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世界诞生于午夜
世界诞生于午夜

凌晨三点。万籁俱寂,除了卧室墙上的钟发出的声响。朱利安躺在床上。伊芙琳坐在窗边,望着外面的花园。

伊芙琳(轻声说):朱利安……喂,朱利安!

(停了一下)

伊芙琳(提高声音):朱利安!

(伊芙琳朝床上扔过去一个枕头,发出“砰”的一声,朱利安被惊动了)

朱利安:嗯?

伊芙琳:你有没有留意过这棵树?

朱利安(打哈欠):什么?

伊芙琳:外面的苹果树。你有没有留意过它?

朱利安:苹果树?

伊芙琳:是啊。

朱利安:伊芙琳,现在,现在是凌晨三点!

伊芙琳:喂,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呢。

朱利安:你这个问题在凌晨三点只能得到这样的答案。我才不会下床去盯着一棵树看呢。

伊芙琳:好吧。

(停顿)

朱利安:不过,一棵树为什么让你这么兴奋?

伊芙琳:我喜欢这棵树,你知道我喜欢它。

朱利安:是吗?

伊芙琳:你就是在这棵树下向我求婚的。

朱利安:噢,是那棵树啊。你盯着它看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吗?

我想不出它能有什么动静。

伊芙琳:它确实没发出任何动静。完全没有。我只是想等它放松警惕时发现一点动静。

朱利安(困惑地):好吧,你要是能想出怎么让一棵树放松警惕,一定得告诉我。来吧,快回到床上。你明天要早起呢——噢,是今天。

伊芙琳:我知道,但这只是——它一直让我很困扰。你剪掉了那些树枝,可它们又长出来了。

朱利安:树就是这样的,伊芙琳。你得修剪它们,这样它们才能生长。

伊芙琳:可是我从来没有亲眼见过这棵树长大。先前不见它的踪影,后来忽然——嘭——满眼郁郁葱葱。

朱利安:很多事物都是在不知不觉中降临的。

伊芙琳:嗯。

朱利安:回到床上来。

伊芙琳:可是……你觉得它是从哪里开始的呢?

朱利安:什么从哪里开始?

伊芙琳:这棵树。向上长。

朱利安:哦。

伊芙琳:我是问,它是什么时候开始生长的呢?比如说,我们搬来之前它就在花园里了,可我不知道它在世上存在的时间是不是比我们还长。我们怎么才能搞清楚这一点?会不会在什么地方有记录?

朱利安:……不知道。

伊芙琳:那世间一切的起源又在哪里呢?万物从哪里来?

朱利安:我太累了,懒得去想。

伊芙琳:所有起源都诞生于它们各自的起源,也是它们的归属。

朱利安:对。

伊芙琳:可是起源有很多。在地下的某个地方,摆了一大排档案柜,弯弯曲曲向前延伸,遍布整个国家。每个柜子里都装着每个人——每样东西——的起源。它们被贴上了恰当而准确的标签,放在我们能看见的地方。

朱利安(嘲笑地):在地下,我们还能看得见它们?

伊芙琳:你看你,话真多,刚才却懒得下床去看一棵树,还担心我“明天早晨要早起”。

朱利安:不是明天,是今天。

伊芙琳:都一样。日子的起源又在哪里?

朱利安:你开始说傻话了。

(停顿)

伊芙琳:明天,我想——

朱利安:——今天?

伊芙琳:今天,我想把我们的名字刻在外面那棵树上。

朱利安:为什么?

伊芙琳:我要拿一把厨具刀去刻。

朱利安:别用我的好刀,你会把它弄坏的。而且,要是弄伤了那棵倒霉的树,我想你会担心的,看你多么喜欢它呀。

伊芙琳:它们的材质很坚硬。

(停顿)

伊芙琳(叹息):他们会把它砍掉,是吗?

朱利安:不知道。今天又来了一封信,说的就是这事。

伊芙琳:你看了信吗?

朱利安:看了一眼。就放在楼下。

伊芙琳:放在哪里?

