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格丽特、马利亚和世界末日

从前有四位末日骑士[1]。
上帝用他握拳的右手把他们送到了人间。
“我有一张弓,”白马说,“我代表邪恶。”
“我是战争,”红马说,“瞧瞧我的剑。”
“我是饥荒,”黑马说,“以及饥荒所带来的一切。”
“我是死亡,”灰马说,它驮着冥王哈得斯,“这就是整个世界的末日。”
有时候,也会冒出一个开头。
大抵如此。向来是会有的。
一个开头牵着一根线。
你可以用手指追寻它的踪迹——感受它在你的手腕蜿蜒,顺着它摸到了电源插座,把它从墙上拽下来,凝视墙外的黑暗。如果你再随它进入黑暗深处,它最后会回到海底。回到困在岩石间的动物和植物中。存在于一切和虚无之间。
这其中就有你的开头,和别人的开头一起被压扁了,成了一个死去的动物留下的印迹。
你再也找不到它了。
但是,有时候,这个开头会在你十四岁生日临近的时候到来。我的线多半会在这里会合——就在生日蛋糕里,我妈妈攥着引爆管。
“你准备许一个什么样的愿望?”
嘭。
那是彼时。
这是此时。
此时的我二十八岁了,年龄是那时的两倍。我的线蔓延到了更远更广的地方,像地下铁一样交错相连,深埋地底。
我坐上公交车,然后沿着河边步行。乌鸫聚集在那边的角落里。我妈妈以前唱过的一首歌里说要把它们做成馅饼。一共二十四只,披着焦黑的羽毛。我的肚子咕咕叫了起来。我看看手表。美术馆[2]五点五十分闭馆,他们会首先关闭她所在的展厅,因为属她和其他几个的年代最为久远。
一个女孩被困在画中,留在墙上。
我每个礼拜五都会来。她被安置在红色的房间里,通风孔在地板上排成行,房间里还有其他二十九个人。就在旁边,死去的奥菲利亚浮在河面顺流而下[3]。在一扇门的边上,还不到十七岁的诗人英年早逝[4]。她的世界里全都是令我困惑的场景。人们经过这世界,仿佛在观看一场诡异的演出。他们看着这些人坐在玻璃之后,身旁是名字标签,四周是金色画框。他们无法言语,只能默默注视。
我来看望的画中女孩名叫马利亚。她坐在但丁·罗塞蒂[5]的一幅名叫《天使报喜》的肖像画里。画中她被告知她将为上帝诞下一子。
每当我站在这幅画的面前时,我就消失了。
我想起了女童子军和教堂礼拜日,我们扛着队旗跑到圣坛上,在教堂的长椅之间做游戏。那年我们十一岁了,弗洛拉·塔尔伯特教我们玩纸牌,把一张张牌都摊在蒂明斯太太手工编织的祈祷跪垫上。我们一边连蒙带骗地赢牌,一边祈求上帝原谅我们的冒犯之举。同样,我们也原谅了冒犯过我们的人。
弗洛拉总能赢。
我妈妈经常让我去教堂;她说小时候她爸妈从不带她去,有时她会为自己的灵魂而忧心。不管怎样,她常说:这是好事。有时我觉得她是冲着主日学校里那些衣冠楚楚的主妇手中的食谱才去的,而且大卫牧师每次从她身边经过时,她都会脸红一阵。妈妈说在圣餐仪式上他经常多给她一口酒喝。
“真是个迷人的小伙子。”她边打隔边说。
我记得那天她穿着淡紫色的礼拜盛装,我穿着她用牛仔裤改成的裙子,这时大卫牧师向我们讲起了马利亚和加百列的故事。那年我十二岁,我们在学校里已经开始学习希腊神话了。利亚姆·麦吉在书里看到了一幅画,画里一只天鹅在和一个女子交欢。配图文字说,希腊众神会以动物的形态下凡,并与人间女子交配。
“希腊佬都是变态,马格丽特,”妈妈说,“你可记好了。”
于是就有了这个话题:神和女人。
大卫牧师清了清嗓子,绽开笑脸。他说加百列前去拜访马利亚,她虽然害怕,却又倍感荣幸。他说这是神赐之喜。他把“神赐”这个词拖长了发音。神——赐。就好像他在这个词上跳跃了一下,烧到了舌头。我们都点着头,握紧手中的祷告文。
阿门。
那个冬天,我爸爸被林业局解雇了。他成天坐在厨房里,把火腿串在小木签上,灌下了很多啤酒。有时他还会对着电视骂骂咧咧。
他说自己压力太大。
“你把我们仅有的一点钞票都扔在酒里了!”我听见妈妈的嘶吼,“你撒泡尿,我们的钱就流进了下水道。”
我以前从来没有听妈妈用过“撒尿”这样的字眼。
“哎哟,这可真不少。”
“是吗?”她使劲摔了一个杯子。“好啊,我们总算有不缺的东西了,我真高兴。”
“噢,你觉得我只会躲在啤酒杯底逃避这一切吗?”
