
他锁上了所有的窗户,还把妻子的电话摔碎了。
“听我说,”他说,“这声音是个恶作剧。你千万不要听它的。只要假装听不见就行了。”
可他的妻子无法假装听不到。这个声音太洪亮了,让她觉得自己如此渺小。她哭喊着撕扯自己的头发,四处寻找工具去砸开门窗上的锁。她对着门又踢又踹,直到双脚流血。然后她尖叫着揪住了自己的脑袋。
很快,这个人再也忍受不了这一切了,他的妻子威胁要从他们家的房顶上跳下去。
“好吧,”他说,他的双手颤抖着,“可你一定要记住,只要你找到了你父亲,就一定要回家,回到我身边。”
他打开了前门的锁,他的妻子跑进了夜色中。
他看着她行色匆匆地越过田野……再也没有回来。
“那她有没有召唤他?”亨德森先生插嘴道,“后来,很多年以后,是不是轮到他去世了?”
“是的,”我快速露出一个微笑,“她回来找他了。她紧紧握住他的手,带着他匆匆离去。”
特雷弗和亨德森先生都叹了一口气,躺了回去。
我将他们安顿好,把钉子敲进棺材盖,然后唱了一首摇篮曲。
一听到亨德森先生沉沉的呼吸声,我就打开那瓶玫瑰水,透过通气孔将它喷洒进去。我收集了各种各样大海的声音,把它们循环播放,然后通过他棺材一侧的隐蔽播放器传入棺内。
“魔法有很多种,”莉比姨妈总是这样对我说,“有的魔法是希望,有的是建议,有的是聆听受伤的心。”
我听见外面的走廊上有脚步声跑过。
亨德森先生开始打鼾了。
我打着呵欠,走出房间。莉比姨妈在楼上,一边洗澡,一边唱着难听的歌。我发现刻耳柏洛斯在厨房里,尾巴夹在两腿间。
“怎么了?”我唤他过来,可他拒绝靠近我,“你生气了,因为我们把你独自留在这里?”
他发出了几声呜咽和呻吟,然后躲到了桌子底下。
“随便你啦。”我发出不满意的啧啧声,转向窗户,忽然猛地一跳,把玫瑰水摔到了地板上。
屋外的一片漆黑中,在离房子只有几英寸的地方,全都是树林里那些红色的灯。可它们会自己移动。它们摆动着,像一条围巾。它们摇曳闪烁,在风中疯狂地砰砰拍打着窗户。
“安卡!”莉比姨妈喊道,“你没关前门吗?”
接着,我听见身后很近的地方响起了脚步声,刻耳柏洛斯在嚎叫,我能闻到的只有空气中阵阵玫瑰香味。
【注释】
[1]希腊神话中的地狱看门犬,外形凶恶,有三个头。
[2]希腊神话里狮头、羊身、蛇尾的喷火怪兽。
[3]在欧洲民间传说中,仙子将人类孩子偷走,留下换生灵作为替代。
[4]在希腊神话中,负责掌控所有神和凡人的命运,是能量最为强大的天神,她们的任务是纺制人间的命运之线,同时按次序剪断生命之线。
[5]希腊神话中的勾魂女妖,常在战场上徘徊,寻找战死之人,将其带去冥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