梅饼红。僵尸绿。蜜蜂黄。怪物紫。

长大以后,你想成为谁,或者说,你想变成什么?
杰克走在路上遇到一个人要买他的牛,代价是一把魔豆。确切地说,是五颗魔豆。他说如果杰克回去把这些豆子埋在花园里,就会长出一株植物,它会长得很高很高,能和天空交朋友。
可如果杰克拿走这些魔豆,把它们种在自己的身体里呢?
把它们吞下去,于是它们就被藏在了他的肚子里。
郁郁生长,灼灼发光。
小罂躺下来,用绿叶把自己盖住。
“我是活着还是死了?”她咯咯地笑着,试着保持嘴巴不动。
“你既活着又死了。”我说。
“不对!大错特错。”
她在地上扭来扭去,就像一个有生命的布娃娃。一片碧绿色的海洋。
艾藤懒洋洋地躺在树屋里,戴着云朵形状的太阳镜。
蜜糖夫人一边在帐篷之间走动,满身都是蜜蜂,一边在写字板上做标记。她抽出卷尺,沿着苜蓿身体里抽出的新芽把尺展开,然后匆匆记下几个数字,而苜蓿则吹着口哨,在阳光下进行光合作用。
我数着手掌上的种子。
一。
二。
杉[1]。
好吧,很烂的双关语。抱歉。
这个夏天,他们从火车站把我们领回来的时候,石楠散开他的头发,还有缠绕在一起的藤条,他身后一路上花蕾浮动,就像新娘的裙摆。
茉莉用了二十张面巾纸才把堵住毛孔的白漆擦掉,她的绿皮肤闪闪发光。
雏菊说个不停,直到太阳落山,那些夜晚出没的小家伙开始睡眼惺松地绕着草坪追逐他们的影子。
“欢迎来到今年的夏令营,”蜜糖夫人的微笑真是甜得发腻,“天哪天哪,你们都长这么大了。”
第一晚,我们捡来枯树枝,升起一团篝火。玫瑰从她嘴边摘下几片珊瑚色的花瓣,那是从她喉咙里悄然长出的植物送给她的礼物,我们把它们点着了。大家开始分享自己春天里的经历。
“我在一家果蔬店工作,”石楠告诉我们,“为了给旅行赚点路费。”
“去哪里旅行?”
“我要去找毒噬树。”
“毒噬树?”
“这是一种有毒的树,能吞噬周围的一切。”石楠说,“它已经绝迹两百年了,但我肯定能找到它。”
“你为什么要找一棵有毒的树?”艾藤忽然发问,她倒挂在轮胎秋千架上。
“怎么了?我读过一本书,说南非的植物学家找到了它,一切被它杀死的东西都成了它的肥料。”
“厉害了!”
“那你找到它以后准备怎么做?”
石楠看上去有点局促。“不知道。”他耸耸肩,“我想我可能会好好研究一下,弄明白为什么大家都怕它。也许我会在它旁边坐一会儿。”
玫瑰开始咳嗽,大把花瓣纷纷落进火苗中。
烟雾里,我看见一棵孤独的树,四周散落了一地白骨。
百合今年没有回来。在她那一站,没有人上车。
我们找遍了整列火车,包括那些黑暗潮湿的角落,有时她喜欢藏在那里。
我们抵达时,蜜糖夫人说:“百合的父母没有给我们回电话。”
大家看上去都是一副萎靡不振的样子。
百合是我们中间最好的一个。
十一岁时,她的头发一夜之间变成了白色,她开始哼唱葬礼歌曲。
那一年,他们把她送到了这里。
她闻起来总是带着一股薄荷味。
去年八月,她躲在浴室隔板后面吞下了一些苹果籽,被发现之后也没有否认。
她曾对一种名为十六进制颜色码[2]的网页颜色代码十分着迷。我们把这些字符从舌根送到舌尖,试着品尝其中的魔力。泥巴沾在我们的胳膊肘上,我们一边在尘土中留下大地天使的形状[3],一边罗列出自己最喜欢的颜色。
人们说长大以后,很多东西你都不会在意了,比如最喜欢的颜色,因为生活中还有更多重要的事。可这话说得毫无道理。百合和我一起比赛,看谁能凭记忆把色号都背出来:
浅海蓝 #20B2AA