“没错,你就是。”
“那么你的圣餐杯又是怎么回事呢,嗯?”
“你说什么?”
“从上帝的手里喝上一小口,是吗,安吉拉?”他猥琐地笑道,“别以为我不知道。”
“你不知道自己在胡说什么。”
“那么,也许我应该去参加一次你的圣经课,嗯?周三晚上,是吗?”
“是的。”我脑海里浮现出妈妈抚平围裙的样子,“不过那天晚上你是要出去玩飞镖的吧,亲爱的?”
我们穷得叮当响,但妈妈不想让其他人知道。她说如果别人知道了,我们就显得更穷了。连着三个星期,我们只能把黄豆和土豆当饭吃,我的胃总是胀鼓鼓的。每个周末,妈妈都会跑到我爸被解雇前工作的那片树林里四处搜罗,把可以吃的浆果和成堆的坚果捡回家。
“你得帮我一个忙,马格丽特,”妈妈说,“我希望你不要再长个儿了。”
可我马上就满十四岁了。我全身上下都在发育。妈妈假装没有注意到。我该有一个文胸了。她却说我们买不起。
“那儿一定是果冻,因为果酱不会这样晃来晃去。”弗洛拉一边咯咯笑着,一边用胳膊肘轻戳我的肋骨。
“也许你减点儿体重就不会长这么快了。”妈妈用勺把我们那少得可怜的晚饭分到手绘的盘子里,说道,“好了,别忘记吃蔬菜了。”
“可是你说过——”
“行了,马格丽特,想想非洲那些饿着肚子的穷孩子吧。”她说,一边打量着我衬衫上绷紧的几颗纽扣,就好像我把全世界的脂肪都囤在了自己身上。
我第一次见到《天使报喜》这幅画时,它被夹在一本克里斯蒂娜·罗塞蒂[6]的诗集中。这幅画印在一张明信片上,有人在反面写了一句“为何加百列的脚下燃起了火焰?”明信片的底部印着一行说明,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为她哥哥画中的马利亚做了模特。
这张明信片似乎被当作了书签,不过这是一本从图书馆借来的书,封面上还盖着借阅签章。最后一条日期显示这本书本应该在十四年前归还。原来妈妈竟然把本地图书馆里的诗集偷拿回家,不知那位牧师先生对此会做何感想。
夹着明信片的那一页上写着:
伊人秀发如金色麦田
微风低吟吹起麦浪连连
伊人秀发如金秋满月
迷雾散去露出月光一片[7]
她看上去多么纤细瘦小啊,我心想。
多么迷人。
在这幅画上,就在画框的双层玻璃后面,马利亚坐在白色的房间里。
加百列站在她身旁,立于床尾。他的脚下燃着火焰,他将手里的白色百合花献出。一只鸽子从他肩头翩然飞过。
马利亚向后斜倚在墙上,双腿蜷缩在身下,看上去很害怕。她一袭白衣,身后的蓝色挂帘像是医院病床前用的那种隔帘。
加百列也穿着病号服般宽松的白袍。我注视着他们,有一种痛苦呼之欲出,连我也能感受到。这感觉就如同你跳进游泳池,池水灌进你的鼻子,正要涌进你的脑袋。加百列那身长袍的前襟和后摆两侧没有缝合,就像一个三明治式广告牌[8],能让你看到他肉身上裸露的部分。
床边立着一个红色物件,上面绘着百合花,看上去就像一个磅秤。
我能看见马利亚瘦骨嶙峋的双手、凹陷的面颊,以及棒棒糖一般的大脑袋。我把马利亚想象成一位患有饮食障碍的女子,在康复诊所里被告知怀了身孕。她从未在任何男人面前宽衣解带,也从未和任何男人上过床。诊所里的人都在为上帝而饿着肚子,就像中世纪的修女们一样不吃不喝,她们称之为大斋戒,还说这么做是因为她们相信这意味着能够与上帝心意相通。
幻影如魅,幻象如梦,还有单薄如纸的皮肤。
记得十四岁时的我特别想让自己消失。我的裤子有很多口袋,用来放我胡乱塞进来的零碎食物。晚上我站在镜子前舒展身体,把手伸向天花板,看着我的肋骨中间露出一个个凹坑。我是一个盒子,里面装了一只鸟儿,它变得越来越安静。我会晃着咯吱作响的指关节和膝关节,把我的那份盒装午餐送给常坐在乐购超市[9]门外的那个流浪汉。
就像踩在高跷上走路一样。
在炎热的夏天,有时我能听见说话声。中世纪那些饥肠辘辘的修女说她们向往上帝而忍受饥饿。忍着饥,挨着饿。可她们不得不放弃,因为那位女王[10]说这是异教徒的行为。她将她们处以火刑,火焰舔着她们的皮肤。神——赐。我想知道,在中世纪之前,人们是否也以宗教之名让自己承受饥饿之苦。我想知道是否正如这个样子。
马利亚的双眸盯着画外,望向地板。
为何加百列的脚下燃起了火焰?