朱利安:不记得了。某个地方吧。早上我去把它找出来。

伊芙琳:他们不能把它砍掉。它承载了伟大的情感价值。如果我们把名字刻在上面,那他们无论如何也绝对不能砍这棵树了,否则就像是在朝我们的灵魂挥动斧头。

朱利安:这有点夸张吧。

伊芙琳:一点不夸张。把我们的名字刻在树上,就意味着这棵树中蕴含了我们内心的自我,就好比我们把它们放入另一个生命中妥善保管。

朱利安:如果这棵树面临着被议会砍掉的威胁,那就很难妥善保管了。

伊芙琳:隔壁那家伙是一个可悲的窝囊废。他说什么来着?那些树枝挡住了他的阳光?哼,那是我们的阳光,即便被挡住了也一样。我喜欢阳光,也喜欢我们的树,同样喜欢。

朱利安:是啊。可他不是这么说的。他说的是那棵树的根部伸到了他的花园里,破坏了他家房子的地基。

伊芙琳:大恶棍,都是瞎编的鬼话。

朱利安:伊芙琳,他说他的客厅都已经开始倾斜了。

伊芙琳:他这么想大概只是因为他每天都喝一下午酒,看什么都是倾斜的,连走路都是歪的。

朱利安:我觉得你现在才是胡编乱造呢,伊芙琳。

伊芙琳:我亲眼看到这人喝酒了。

朱利安:什么时候?

伊芙琳:嗯,我……几年前我们乔迁新家,请他来做客庆祝时,他喝了我们端上的酒。

朱利安:我好像记得你那天晚上也喝了不少呢。

伊芙琳:是的,可我又没说我的客厅地板倾斜了。

朱利安:因为我们的地板没有斜。

伊芙琳:哼。

(停顿)

伊芙琳:朱利安?

朱利安:怎么了?

伊芙琳:你还醒着吗?

朱利安:没有。

伊芙琳:噢。

(停顿)

伊芙琳:朱利安?

朱利安:怎么了?

伊芙琳:我觉得你在骗我。

(朱利安叹气)

朱利安:好吧,好吧。我完全清醒着呢。你想和我聊什么?

(伊芙琳开心地爬回床上)

伊芙琳:我想聊聊起源。

朱利安:好。话说从前……

伊芙琳:我想说的不是睡前故事。

朱利安:老天哪,我居然以为自己正躺在床上睡觉,真是傻。

(伊芙琳咯咯笑了起来)

伊芙琳:大傻瓜。那你现在是舒舒服服地坐着吗?

朱利安:没有。

伊芙琳:很好。话说在初始之时……一片虚无。

朱利安:虚无?

伊芙琳:什么都没有。除了黑暗和星辰,一片虚无。

朱利安:有星星就不是虚无。

伊芙琳:好吧,好吧,连星星都没有。我用宇宙灭火器把它们都熄灭。

朱利安:你没有宇宙灭火器——什么都不存在呢。

伊芙琳:你把好好的故事给破坏了。

(朱利安笑了)

伊芙琳:那么,话说在初始之时,一片虚无,没有星辰,也没有宇宙灭火器去把隐喻意义下的星星熄灭——

朱利安:——等等。

伊芙琳:又怎么了?

朱利安:初始本身也是某种存在。

伊芙琳:可我——

朱利安:一个初始表示时间中的某一时段,给你说得再明白一点,时间必须是存在的,而如果时间存在,那么就有某种存在了。所以,因此,这样一来,所谓虚无是不可能的。

伊芙琳:可是——

朱利安:千真万确,你知道这是对的。

伊芙琳:不,不,不——没有人亲眼看见过时间,因为那里只有虚无。而如果只有一片虚无见证了时间——

朱利安:你的意思是,假如森林里的一棵树倒下了,而周围没有人听见?

伊芙琳:就是这个意思。拜托别提树倒下之类的字眼。

朱利安:抱歉。

伊芙琳:那么我可以继续吗?

朱利安(打哈欠):请吧。

伊芙琳:谢谢。那么……在初始之时……在初始之时,一片虚无。茫茫宇宙没有一丝涟漪,因为没有原子,也没有能量。后来——故事往往是这样展开的——后来,后来出现了某种存在。是梦的存在。梦的形成不需要原子,因为它们是由一种说不清道不明的东西构成的。只要想到了空气,它们就可以形成于黑暗之后那若有若无的空气中。没人知道是谁梦到了梦本身,或者梦从哪里来。也许它是从另一个世界飘来的梦,谁知道呢。它就是那句古训所说的:万事皆有缘由,岂会无中生有[1]。这也说得通,因为那时还没出现“逻辑”一词。那时文字还没刻在石头上,也没在时间里流传,那时我们人类还没开始思考存在的命题。关于我们的可能性,关于一切生命的可能性,还在沉睡中。我们诞生于梦里。

(停顿)

伊芙琳:正因为我们来自梦中,我们从来不知道自己是不是醒着。

朱利安(讽刺地):我知道我现在是清醒的。

伊芙琳:你要是能讲得更好,我愿意洗耳恭听。

朱利安:你想听我讲关于起源的故事?