中兰花紫 #BA55D3
橄榄褐 #6B8E23
蓟紫 #D8BFD8
海贝壳白 #FFF5EE
实木棕 #DEB887
番茄红 #FF6347
幽灵白 #F8F8FF
我们喊出的颜色落入树林里,于是树木把它们吞没。
我们曾想给整个世界涂满色彩。
而现在,我们不知道她去了哪里。
我们在树下的灌木丛里找她,去溪水边找她。我们查阅了她喜欢过的报纸,说不定她会出现在头条里。翻动报纸的时候,油墨染上了我们的指尖,我忆起那些时光里,我们一边把花朵夹进一本寓言集的书页里,一边猜想这本书来自哪种树。我们也把自己夹在了故事和故事之间。
艾藤偷来了蜜糖夫人的手机,于是我们试图去网上寻找百合,可我们不知道她姓什么,搜索引擎只是一次又一次把和她同名的那种花显示在我们面前。
然而,百合不只是一种花。百合是我们的伙伴。
如果杰克拿走那些魔豆,把它们种在自己的身体里,那他就可能成为我们中的一员。他会发现自己因为各种原因登上了头条,被裱糊在百合帐篷的一侧,她在那里贴满了各种重要的新闻:
北京一位医生发现一名十六个月大的女婴耳道中长出一株蒲公英,已部分开花,据说患处极痒。
一名疑似患有癌症的俄罗斯男子左肺部长出一小株冷杉,植株被取出后,由该男子带回家中。
这些人都是我们的同类。
有一回,在西班牙,一个患有失读症的男孩心脏上长出了一棵百合。
我们常常从报纸和怪谈中跌跌撞撞地跑出来。
风信子在阿波罗的血泊中开花。
康乃馨在马利亚的泪水下绽放。
雪花莲据说就是逝者的手掌。
你会在字里行间找到我们。
他们觉得我们是多么古怪啊。
蜜糖夫人把粉笔、蜡笔和毡头笔分发了下来。
“你们所有人都坐下,画半小时的画。”她说。
“画什么?”苜蓿满面愁容,她的头发上此刻开满了花。
“想到什么就画什么,”蜜糖夫人笑着说,“不要交头接耳。”
于是我们挑选了一些颜色,我们都画了百合。
睡着的百合。
跳舞的百合。
大喊大叫的百合。
虎皮百合。
爬上豆茎的百合,云朵缠绕在她的秀发间。
被关在塔楼里的百合。
和树说话的百合。
百合曾经告诉我,树木在地底下会互相说话。它们通过共生关系分享食物,而且不会让人类知道这些。
“当你看到一片森林时,你自以为看到的只是一片森林。”百合说,“实际上并非如此,真的。树木们在交谈,你看不见,可它们确实在说话。森林并不是可怕的所在,它们只不过说着不一样的语言。”
森林绿 #228B22
“来吧,小蕨,”茉莉轻轻推我,“你最会讲故事了,你觉得百合去哪里了?”
好吧。从前有一个国王和王后想要一个孩子。他们努力了很久,可每次孩子都夭折了。后来,很多年过去了,王后又怀孕了。这一次,她很确定会与之前不一样。她很想尝尝从来没吃过的东西:腌海藻、酸萝卜、蜂巢,甚至是花朵。在王后最爱吃的花中,有一种名叫匍匐风铃草[4],也被称作野莴苣。王宫之内到处都没有这种花,它只生长在外面,越过宫殿围墙,在一小块人迹罕至的土地上。
每天晚上,王后都会恳求国王翻过御花园边的围墙,将月光下闪闪发光的野莴苣采回来。他照办了,把它们堆在王冠顶上,带回了王宫。太阳升起来时,王后嚼着这些野莴苣,还会用花瓣来沏茶。
一天晚上,当国王正在采花时,一位仙子出现了。
“这是我的花。”仙子说。
“可我是一国之主,”国王说,“这片土地上的一切都是我的。而且我那怀孕的妻子很想要它们。”
“你可以采摘这些花,不过作为交换,你得送给我一个礼物。”
“什么礼物?”