床面很硬,实际上它就是石头做的。马利亚进门前看见她们在床上铺了一条床单。住在这里的女人们和她不一样。她们忍受饥饿,只求上帝能在她们的睡梦中降临。汉娜住在隔壁。那天早晨,面对她们一口未动的早餐,她告诉马利亚,昨晚撒旦坐在她的睡袍上。她说他引诱她去吃一块饼干。
“你猜怎么着,”她耳语道,“我一块饼干都没吃。”
在她房间的墙上,很多匣子被马利亚用石头敲成了碎片。每个匣子里都装了一个十字架,标记着约瑟回来前的每个日子。他用木头为她做了一条小船,放在她床边的桌子上。她来到这里是因为他说她得了病。她拒绝进食。他问她,是不是因为上帝的缘故。她回答不是——因为的确不是——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她坐在那里,端详着自己手腕的轮廓。此时正是一天中太阳最热的时候,阳光穿过她身后的窗户照进来,护士们都在睡午觉。
屋外,鸟儿们在对她说话。
一道闪光。
她跳了起来。
屋里不再是她一个人了。
“马利亚,”天使微笑着说,“我叫加百列。我是一位守护天使;我要告诉你一个天大的喜讯。”
马利亚不由得注意到天使的脚下燃着火焰。难怪这里这么热。“你说什么?”
“你将会生下一个孩子,马利亚!一个男孩。你要给他起名耶稣。他将成为上帝之子。”
“……我不明白。”
天使笑了,一只鸽子落在他肩上。“你将生下一个孩子;上帝选择了你。”
马利亚觉得自己的脑袋似乎转不动了。“这不太可能。”她说,“我的意思是,我很荣幸,可我并不想怀孕。”
“上帝知道这一点。”
“而且,我的男朋友会怎么看?”
“这是上帝的创造,马利亚,”天使微笑着说,“你要哺育这个属于上帝的婴孩。你要进食,恢复健康。”
“可是我不想——”她想起了隔壁的汉娜,她一直不停地说想要一个孩子。她们中没有人怀上了孩子。马利亚所能想到的就是自己越来越大的肚子。她感到恶心想吐。“可是,这是……我该如何照顾上帝的儿子呢?”