伊芙琳:嗯,想听。

朱利安:讲完我就能去睡觉了吧?

伊芙琳:可以考虑。

朱利安:好的。行啦,那我开始讲了。

伊芙琳:你的起源故事里不许用逻辑思维。

朱利安(清了清嗓子):好……好。在初始之时……在初始之时有好几个世界。它们像书页一样被装订在了一起,你可以一页页走过,每一步都会带你来到另一个世界,就像一脚踏进了一个新故事的第一页。在其中一个故事里,有这样一个人。不过他并非生来就是一个人。他是从星星里诞生的,而这颗星星是从一个黑洞中被抛出来的。它被吐了出来,带着口水之类的,落进了这片深蓝色、广阔无垠的虚无中。这颗星星靠自己的能量驱动,在宇宙中高速前进,因为没有什么会阻碍它。它是自由的。正因为它是自由的,它会思考。又因为它会思考,它可以实现自己的意愿。这颗星星想让自己慢一点,于是它就开始逐渐减速,直到它停下,停在宇宙遥远尽头的某个点,俯瞰这片黑暗。这颗星惊叹于自己所看见的那片纯粹的浩瀚,于是它感到害怕。因为它感到害怕,这说明它有了害怕失去的东西,而这反过来说,也就意味着它有了爱的能力。

伊芙琳:爱?

朱利安:嘘。久而久之,这颗星从一颗星星变成了一颗心。这颗心向宇宙散发光亮,从这颗心上一个接一个地长出了手和脚——最后它变成了一个男人。

伊芙琳:没变成女人?

朱利安:是我在讲故事。

伊芙琳:抱歉。

朱利安:这颗心长成了一个男人。这个男人是第一个见到宇宙的人。他四处看看,觉得不太喜欢这里。这里什么都没有。于是,他开始想象出一个充满各种东西的世界。这个世界里有树——

伊芙琳(打断他):如果他从来没见过树,怎么会知道树为何物呢?

朱利安:我以为你不让我用逻辑思维的。

伊芙琳:我知道,可是——

朱利安:这叫反向创造,伊芙琳。这些事物之所以存在于这个世界,是因为他把它们想象了出来。

伊芙琳:噢,真聪明啊,这个人凭空想出了世间万物。那么会不会有人本来就存在于那个世界,却被他随随便便地忘记了呢?或者被他在一念之间抹杀了呢?

朱利安:伊芙琳。

伊芙琳:哼。

朱利安(试图继续讲这个故事):从前有一个人……!

伊芙琳:好啦,好啦。

朱利安:从前有一个人把树想象了出来。他正想着自己希望能在树林中散步,于是他往前迈了一步,忽然就置身于树林了。可是周围太黑,于是他想这世上要是有什么东西能为他照明就好了。他又往前走了一步,这世界变出了被点点繁星照亮的天空。它们在树林的上方闪耀着橙色的光芒——真美啊。然而这里既没有吃的,也没有喝的,正当他想起这些东西时,他忽然意识到自己又饥又渴。于是他再次往前迈了一步,出现了蔬菜和水源,还有大海里的鱼。是的,大海。大海是另一件由他想象出来的东西——颜色比挂在他头顶上的深蓝色天空要浅一点。

伊芙琳:后来,在这个新世界,他遇到了一个女人。

朱利安:你想把我的故事接下去吗?

伊芙琳:是的。该我来讲了。从前有一个女人,她拥有一个世界,是她经过很多很多年的努力和想象才形成的,真令人惊叹。那个世界在我们这个世界之外。她看看周围,看着那些树,那片土地和那片海。她盘腿坐下来,开始用木棒和石头生火。就在这一刻,一个男人从树林里走出来。他

注视着大海,就好像这辈子从来没见过它一样。

“喂,”女人边说边站起身,“我一直在等你。实际上,

我在这里等了很久——你到底去哪里了?”