“你要把你的孩子交给我。”
“哈!”国王轻蔑地笑了,“等她出生了,若是你觉得自己有足够的胆量,就来把她带走吧。”
仙子果真来了。国王发现自己中了魔法,竟然就这样把孩子交给了她。这个孩子被取名为野莴苣,仙子把她锁在一座高塔上,因为这孩子的一头秀发令她嫉妒万分。那头发像藤条一样长,她用蕨菜把它编成辫子,挂在高高的窗户外,人人都能看到。她的基因和她母亲吃下的花草融为一体。她一半是女孩,一半是植物,在尘世之外长大……
“你是说百合被仙子偷走了?”小罂喝了一口美乐棵[5],问道。
“世上根本没有仙子,”艾藤啐了口唾沫,“别犯傻了。有可能是政府把她抓走了。我打赌他们把她关起来了,用来做实验。”
“我们没听说过这种事!”
“噢,是吗?好吧,那你们倒是说说她去哪里了,嗯?她到底去哪里了?”
“我不知道。也许她逃跑了。”
百合不是那种乖巧的壁花女孩[6]。
我总觉得她就如同一株囊泡貉藻[7],这是一种能在水下呼吸的食肉植物,在波浪中沉浮前行。她是一朵睡莲。和所有貉藻属植物一样,没有根。自由自在地游荡,一切挡道之物都落入其圈套中,像一棵捕蝇草。
百合就是这样的,天不怕地不怕。
每到夏末,当第一片树叶飘落时,他们就会拿着修枝剪朝我们逼近,而百合从来都不会安静就范。
“不可以,小蕨,”她大声疾呼,他们抓住了她的手腕,“不可以让他们这么做。不可以,不可以,绝对不可以。”
夏令营刚开始的几周总是最惬意的时光。我们聊聊彼此的近况,让他们来测量我们。我们服用美乐棵,把他们放在我们面前的水都喝掉,我们在阳光下绽放自己。在这里,我们不用躲藏。不会有人在大街上对我们指指点点,不会有人在超市里拒绝接待我们。在这里,我们的与众不同得到了奖励、重视和赞扬。
艾藤全身有六英尺七英寸长。
小罂的双眼会催眠。
玫瑰的植物在她喉咙里开花。
苜蓿的好运藤蔓从她的胸口冒出了芽。
茉莉有海青色的皮肤,冬天里也不会褪色。
还有石楠和他那些浅粉色的花,它们的学名叫石楠属灌木。他称它们为自己的半个灵魂。
然而夏天即将结束,九月的风已至。
“百合认为我们如果吞下其他植物的种子,就能与它们混合杂交。”小罂说,“她说如果我们不再是单一的物种,就会变得更强大。”
“什么,异花授粉吗?”
“这不就是他们所说的那种繁殖狗的方式吗?杂种狗之类的?”
“最好别把我和狗混为一谈。”
“我们不是已经杂交了吗?”玫瑰打了个隔,“我是说,我们已经不是单一的物种了。”
如何修剪玫瑰过冬
1.从底部开始修剪。
2.剪去枯枝,留下健壮的植物组织。
3.去除所有发育不良的枝叶。
4.玫瑰长势很旺,要有所控制。
5.切口要干净,因此要保持修枝剪的锋利。
每年夏天结束时,蜜糖夫人就不见了踪影,取而代之的是树木修剪师。他们带来了锋利的工具和缝合针、饲管和除草剂。我们已准备就绪。
万籁俱寂,月亮升起,艾藤和苜蓿把她们的藤蔓变成了好多只手臂,撬开了实验室的门,我们全都飞奔而入。雏菊喘着气。屋里很潮,湿气爬上了窗户,一进来我们就看见了自己,在架子上站成一排。他们从我们身上剪下的枝条全都被养在玻璃笼中。我们身体的一些部分被贴上了标签,消了毒,毫无生气。
我们打碎了玻璃。
我们抓起自己的那些部分。
我们一路狂奔。
噢,我们跑得可真快。
一袋袋种子滑过塑料地板,每到坑洼处都会颠簸一下。
“再给我们讲个故事吧。”我们把车开到高速公路上时,石楠央求道。在我们偷来的篷车里,艾藤弯腰坐在方向盘前,我们在后座挤成一团,怀里盛满了绿色的光芒。
好吧。从前有一种怪物名叫莉莉[8],它们遍布世界各地,潜伏在历史深处,隐藏于文化之中。无论在哪里出现,它们都是暗夜的妖精,是灵魂被困于深渊的恶魔。有一回,天神捉拿一只莉莉时,出现了一个名叫莉莉丝的女子。她是一个有主见的女巫。可她不按男人们的喜好打扮自己,也不按他们的意愿行事。于是他们在夜色中抛弃了她,而她在黑暗里生下了一群孩子。古怪的孩子。荒诞的孩子。他们从泥土中汲取名字。
艾藤发动引擎,风从篷车窗户的缝隙里钻进来。
我们一会儿驶入田野,一会儿躲进森林,把我们营救出来的那部分自己种在这些地方。
它们在夜晚的空气中喜悦地颤动着,惊讶地发现自己来到了野外。
“在被他们抓住之前,我们还能撑多久?”茉莉问道。她向外凝视着我们身后的路,那边的天空变成了红彤彤的珊瑚色。
我耸耸肩,只希望时间足够长,让我们把自己播种到更远更广阔的地方。
杰克走在路上遇到一个人要买他的牛,代价是一把魔豆。确切地说,是五颗魔豆。他说如果杰克回去把这些豆子埋在花园里,就会长出一株植物,它会长得很高很高,能和天空交朋友。
可如果杰克拿走这些魔豆,把它们种在自己的身体里呢?