“像对待自己的孩子一样。”
马利亚觉得这看似容易,可并非如此。她不知道会有多少人愿意相信她:天使降临在她的房间,说她怀了上帝的儿子。一个婴儿:一个属于上帝的婴儿正在她的身体里孕育。
有那么可笑的一瞬间,她想象出了一个留着胡子的婴儿。
“这是一个非常重要的任务,马利亚。非常重要。上帝选择了你,你应该为此而高兴。”
马利亚点了点头,可她忽然感到了一阵空虚。
“这是神——赐之喜。”加百列微笑着。
鸽子降落在了马利亚的肩上,忽然之间她觉得自己成了诺亚的方舟。
原来妈妈是对的;你可以决定不再长个儿。
当我第一次停止进食的时候,她把这看作一件高尚之举;她开始在我耳边谈论关于救助以及非洲饥饿儿童的话题;她说她会把我没吃的东西打包送给更需要的人。
“把脂肪分出去,”她一边说,一边拍了拍我的后背,“这才是我女儿。”
我站在镜子前,把头发盘起来,吸了吸脸颊。我的大脑袋像气球一样。我做出的决定正在吞噬我。我敢肯定,如果你往我头上打一束光,就能看见我脑壳里的骨头。
有时候,如果我好几顿饭都不吃,我的脑袋就会变得轻飘飘,于是我就能听到鸟儿在说话。一只鸽子坐在窗台上。我对着饭桌微笑,试图掩饰胃部的企图,它一直想咬开我的肚皮奔向盘中的食物。
“太惊人了。”我妈妈一边感叹,一边把食物打包拿走。
一个周三的晚上,弗洛拉带着我喝了威士忌,我们本来要去参加女童子军活动的。她父母这个星期不在家。我们喝掉了一整瓶。醉醺醺的我们撕碎了她的床单,用这些碎布条把自己裹起来,就像死去的埃及人一样。
“你太瘦了,马格丽特。”她提起我的一只胳膊,可是我感觉不到她手指的触摸。我喜欢这种灵魂出窍的感觉,也喜欢假扮成别人。我们全身裹着白布,跟着难听的音乐跳舞。
最后,我们瘫倒在起居室的地毯上,瞪着天花板。
“你有没有做过,那个?”她问。
有传言说她和利亚姆·麦吉做过了。
“没有。”我说,就好像我没空去做一样。
她又挽起了我的胳膊:“也许这样最好;你会感觉被折成两段的。”
我们对着酒杯傻笑了起来。我:一棵枯树。
我到家的时候刚过午夜。妈妈还没睡,坐在门口的台阶上等我。她抽着烟,努力使自己看上去很平静。
“你看看你,像什么样子?”
我低头看看自己,耸了耸肩,忍住了笑。
“看,”我说,“我是圣灵,喝了酒的圣灵。”
我转了几圈,白色布条围着我飘了起来。我妈妈就这么坐着,看着我,把烟吐在夜晚的空气中。
我转完圈就开始朝排水沟里剧烈地呕吐。
“行了,”她把烟在粉白的墙上捻灭,“我受够了。”
第二天一大早我就被妈妈拽到了牧师家,头昏脑涨,宿醉未醒。她跟牧师说我中了邪,她很害怕。她说我不吃饭,本来她觉得这是在行善事,可是现在她也不确定了。她用上了她从电视里听到的各种词汇,她这辈子都没有大声说过的词,比如“走上极端”“问题儿童”和“极度自私自利”。
她嘴上的动作似乎和身体其他部分的动作不在一个频率上。
我心不在焉地听着。我想象着多佛尔[11]的白色峭壁。白色的鸽子,落在了另一边。
“我想你最好还是进来吧,马格丽特。”牧师朝我眨了眨眼睛,“别担心,安吉拉。我来解决这个问题。”
他当着妈妈的面关上了门。
“那么,你遇到了什么问题呢,马格丽特?”
“我能听见鸟儿说话。”我说。他将手放在我的后腰上,把我领进了他的起居室。“你觉得如果你在我脸上打一束光,你能看见我的头骨吗?”
“你是指神头顶上的光环吗?”他笑着说,还给我倒了一杯喝的。
美术馆里有一个人总是在后面紧跟着我。我不喜欢他离我这么近。
“多美的画呀,是不是?”他说。
我没有搭理他,看他会不会走开。
“不过却很伤感,你不觉得吗?”
我忍不住问:“什么伤感?”
“嗯,”他对我微笑,他的指尖落在脸颊上,“这幅画本身就很伤感,那段历史。”他一边说一边看我。“你知道这个画家请他妹妹来做马利亚的模特,她——”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没错。”我想让他知道,我懂这幅画。
“是啊,”他点点头,“她是个问题儿童。”
我们看着画,看着马利亚害羞地躲开那个她应该去信任的人。我低下头,发现这人穿着一双橘黄色的运动鞋。
“马利亚的光环和加百列的光环颜色不一样,”我说,“因为加百列的光环是在画作首次展出的三年之后才加上的。评论家们觉得他看上去不像天使。”
这人似乎被打动了。
“我常常在这幅画中寻找上帝。”他说,“你相信上帝吗?”
“这不重要,对吗?”
“不重要吗?”