(停顿)

朱利安:我认为我是自作自受。

伊芙琳:是啊,我也这么觉得。

朱利安:好吧,这个怎么样?在初始之时有很多起源,它们同时说起话来,因为它们都想让别人听自己说。它们的说话声越来越大,它们说的话彼此激烈地交汇碰撞,形成了一股巨大的压力。这压力不断膨胀,越过了所有的起源,压在它们的耳朵上,一边继续变大,一边从相互冲突的故事中获得更多的力量,直到忽然之间,它爆炸了,变成了一个大火球。火苗蜷曲成了一条蛇。一切都变成了橙色。世界便从这能量中诞生了。

(停顿)

伊芙琳:你不能这么讲。

朱利安:不能讲什么?

伊芙琳:世界是从冲突和憎恨中诞生的。

朱利安:多少善都是因恶而起的,伊芙琳。它们却没有因此就变成了恶。

伊芙琳:嗯,总归是不太好。

(停顿)

伊芙琳:朱利安?

朱利安:嗯?

伊芙琳:如果这就是我们的起源,那会怎么样?

朱利安:你什么意思?

伊芙琳:我的意思是,如果这就是我们的起源,就在这里,现在,在这座房子里,在这个房间中,在这张床上,那会如何?

朱利安:不可能,我们又不是婴儿。

伊芙琳:起源有很多不同的形式。而且,谁能说我们目前为止的生活不是想象出来的?谁能说我们不是从一个平行宇宙被推到这个世界的?我们或许是刚刚才存在于此的?这很可能就是一切的初始,就是此刻。我是说,这里没有别人。听啊,万籁俱寂。

朱利安:可是——

伊芙琳:别说话,听。

(两人都陷入了沉默。身后的钟还在嘀嗒走着)

伊芙琳:你听见了吗?

朱利安:听见什么?钟声?

伊芙琳:不是,那只是时间。时间永远都在。你还能听到什么别的声音?听。

朱利安:我什么也没听见。

伊芙琳:没错,什么也没有。我们是这里唯一的人。在这个房间里。房间外面是什么?

朱利安:……我们的房子。

伊芙琳:是吗?你刚刚确认过了吗?

朱利安:我用不着到卧室门外去确认我们的房子是否还在。

伊芙琳:那我就不确定你是否明白这个世界的运作方式了。

朱利安:我明白我的世界是怎么运作的。可我不知道你在什么星球上。

伊芙琳:在我们的星球上。我们两人的星球。约翰·多恩[2]说过:“因为爱,收敛起对别处风景的种种眷恋,把心间一隅变成了万水千山。”

(朱利安发出嘲笑声)

朱利安:你该把这句话印在情人节贺卡上。

伊芙琳:看样子,我是不会把那张贺卡送给你的。

朱利安:卡片,伊芙琳,就是纸张。这就需要人们去砍树了。

伊芙琳:那就送电子贺卡。

朱利安:现在是什么年代了,1997年吗?而且反正这房间里也没有电脑——显然这就是我们的二人世界。所以我觉得你可能是喝醉了。不说贺卡了,也不说电子贺卡,更别提给我或是别的什么人寄爱情诗了。

伊芙琳:那我为你朗诵一首吧。一个女人的个人秀。

朱利安:非常期待。

伊芙琳:这个表演是献给我们两人的。只有你和我。我们是广阔天地中仅有的人。

朱利安:就像当年的亚当和夏娃?

伊芙琳:没错。(她清了清嗓子)初始之时,万籁俱寂……

(床头柜上的电话响了。他们难以置信地望着它)

朱利安:哪个家伙打来的?

伊芙琳:是啊。本来应该只有我们两个存在的。

朱利安:我不是这个意思。我的意思是现在是凌晨三点半。

(他们盯着铃声大作的电话)

伊芙琳:也许……也许是上帝吧。

朱利安:噢,是啊,他发脾气了,因为我们编造了各种各样的世界起源。(停顿)我去接电话。

伊芙琳:别接。我应该睡着了的。

朱利安:是啊,可是由于某个神奇的原因,你并没有。

(朱利安伸手去接电话。伊芙琳阻止了他)

伊芙琳:请不要接。这可能只是我妹妹。

朱利安:你妹妹?

