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 鹅卵石1
鹅卵石 1

1 本文首次刊登于《新威尔士评论》。

历史上耗时最短的战争,发生在1896年的英国和桑给巴尔之间[1]

这场战争只持续了三十八分钟。

我们在学校读过一本关于北爱尔兰的书。故事讲的是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分别来自对立的两方。我们的老师里有一位说起话来像莎士比亚,从她口中讲出来的事情都自带戏剧效果。我记得她骂脏话的时候,我笑得把头埋进了袖子里。

我曾以为自己熟知关于战争的一切。战争不过就是用砖头和拳头为了某个宗教而战,再与敌方的姑娘坠入爱河。那是二十年前,我还年轻。

“他们有什么好抱怨的,多么浪漫。”我们沿着悬崖顶往家走时,我说,“战争就像一段风流韵事,罗密欧与朱丽叶啊之类的。那些汽油炸弹,你知道,就是燃烧的爱。”

“就像足球,”乔治嘴里叼着卷烟,舌头一碰,差点把它弄掉了,“我们都是消遣。”他用手指着自己一边的太阳穴,模仿扣动扳机的动作。“枪说话了,砰。”他说。

“可枪是不会说话的。”我眯眼看着那支烟。

“死人也不会说话。”他说道,然后他像疯了一样咧嘴笑了。

我们路过几个坐在树上的孩子,他们正在用塑料袋做降落伞。他们把2B铅笔绑在塑料袋上,然后让它们缓缓地落到地面。

“一战”时,英国的坦克分成“雄性”或“雌性”。雄性坦克配备火炮,雌性坦克配备机关枪。

80年代,我还小。那时面临的威胁是汽油炮弹。北爱尔兰不远,划船就能到达。我们听到新闻里谈论着爱尔兰共和军、愤怒的政客和其他的只言片语。然后就有了关于原子能的言论,它的破坏力究竟有多大?世界会变成什么样?请问谁能保护孩子们?我们在学校有一个叫作扔火球的游戏,参与者使劲扔出一个橡皮球,越过操场,由对方队伍派人来接球。接球是非常疼的,但是接球手必须假装一点也不疼。他们必须站在那里把球接住,就好像并无灼痛感。

在15世纪西班牙的宗教异端裁判中,人们发明了一种酷刑,类似水刑,名叫“托卡”。把一大瓶水浇到受刑人的脸上,并强行灌入他们的口鼻中,直到他们产生溺水窒息的感觉(因为这正是他们所经历的)。

我认为自己知道在贝尔法斯特发生了什么。一天晚上,我躺着睡不着,就一直在想这件事。在某个地方,有一位我深爱着的女孩,她有着火红色的头发。她的名字很美妙,她是当地一个帮派头领的妹妹。他们以上帝的名义扔石头。共同的上帝。不同的上帝。来自城市另一边的上帝。她很了不起。她曾经亲过很多男孩和女孩,以香吻换取香烟。我知道我会在街角找到她,她把鹅卵石磨尖,再装进口袋。我知道她会将其中一颗鹅卵石送给我,把它按在我的掌心,石头锋利的边缘割伤了我的手,而她在车棚后面吻我,我们都忘记了周围的世界,她说一切都会好起来的——以某种方式——在尘埃落定时。我想,这是因为,战争是浪漫的,又是危险的。一个红发女孩在路灯下吻着另一个女孩,是我,却无人在意,因为一场该死的战争正在进行,他们更加关心你的立场在哪一边,而不是你的性别,以及你究竟亲吻了谁。你瞧,这就是我所想象的。我就是这么想的。

你知道至少有九十二件核武器遗失在海里吗?

你说:“我们一起去参加布莱顿大游行[2]吧,看看有什么改变。”

我没法进行比较,因为我从来没有参加过。前一天晚上,你工作到深夜,于是我上网查阅了关于这个游行的一切,各种照片和报道。你回来以后,我整晚都躺在床上给你讲1992年第一次布莱顿大游行的盛况。我梦到了那些帐篷,想知道要多少人才能将它们支起来。一句玩笑话:多少个女同性恋才能支起一个帐篷[3]?后来我自己醒了过来,因为我想不出答案。忽然之间我无法呼吸,困在被单下动弹不得。就像他们曾说过的那样,假如一个国家发动核战争,你就把脑袋埋在塑料袋里。深深地呼吸,任凭世界越飘越远。“他们迟早要把我们耳朵里的原子吹出来。”我祖父总是这样对我说,他诅咒这个现代化的世界,“以后,我敢肯定,政府也会把塑料袋一股脑儿消灭。到那时,我们拿什么来救自己呢?”