“不,不重要。”我希望他消失。我闭上眼睛,数到十。
克里斯蒂娜·罗塞蒂于1830年出生在伦敦。她父亲是一位流亡在外的意大利革命者,她的哥哥们都是著名的艺术家。十二岁那年,她把自己的诗集交给外祖父出版。两年后,据说她对宗教的狂热引发了严重的精神崩溃。还不到二十岁的时候,她装扮成马利亚的样子,为哥哥但丁做了好几次模特。成年后的克里斯蒂娜在马利亚·抹大拉失足妇女避难所[12]里做了十年的志愿服务。她于1894年去世。
每次来到美术馆,我看到的都是一幅不同以往的画。有时我看到的是我自己,有时是马利亚,有时是克里斯蒂娜。有一次,画中的加百列成了每周来收垃圾的清洁工。如同一次紊乱的经期。“我为血而来,我会赐你以血:即家人。我会赐你基督之血。肉与灵。”
我继续盯着这幅画,直到所有的颜色都模糊了。我想象着克里斯蒂娜在背诵她的诗:
不准瞧妖精的模样,
不许买妖精的果实:
谁知他们把怎样的泥土
喂给那些饥渴的树根吃?[13]
“所以,我现在每周二都要去见牧师了。”我告诉弗洛拉。
“他准备怎么办?”她问。
“他说他要像剥水果一样,一层一层将我剥开,找到我全部问题的核心。”我说,“你不觉得这很有意思吗?”
“是啊。”
“我的意思是,就好像他把手伸进我的灵魂……或者某个东西。”
“没错。”她继续沉默着帮我把头发编成辫子。
弗洛拉和我彼此达成了默契。
我们不提那些不能说出口的事情。
结果我没有被一折两段。
我蜷起身。
我变了样。
我没有遇到加百列。
把消息告诉我的是验孕棒。那根细线变成了红色。
我默默地把它递给了弗洛拉。
“天哪!”她说。
然后我们都瞪着地板。
我做了一个梦,梦到我的肚子就是整个世界。大卫牧师将它举起,完全脱离了我的身体。它被高举在上,圣会的人都能看见。他们一起唱起来:“他得到了整个世界……在他手中……他得到了整个世界……”然后我低头看了看自己,意识到我因为流血过多已经奄奄一息。
五个月后,我再也藏不住我的肚子了,我告诉了我妈妈。
我说这是利亚姆·麦吉的,但我不知道她会不会相信我的话。她问我他家里是不是有希腊血统。然后她点了一支烟,轻轻跺了跺脚。她还给自己倒了一杯啤酒。
“你知道吗,安吉拉?”我爸爸说,朝我的肚子皱了皱眉,“你当初真应该给这孩子买个该死的胸罩!”
我得知孩子生下来以后要被送走。妈妈说这才是正确的选择。我太害怕了,不敢反驳她。医生说我得卧床几周。我的状况不太好,他说我一开始就不该怀孕;他说我太瘦了。他说我营养不良。他还说我得吃东西。对于我要卧床这件事,妈妈觉得很满意,这就意味着邻居们没机会看到我了。
当我看着镜中的自己时,我觉得我像一个笼子,像一只送子的白鹳[14]。
“你要做一件伟大而无私的事情。”妈妈说,她正在给我的裤腰缝上松紧带,“有对夫妻一直想要孩子,可是一直没有,你要给他们送去一个孩子。你不觉得这是一件伟大的事情吗,马格丽特?”
“非常神圣。”我记得我是这么回答的,我觉得她可能要打我一耳光。
“你知道要是再添一张吃饭的嘴,我们可是养不起的,马格丽特。”
我们能听见外面有马匹的动静,马蹄踏在柏油碎石路面上,发出咔嗒咔嗒的声音。
“我有没有给你讲过末日四骑士的故事?”她说着,又开始缝补起来,就好像那块衣料是一个人,被她反反复复地刺穿心脏。
婴儿踢了我一下。
“讲过了,”我说,“讲过无数次了。”
“噢,”她说,很快恢复了镇定,“既然这样,那我给你讲这个……”
蜜蜂做什么?
蜜蜂采蜜回。
爸爸做什么?
爸爸挣钱忙。
妈妈做什么?
妈妈把钱花。
宝宝做什么?