伊芙琳:是啊。最近她养成了一个讨厌的习惯,无论白天晚上,随时给我打电话,看我过得好不好。

朱利安:这太可笑了。你怎么会过得不好?

伊芙琳:就是啊,我很好。

(他们一起盯着电话。它不响了)

伊芙琳:希望她以为我没接电话就是睡着了,像正常人一样。

朱利安:你可不是寻常人。

伊芙琳:我把这话当作夸奖了。

(长时间的沉默)

朱利安:说到打电话,我之前看到有一个语音留言,来自我们亲爱的隔壁邻居。

伊芙琳:他有什么事?

朱利安:他想确认一下你是否收到了他的信,关于“那棵该死的树”毁了他的房子。

伊芙琳:收到了,哼,我要烧掉那封该死的信。

朱利安:他似乎觉得你对这件事不太上心。悲伤让你失去了理智。

伊芙琳:不太上心?他要谋杀我们的树;我对此相当上心。他是个傻瓜!我讨厌他。他可以带着他的信和他的投诉去市政委员会纠缠不休。我敢打赌他的房子没有任何问题。他不过就是一个满怀怨气的家伙。

朱利安:哪里来的怨气?

伊芙琳:不知道。生活所赐吧。

(停顿)

朱利安:你真的该睡觉了。已经是午夜了。

伊芙琳:我知道。

(伊芙琳生气地扔了一个枕头,把自己裹在羽绒被里)

(长时间的沉默)

(嘀嗒的钟声格外响)

伊芙琳:我们就是在午夜相遇的,你记得吗?

朱利安(打着哈欠):是吗?

伊芙琳:是的,在一个家庭派对上。

朱利安:我记得我们是在超市里遇见的。

伊芙琳:不,绝对是在家庭派对上。

朱利安:谁办的家庭派对?

伊芙琳:凯特琳。

朱利安:我不认识什么叫凯特琳的人。

伊芙琳:你认识的,那时候认识。

朱利安:什么时候?

伊芙琳:我们相遇的时候……好好想想!

朱利安:好好想想过去的事?我可不记得了。

伊芙琳:你不记得我们是怎么开始的了?

朱利安:确实不记得了。

伊芙琳:朱利安!你太让人失望了。一开始,有一幢房子,房子里有一个派对。那是二十年前了,我们上大学时第一个学期的期末。对了,是一个公寓楼而不是一幢房子,大家都四仰八叉地躺倒在楼梯井,把公寓里上上下下都占用了。领居们对此大为不满。我想他们一度还报了警。

朱利安:我们应该处理好邻里关系。

伊芙琳:哈!不管怎么说,那天是凯特琳的生日,或者可能是她妹妹的生日。总之就是某个人的生日。凯特琳对夏洛蒂·勃朗特[3]非常痴迷。我觉得她其实是想活成她的样子。每当我们按要求去阅读任何写于19世纪90年代之后的作品时,她都会表现出大惊小怪的样子,因为她说这些在当时还不该出现。凯特琳属于另一个时代,在她办的派对上,她会让大家都穿成19世纪的风格,不过并没有人这么做。我记得她穿着白色裙子,坐在厨房中间,周围全是伏特加的空瓶子,就像郝薇香小姐[4]一样,仿佛划一下火柴,她就被会点燃。

朱利安:那你穿的是什么?

伊芙琳:我穿的是一条黑裙子,带褶边的。

朱利安:褶边?

伊芙琳:我想我可能搞错了年代。时间真是一个令人困惑的东西。但我为凯特琳感到抱歉。

朱利安:起始之时,一个来自另一时空的女孩穿越到了未来,她真可怜。

伊芙琳:没错。总之,在派对上没有讨我喜欢的人。我来晚了,人都走得差不多了。就在我也准备离开时,我看到了一个通往房顶的楼梯井,于是我就爬上去了。然后,事情往往就是这样发生的——就在这时,你出现了。

朱利安:我在那里?

伊芙琳:是的,你坐在房顶上,独自一人,喝着酒,穿着黑色的裤子和衬衣,戴着单片眼镜,因为你说这是你为了让自己看起来与众不同而唯一能找到的东西。这玩意儿让你的一只眼睛显得特别大,我忍不住笑了。

朱利安:听起来像这么回事。

伊芙琳:什么?