我们登上了从伦敦桥开来的火车,站台上人山人海,车厢里十分闷热。列车属于一家规模较小的公司,车上的椅子闻起来满是烟味和汗味。我们好不容易挤进一排座位的角落里,对面坐着一家人。行李箱在他们的脚边摊了一地。妈妈带着一个男孩和一个女孩,环顾着周围的一堆紧身衣、标语牌和羽毛。

一群二十几岁的年轻人开始唱《夏日假期》这首歌。

“妈妈,为什么这些人打扮得像牛仔?”

“看起来他们大概要去参加一个派对吧。”她回答,向围观的人扬起了一边的眉毛。

你咯咯笑个不停,也和其他人一同唱了起来。

我闭上眼睛,脑海中出现了帐篷倒下的画面。

我能感受到我喉咙中血管在跳动。

我深深地吸了一口气。

我曾见过一个装置艺术作品,名叫《一百零八》。这是尼尔斯·沃尔克[4]创作的,由一百零八个塑料袋组成,这些塑料袋贴墙排成几列,一台机器往塑料袋里充气和抽气。它们看上去像水母的肺,发出与风一样的声音。

就像是一个会呼吸的展览,如同它在你耳边低语。

你给了我一块薯片,尝起来是海的味道。

在盖特威克,牛仔们全都跳下火车,给那一家人让路,帮他们把行李箱子从头顶举过,还碰碰帽檐向他们告别。你告诉我,你一直想成为一个牛仔女孩。

在布莱顿,我们一路往海滩走去。街灯被笼罩在彩旗里。你消失了一会儿,回来时一只手拿着两支冰激凌,还有一顶粉色的牛仔帽,帽子上缀满了俗气的塑料珍珠。

“哈喽。”你一边说,一边把帽子戴在了我的头上。

帽绳勒在我的下巴上,当我的脑袋往两边转动时,它还会摩擦我的皮肤。我们继续往普雷斯顿公园的英皇阁[5]走去。网上说它是为乔治四世而建的,曾被嘲笑为一场狂欢节的余兴节目,后来被改造成了一座宫殿。它声名远扬,号称是殿中之殿。

“你知道,二十年前,这里曾发生过一场大火。”我说。

你牵起我的手。

我们在街角转弯时,我看见了他们。先是警察,他们穿着黄色荧光外套,露出极其厌倦的神色。他们大约有十个人,站成一圈,像霓虹灯一样耀眼,将十几个举着牌子的示威者围在中间。

“真是好笑,”我听见你笑着说,“我还以为他们能做得比这更好呢。”

你上一次在这里时,满大街都是愤怒的人群,而如今警察的人数却比示威者还要多。一个男子举着“上帝恨你们”的牌子,朝我们扔了一个空水瓶。警察一动不动。

“上帝怜悯你们的选择!”一位女士在我们走过时喊道。

“哦,拜托了,”你小声说,“她听起来像我妈一样——不会就是她吧,嗯?”

我努力咧嘴笑了一下。“我们是不是应该……是不是应该回应一下?”

“开什么玩笑?他们才不会听呢。”

“可他们为什么会在意呢?”

“那你又为什么在意呢?”

我支支吾吾答不上来。

“来吧。”你拉着我的手,把我拽到路旁草坪上。你把牛仔帽从我头上取下,戴在了自己头上。“看在老天的分上,让我们开心一点吧。”

战争的伤亡人员中,有一半都是在交火中遇险的平民。

那天晚上,我们在裸露的灯泡下跳了舞,嬉笑玩闹了一阵后,便沿着一条条街道兜兜转转,穿过有着圆顶树篱的维多利亚花园,又回到了海滩上。落日在码头的尽头下沉,那是一个木制的走道,如同一条伸向水中的长廊。你起身去给我俩买薯条。