宝宝吃蜜糖。
一天晚上,我梦到妈妈做了一个稻草人。我下楼去拿牛奶,看见她正往一件衣服里塞稻草,那是一件她为基督互助会收集的衣服。她说她要驱魔辟邪。她把衣服塞得鼓鼓的,以致衣服上的缝合处都裂开了。她还用胡萝卜给稻草人安了个鼻子。它的尾端被她折断了,可怜兮兮地挂在那里。
“好了,我们到外面做个了断。”她拽着稻草人来到菜园中间,旁边是她种的茄子,在教堂集市中得了第一名,虽说蒂明斯太太的茄子长得更好一点。
她从口袋里掏出一盒火柴,划亮了一根。她点燃了稻草人的双腿,滚滚浓烟围绕着她。我站在门口望去,她就像是悬疑凶杀片里的人物。
“这就对了!”她朝稻草人尖叫着,“你就待在这里,直到化为灰烬!”忽然之间,她不再是我妈妈了。她成了玛丽·都铎。“异教!”她大叫着,燃烧的火苗冒着白光。
稻草人在尖叫,那个不是我妈妈的人在跳舞。
我惊醒了,一身汗,两腿阵阵痉挛。
一月份的时候,我的肚子已经很大了,于是我假装肚子上是一张地图。皮肤下面的血管是河流。我躺在床上摸索着这些纹路,给它们念诗。它们是我孩子的命运之线,弯弯曲曲绕过赤道,深深地钻进海中。
弗洛拉有时会来看我,当我妈妈不在家的时候,我爸爸会允许她进屋。我们一起玩纸牌。
“你听说了吗?”她一边说一边分牌。
“听说什么?”
“来了一位新牧师。”
“哦,”我小心翼翼地回答,“他是个什么样的人?”
“不知道,”她耸耸肩,“我猜是个老头子。不过之前那个匆匆走了。”
“是吗?”
“是呀。他不得不搬走,因为他的房子被烧塌了。”
马格丽特(名字)
含义:“珍珠”“花蕾”或“光的女儿”。
马格丽特的其他变体还有:马奇、马姬、马琪、梅格、梅根、丽塔、黛西、格蕾塔、格蕾特尔、格蕾琴、马吉、玛丽、莫莉、梅姬、佩奇和佩格。
从前有一个名叫亨泽尔的小男孩和一个名叫格蕾特尔的小女孩。[15]他们是伐木工人的孩子。可是他们的爸爸丢了工作,他们家非常非常穷。
他们的妈妈是一个很邪恶的女人。
“我们养不了这些孩子,”她对他们的爸爸说,“开销太大。我们带他们去森林深处,把他们留在那儿吧。我相信他们靠自己也能活下去。孩子们是很有创造力的。”
他们的爸爸被这个女人迷惑了,所以他说:“好的,就这么办。我们一家人要好好玩一天。”
于是他们就照做了。他们告诉亨泽尔和格蕾特尔,准备带他们俩去森林里野餐。孩子们非常兴奋;他们从来没有野餐过。
可是那天晚上,亨泽尔和格蕾特尔偷听了爸妈的交谈,得知了要抛弃他们的计划。
“嘘,”妹妹说,“我们带上面包,一边走一边把面包屑扔在我们身后,这样就能顺着它们一路找回家了。”
于是他们把变质的面包碎片藏在手指间,一边走一边把它们撒在身后的路上。
“我们到啦!”妈妈来到了树林中间,舒展双臂。“太棒了。噢等等,那是什么,在那边?”
亨泽尔和格蕾特尔回头一看,等他们再转过来时,他们的父母就不见了踪影。这一切发生得太快了,格蕾特尔甚至在想他们是不是变成了树。
“面包呢?”
只见一只大个子的乌鸫吃掉了他们扔下的最后一点面包屑。这下他们被困住了。
在树林里转了好几个小时之后,他们看见远处升起了烟。那烟是从一个烟囱里冒出来的。这烟囱立在一座怪房子的房顶上。这座房子是由姜饼、蜂蜜、浆果和坚果做成的。亨泽尔的肚子开始咕咕叫了。
“我们去看看!”
他们接近前门的时候,门开了,出来了一位妇人。她上了年纪,看上去有一种似曾相识的古怪感觉。她见到孩子们显得很高兴。
“进来吧,亲爱的。”她哄道,于是他们走了进去。
可他们一进屋,老妇人就在身后关上了门。
嘭!