朱利安:你做的第一件事就是嘲笑我。

伊芙琳:好笑极了。(停顿)你确实看上去很好笑,你必须承认这一点。

朱利安:我才不承认呢,我不记得了。

伊芙琳:你怎么能不记得呢?这就是我们的开始。在凯特琳家的屋顶上。我说我是来自未来的女孩,还说我是来告诉你楼下的派对糟糕透了,这样你就提前收到了警告。

朱利安:然后我说这算不上提前警告,因为我早就知道了,这就是我一开始来到屋顶的原因。

伊芙琳:原来你都记得!

朱利安:没有。我只是乱猜的。因为你说我一人,在屋顶,喝着酒。

伊芙琳:哼,可你当时确实是这么说的。你说你知道派对很糟糕,而待在户外能让人平静下来,所以你想在这里坐一会儿。你把酒瓶递给我,请我坐下,我照做了。远处有一些鸽子窝,还有一处临时形成的水洼。屋顶并不平坦。它是倾斜的,仿佛要跌落下去。

朱利安:一般屋顶都是斜的,你知道的。

伊芙琳:我知道。

朱利安:听起来真是做了一件傻事,喝得醉醺醺的,还爬上了黑漆漆的房顶。

伊芙琳:是啊,嗯,这就是我们那时做的傻事。而且,不管怎么说,是你先起的头。

朱利安:那倒是。

伊芙琳:于是,我们在潮湿的空气中坐着,身边是鸟儿的巢,我们举着瓶子大口喝酒,甚至连那酒都不是我们自己的,屋顶就是我们的新天地。我们俯瞰这座城市。街对面有一个公园,越过高低成排的房子,一直延伸到学校。路两旁是成排的树。很多树排着队,仿佛它们能把自己连根拔起,迈步移动。天色已暗,因为有街灯,所以不是漆黑一片。天空是橘子的颜色,橘黄一片,就如同被点燃了一样。我说:“天空好像着了火。”然后你说:“是啊。希望别烧到那些树。”我们坐在那里,看着太阳升起。我心里想:我喜欢你。我非常喜欢你。

(停顿)

朱利安:我记得橘子。

伊芙琳:你记得?

朱利安:是啊,我记得。不过不是橘色的光。是橘子。我记得橘子。

伊芙琳:什么,你是指水果?

朱利安:是的,是水果。我不记得房顶啊,酒啊,单片眼镜啊之类的。我记得我们的开始是在一个超市里。

伊芙琳:我讨厌超市。我怎么会和你在超市相遇?

朱利安:别把我们的初次见面说得这么不堪,伊芙琳。我们是在水果区走廊遇到的。

伊芙琳(笑着):不,不是这样的!

朱利安:是的,就在那里。我宿醉,你也宿醉。那是一个周日的下午,我们刚刚睡醒。或者说,我猜你是刚睡醒。你看起来确实就是这个样子。

伊芙琳:有意思。

朱利安:而我基本上就是在梦游。我前一天晚上在写论文,然后决定喝点威士忌来舒缓一下写作的痛苦,然而并没有见效,这么做只是延长了写作的时间而已。

伊芙琳:关于什么的论文?

朱利安:M.W.I.

伊芙琳:那是什么?

朱利安:多世界诠释[5]。每当你做出一个决定时,你所放弃的其他选择会在别的地方实现,在别处,在另外的某个世界。所以,在某个地方有另一个你没有爬上那个屋顶。有另一个凯特琳没有独自坐在那里。还有另一个我没有在写论文的时候喝威士忌,所以我没有宿醉,因此也就不必去买橘汁、熏肉和面包来让自己感觉舒服点。不管怎样,就在那天,在那个起始之时,在那个世界中,我是宿醉的。我相信,你也一样。我们都进了一个超市。你在往购物筐里装橘子。只装橘子,其他什么都不放,大家都在盯着你看。

伊芙琳:盯着别人看是不礼貌的。

朱利安:好吧,我也在盯着你。你把大约一打橘子堆在了购物筐里。橘汁已经卖光了,因为超市每周一进货,所以大部分货架都是空的。于是我想:“嘿,我可以买点橘子,自己来榨汁。”但是你把所有的橘子都拿走了。

伊芙琳:你准备在宿醉的时候自己榨橘汁?你上学的时候有榨汁机吗?