我脱下凉鞋,跌坐在铺满鹅卵石的海滩上。我的脚因受热而变肿了,鞋后跟陷进了我的皮肤里。我把双脚塞进松散的石堆中,想象自己正在下沉。我远远地看见了你,一眼就认出了那顶粉色的牛仔帽,和你的红头发不太相称。你站在烤肉店前排队。我把双手举到空中,假装自己正在下沉,而你会冲过来救我,可你正看向别处。我发觉自己笑了起来:可能我会沉到这下面,我在心里想,我的脚指甲碰到了那些零散贝壳的边缘。我会陷下去,再也不会被发现。就像是一场与地心引力逆向而行的山崩石裂,石块冲击着天际,战斗吧,战斗吧。活着被埋葬吧。

2011年,一场海啸淹没了日本的福岛核电站,有两百多位领着退休金的老人,自称“技术退休人员组织”,自愿前往福岛,住进核电站,投入到冷却反应堆的工作中。他们希望解救更年轻的工人,避免让他们暴露在核辐射下,从而患上癌症。这个组织是由一位姓山田的老先生发起的,他是一名退休的工程师,已经七十二岁高龄了。也有人将他们敬称为“神风敢死队”[6]

一次,当我从镇上走过时,我说我想做一项调查。我说我敢打赌,如果我们走到街上行人面前,问他们知不知道一场战争正在打响,肯定有百分之九十的人都说不知道。我赌他们会奇怪地看着我,然后沿街匆匆离去。

平均每个美国小孩,到他十六岁时,已经从电视上见过18,000起谋杀了。

我把自己从石堆里拽出来,望着海浪发呆。

你还没有回来。

我把所有的衣服都穿在身上,走进海中。

我觉得这或许有点出风头。我想象海浪涌上来拍打着我,而我朝它们呐喊,可我又很在意自己的举动,觉得这样子既傻气又尴尬,不管怎么说,海水是凉冰冰的。我知道会有很多人在码头上看我。我会看到人群中有些十几岁的年轻人正在大笑。

我往前走了几步,一头扎进下一个海浪中。一切都安静了下来。你看,如果你把头放进水里,一切就都不存在了。言语不再是言语,而是塑料袋里被拖长的声音。这样做会让你的眼睛发胀,胸口发疼。它让你觉得无比快活,醉生梦死,它从四面八方拉扯着你的头发。它既美丽又可怕,如此浩瀚,一眼望不到边,这让你觉得恶心,迫使你向上去呼吸。海水把你推回水面,它救了你。我喘着气,挣扎着站起来,我的衣服湿透了。

“你究竟在干什么?”

我转过身。

你站在那里。你把薯条留在海滩边,蹚水过来,海水漫到了你的膝盖。牛仔帽落到了你的后脑勺,帽绳勒在你的脖子上。我特别想把它剪断。

“你知道战争就像是一场浪漫的风流韵事吗?”我颤抖着问道。

“什么?”

“你知道吗?这是我曾经从一本书里读到的。”

浪花拍打着我的腿肚。

“可是……战争都是狗屁,”你说,“一点都不浪漫。”

你的头发贴在一边的脸颊上。我能听见人们在喊叫。我弯下腰,捡起一块鹅卵石,它在阳光下闪闪发光。

我朝前走去,把它交给你,紧紧地按在你的掌心里。

然后我吻了你,就在那一秒,就在那一刻,整个世界和所有的狗屁瞎话全都消失了。

【注释】

[1]发生于1896年8月的英桑战争,参战双方为桑给巴尔苏丹国和英国,以前者战败告终。

[2]英国布莱顿一年一度反对同性恋歧视的游行集会。

[3]来源于经典问题“需要多少人才能换灯泡?”问题可以针对任何一个群体,根据这个群体的特点会有不同的答案,用于调侃某一群体的刻板印象。

[4]德国装置艺术家,其作品可在网站http:/www.nilsvoelker.com/上查看。

[5]布莱顿市的标志性建筑。乔治四世(1762—1830)统治时期建造,外观受印度莫卧儿王朝建筑风格影响,内部有中国情调,充满异域风情。

[6]“二战”末期日本空军中驾驶满载导弹的飞机、进行自杀式攻击的神风突击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