她抓住了亨泽尔,把他变成了一只鸟,然后扔进了笼子里。他生气地大叫着。接着老妇人转向格蕾特尔,说要把她喂肥。她说她看上去太瘦了。格蕾特尔想逃跑,却发现自己的手脚都被锁上了链条。这妇人让她坐在地板上,强行给她喂:
饱满味甜石榴果
椰枣洋李酸涩涩
还有李子和越橘
梨子青梅最难得
加仑果,醋栗果
伏牛花果亮如火[16]
格蕾特尔看着自己的肚子变得越来越大,大到她觉得自己就快爆炸了。
她捧着自己的肚子,就好像这是整个世界。
“现在,”老妇人已经连续喂了格蕾特尔四天四夜,她说,“现在你该准备好进烤炉了。”
烤炉是厨房的嘴。这个妇人开始唱起了歌:“唱一首六便士之歌,装满一口袋黑麦,我们来把这小姑娘往那馅饼里塞……”[17]
在格蕾特尔浮肿的脸上,她的眼睛显得格外小。这双小眼睛发现,在她身后,一只扫帚正在悄悄靠近。
“用我吧!”它轻声说。
她照做了。格蕾特尔用被锁住的手抓住了扫帚,等那妇人打开烤炉的门,就使出全身力气一推,用扫帚在她背上使劲一击。老妇人跌进了烤炉,发出“砰”的响声和一声尖叫。
一股强烈的肉焦味冒了出来。
咒语被解除了。
鸟笼和锁链消失了。亨泽尔变回了男孩,格蕾特尔牵着他的手,两人跑出了这个由姜饼、蜂蜜、浆果和坚果做成的小屋。他们跑进树林,在希望的指引下,一路跑回了家。
他们的爸爸就坐在他们家房子外面的折叠躺椅上,玩着纸牌。他见到他们很高兴。他说他们的妈妈晚上意外死去了,他非常抱歉,不该把他们两个抛弃在森林里。
他们一起又唱又跳,还吃了一顿烧烤大餐。他们的爸爸为了这顿饭还特意磨快了餐刀。大家尽情地吃喝起来。
“爸爸,这是什么肉?”格蕾特尔问,一大块肉塞住了她的牙齿。
“一个新品种。”她爸爸回答道,平静地将肉切成很小的碎块,“好了,不要忘记吃蔬菜。”
美术馆里站在我身边的那个男人已经往前走了。我看见他不时回头看我,就好像他觉得我疯了一样。
工作人员开始在馆里走来走去,拍着人们的肩膀,告诉他们马上就要闭馆了。到了该离开的时候了。
马利亚站在水槽边,把熨过的衣服叠起来。在出租车到来之前,她还有三十分钟的时间。出租车会把她送到诊所。她把很多硬币缝进了牛仔裤的腰带里,面值一英镑的硬币金灿灿地围在她的腰间,像一圈光晕,像一条贞洁带。等出租车到了目的地,她还要喝下两公升水,如果她能喝得下的话。那会派上用场的。她叠着衣服,手腕上的骨头向上突起。
“嘿,你还好吗?”
马利亚吓得整个人差点从她那透明的皮肤里跳出来。厨房的桌上坐了一个男人。
她不由得注意到他的脚下燃着火焰。
“你究竟是谁?你怎么进来的?”
“时刻准备着,这是我的格言。”他举起手,假装投降了。
“我没有听见你闯进来!”
“马利亚啊马利亚,”他朝她露出一个胜利的微笑,“我给自己做了一把备用钥匙。尽量少用神力显灵。要知道,有时用人类的方法做事还真不赖。你瞧,我是一个天使。”
马利亚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她不知道是不是该报警,或者呼叫消防队。
或许她只是又产生幻觉了。
“你知道吗,我马上要去赴约,”她说,“所以恐怕你得离开了。”
可是加百列没有走。马利亚试着装作他不在那里。她转身回到熨好的衣服旁,开始自顾自唱起了歌:“唱一首六便士之歌,装满一口袋黑麦,二十四只乌鸫……”
可这时加百列也唱起了歌:“马利亚啊马利亚,真是不听话。你的花园里种了什么花?”
她生气地瞪着他,可他没有停下来。
“银铃铛和海扇壳,漂亮的姑娘站成排……你有没有意识到这首歌唱的是一场大屠杀?”
“这首歌唱的是一个花园……”
“不。它唱的是玛丽·都铎,还有她对新教徒的屠杀。她的花园就是她的墓地。”天使把这个解读告诉她时,似乎从中获得了极大的乐趣。他一边在她的果盘中翻来找去,一边继续说:“是啊,银铃铛代表拇指夹,海扇壳也是刑具,用来折磨这里,你懂的。”他在自己的胯部比画了一下。“而在‘漂亮姑娘站成排’这一句里,姑娘指的就是断头台。”
“哦。”马利亚的脸沉了下去。
加百列看起来对自己相当满意。“还有,那首玫瑰花环是关于瘟疫的歌。天哪天哪,做父母的给孩子们唱的都是些什么歌呀,嗯?总之,言归正传,你怀孕了,恭喜恭喜。”
“什么?”