把它们吞下去,于是它们就被藏在了他的肚子里。
郁郁生长,灼灼发光。
茉莉撕开种子的包装袋,把它们倒在我们摊开的手掌中。我们捧着它们就像捧着一粒粒沙。我们把它们倒进嘴里,吞了下去。
到了下一个加油站,我在我的帆布背包底部发现了一张皱巴巴的邮票。在一个装过郁金香种子的空袋上,大家写了一封信,收信的是百合最喜欢的那家报纸。我们想登一个广告,希望她能看到。我们七嘴八舌地讨论广告上该写什么。我想用网页颜色代码给她传递一个秘密信息——#7D0541和#CFECEC,分别表示“弹壳红”和“百合青”,让她知道我们在抗争,我们希望她也在战斗。
“她看到这个可能会以为我们希望她已经死了,”艾藤说,“弹壳听起来恶狠狠的。”
“那你想写什么呢?”
玫瑰怯怯地举起了手:“要不我们列上她最喜欢的颜色吧?让她知道,我们都很想她。”
于是大家照做了。
我们自创的摩尔斯代码。
百合,我们爱你。我们希望你枝繁叶茂。吻你
#7D054 1
#54C57 1
#E9AB 17
#46 1B7E
梅饼红。僵尸绿。蜜蜂黄。怪物紫。
【注释】
[1]原文是tree(意为“树”),与thre(意为“三”)谐音。
[2]指RGB三原色颜色值与十六进制字符串的相互转换,用于在软件和网页中设定颜色。RGB 颜色模式中,颜色由表示红、绿、蓝各成分强度的三个数值表示,从极小值0 到极大值255。十六进制颜色码是通过一个以“#”开头的六位十六进制数值表示一种颜色,六位数字分为三组,每组两位,依次表示红、绿、蓝三种颜色的强度。每个颜色值都对应一个十六进制颜色码,也对应一个英文名称。
[3]源于一种叫作“雪地天使”的游戏:躺在雪中挥动双手和双脚,在身体两边的雪里形成类似翅膀的痕迹。
[4]产于欧洲、亚洲及北非的一种风铃草,开蓝色的花,根茎和叶子可做成沙拉。有说法认为,《格林童话》中《莴苣姑娘》的故事源于法国和意大利,原版故事中提到的植物并非野莴苣,而是匍匐风铃草。
[5]美国园艺品牌,家居植物肥料。
[6]在社交场合上很害羞、不参与跳舞且不与人交谈的人。
[7]浮水或沉水草本,貉藻属植物唯一的现生种,能用捕虫夹捕食小型水生无脊椎动物。
[8]莉莉(lilit)是下文莉莉丝(Lilith)的另一种称呼,犹太神话人物,最早出现于美索不达米亚神话。据说她是亚当在夏娃之前的第一个妻子,由上帝用泥土所造,因不满上帝而离开伊甸园。她还被称为撒旦的情人、暗夜魔女和法力高强的女巫。其发音与百合的英文Lily相近,此处也暗示了百合的命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