朱利安:我当时脑子不太清楚。

伊芙琳:我猜也是。

朱利安:所以呢,无论如何,我朝你走了过去,说:“我也想买一些橘子。”于是你看着我,就好像我说了什么傻话一样,然后你说:“去买吧,这是一个自由的国家。”我想说这里算不上一个自由的国家,因为所有的决定都提前做好了,而且全部都实现了,一直如此,只不过发生在不同世界中的不同地点。可是我没能说出口。

伊芙琳:你的意思是,你选择了不说。

朱利安:嗯,我……

伊芙琳:所以,这就是自由的意志。你选择不把这些话讲给我听。

朱利安:可是,另一个我在别的地方一定把这话讲给你听了。

伊芙琳:是啊,另一个我很可能鄙夷地看了你一眼就走了,从此再也没见过你。

朱利安:好吧,我没有接你的话,你把四个橘子留在了盒子里,我拾起它们,放进我的购物筐,然后我跟着你去了收银台。

“你准备用这些橘子做什么?”我问你。

“我要用它们做一个雕塑作品,”你说,“这是一个艺术设计作业。”

“你要用橘子做雕塑?什么雕塑?”

“太阳,”你说,“燃烧着的巨大恒星。我准备用喷胶枪来做。可能不管用。”

“这种艺术难道不会……腐烂吗?”

“这就是生活,”你说,“降生到世上,然后死亡。”

伊芙琳:这些我一点也不记得了。

朱利安:嗯,这就是你说的。你在艺术课上要做一个关于世界起源的作品。去创作一个以创造为主题的作品,对此你似乎很得意。然后我说,这可真巧,我跟你说了我的论文。关于起始和终点,以及存在其他世界的可能性。

伊芙琳:这就是我们的初次相识?

朱利安:这是我们之间众多起源中的一个。在某个地方,以某种方式。

伊芙琳:看看我们,满脑子都是起源和结局。

(停顿)

伊芙琳:我想你了,朱利安。

朱利安:我知道。你喜欢的那棵树呢?你觉得它是如何诞生的?

伊芙琳:我愿意相信它诞生于偶然。只是一个意外。一颗迷路的种子随风落下,钻进了泥土里。

朱利安:或许是很久以前,一位国王种下的。

伊芙琳:也可能只是一个普通人种下的。

朱利安:也许另一个你在另一个世界种下了它,然后把它送到了这里。

伊芙琳(笑了):一棵穿越了时空的树?

朱利安:是啊。不可以吗?

伊芙琳:我可以想出很多合乎逻辑的理由来解释为什么不可以。

朱利安:我记得我们今晚不能用逻辑来思考。

伊芙琳:确实如此。

(时钟嘀嗒作响。鸟儿在外面唱起了歌)

朱利安:如果他们砍倒了我们的树,它依然存在于别的地方,你明白的。

伊芙琳(微笑):我相信会是这样的。

(停顿)

朱利安:伊芙琳?

伊芙琳:嗯?

朱利安:我们的结局会是怎样?

伊芙琳:我可不愿去想这个。

朱利安:是啊,我也不愿意。

(停顿)

朱利安:我不想离开,你知道。

伊芙琳:我知道。

(橘色的光漏进了房间。太阳升起来了)

伊芙琳:可是此刻你就在这里,对不对?

朱利安:此刻?

伊芙琳:是的,此时此刻。

朱利安:对,我在。睡吧。

【注释】

[1]原文为拉丁文ex nihilo nihil fit,来自古希腊哲学家巴门尼德提出的“存在论”哲学观念。

[2]约翰·多恩(1572—1631),英国玄学派诗人,文中引用来自诗作《早安》。

[3]夏洛蒂·勃朗特(1816—1855),英国女作家,代表作《简·爱》。

[4]英国作家狄更斯《远大前程》里的悲剧人物,被爱人抛弃,从此一直穿着结婚当天的白色婚纱。

[5]Many Worlds Interpretation(缩写为M.W.I.),量子力学诠释的一种,假定存在无数个平行世界,并以此来解释微观世界的各种现象。1957年由美国普林斯顿大学休·埃弗雷特三世(1930—1982)提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