“是啊,你知道吗,上帝的儿子,在你肚子里。也许是上帝的女儿,如果我们的观念与时俱进的话。”他笑了笑,就好像他并不这么认为。“真伟大。”
“这事我有发言权吗?”
加百列笑得更响了。“不好意思,我好像把你的桌布点着了。”
我在一个礼拜五生下了她,礼拜天她就被抱走了。没人告诉我他们给她取了什么名字;妈妈说我最好别知道。她觉得一旦取了名字,你就和事物之间有了羁绊。
“就像亚当和这个世界。”她说。
我不知道说什么好。
我曾想过,如果马利亚把她的孩子送给一个陌生人,让别人把它养大,那又会怎么样呢。我想起了宙斯和他那些出生凡间的孩子。我想起了我妈妈,多年之后,她的举止就像一个想不起自己名字的孩童。
我走出美术馆,惊讶地发现天色已经这么黑了。这座建筑就矗立在泰晤士河岸边。蓝色的灯光投射在泰特美术馆的前方,形成了一个个字母,这些字宣告:“一切都会好起来的。”
有人用手机将它拍了下来。它看起来有点自命不凡——这是“上天来讯”的新版本,由脚手架搭建,以电为动力,通过网络传播。无线技术就是我们今日的神话。它将环绕世界的故事讲给我们自己听。那低声细语如病毒般蔓延传播,嗡嗡,嗡嗡,嗡嗡,响个不停。
我想知道那些线去了哪里。
我到养老院做了最后一次努力。
“妈妈,关于那些领养的文件……”可她根本没有在听。她看着一只停落在窗沿上的鸽子。然后她向路过的护士挥手。她的睡衣在她身侧摆动。
“你还记得我说的话吗?”她忽然说道,就好像她才意识到我在这里。
“关于什么的话?”我问。
“关于我的火化,”她说,“在我死了以后。我想要露天火化,在乡下的户外——树林边;法律现在允许你这样做了。”她闭上了眼睛,沉重地呼吸着。一分钟以后,我正在想她是不是睡着了,她的眼睛很快又睁开了。“是的,我想要四匹马来拉我的葬仪车。”她听起来十分清醒,这是几周以来的头一次,“我要大家目送我在火中离去……”她自顾自地笑了起来,“如果你愿意的话,你可以先把我的脚点燃。”
【注释】
[1]又名“天启四骑士”,出自《新约·启示录》。
[2]指伦敦泰特美术馆。文中提到的名画都是该馆藏品。
[3]油画《奥菲利亚》,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约翰·埃弗里特·米莱(1829—1896)的代表作,取材于莎士比亚的剧作《哈姆雷特》。
[4]油画《查特顿之死》,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亨利·沃利斯(1830—1916)的代表作。画中人是英国诗人托马斯·查特顿(1752—1770)。
[5]但丁·加百列·罗塞蒂(1828—1882),英国拉斐尔前派画家和诗人。《天使报喜》是他的代表作之一,取材于《新约·路加福音》,主要讲述天使加百列向圣母马利亚告知其将受圣灵感孕而生下耶稣的故事。
[6]克里斯蒂娜·吉奥尔吉娜·罗塞蒂(1830—1894),英国女诗人,但丁·罗塞蒂的妹妹。
[7]出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诗作《安妮》。
[8]一种挂在身体前后的广告宣传形式。
[9]英国一家大型超市,出售食品、衣服和家居用品等。
[10]指英格兰及爱尔兰女王玛丽一世(1516—1558),都铎王朝第四任君主。她在位期间企图使英格兰重新信奉天主教,将不愿改变信仰的新教徒处以火刑,史称“血腥玛丽”。玛丽与圣母马利亚同名,都是Mary。下文中提到的玛丽·都铎就是玛丽一世。
[11]英国最接近欧洲大陆的地方。站在陡峭的悬崖边,凭肉眼就可以望见海峡对岸的法国。
[12]8世纪到20世纪晚期出现在英美等地的机构,帮助妓女从事正当工作,解决她们的生计问题。
[13]出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叙事长诗《妖精集市》。
[14]根据欧洲民间传说,白鹳是送子鸟,有白鹳在屋顶造巢的人家就会有孩子降生。
[15]参见《格林童话》中的《亨泽尔和格蕾特尔》。
[16]出自克里斯蒂娜·罗塞蒂的叙事长诗《妖精集市》。
[17]此处与下文中提到的多首儿歌都出自英国传统童谣。此处后一句有改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