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2 动物
动物

这年头,你只需点击一下按钮,就能找到你想要的任何东西。

这就是为什么我在网上买到了她的心脏。

它是和我的生活用品一起在早上被运来的,装在一个纸盒里,四周有红色渗出。他们沿着盒子边系了一个松松垮垮的蝴蝶结,还附了一个标签,上面写着客户满意度的承诺,以及为期三十天的质量保证。

“我们的心脏自生长的那一刻起就接受了古典音乐的熏陶。

为爱而生,永久相伴。”

它是深红色的。

我把心脏取出来时,它像章鱼一样在我手掌中摊开。我挠了挠它的一个膜瓣,它吓坏了,瘫软在厨房的案台上。我又把它捡起来。我听别人讲过钓鱼和收网,讲到喘着气的鱼在他们紧握的拳头中挣扎,然后被扔进篝火中。

大概就是这样。

这颗心在颤动。

赤手空拳将爱捧住的感觉是独一无二的。

一张浸透了血的纸片贴在盒底,我读了读上面的字:

这颗心脏来自一只天鹅。

很好。他们说鸟类很容易驯服。

“乖呀,乖,小家伙,”我说,“一切都会好的。”

我伸出一根手指轻抚它,还用口哨吹了一段鸟鸣声。

能看出它平静下来了。

重要的事情要先说。你要像对待宠物一样对待心脏,我母亲对这类事情比较在行。你先用满满的爱浇灌那颗心,然后收手。这一收很重要。你要等到那颗心变得绝望,等到它以为你完全忘记了它。然后——只有到这时候——你才能再次用爱意与深情令它窒息。

这是唯一的办法。

心就是这样生长的。

它们就这样学会了永远离不开你左右。

心脏们还需要良好的营养和大量的运动。如果你买了一颗,一定要保持它的湿度。如果你是新手,你需要给自己买一个心容器,直到你确定这颗心就是你的唯一。当然,心脏们会有各种不同的形状和大小,但它们不需要量身定制的睡眠区域。只要是温暖潮湿、靠近人类肌肤的地方都可以。我母亲有句话说得很对,爱可以填满任何空间。

我建议你把心容器系在衣服内侧的胸口位置,防止你在大街上被狗追着跑。还有,购买心脏一定要找可靠的来源。我曾经买过一个劣质品,它产生了自己的意愿,使劲往我身体里钻。我感到了前所未有的疼痛。这是我最后一次听取隔壁邻居提供的卖家建议。说真的,他在一年中的大部分时间里都用着玻璃心脏,他自己和他的伴侣对此都不太高兴。他们受骗的次数更多。

我把这颗天鹅之心装进我的心容器,将它藏在了毛衣下面,感受到我的心脏和天鹅心脏在一起跳动,步调有点不一致。爱的温度、节奏和可靠性都需要调教。要是有人说不是这样,你可别信他们的话。

我清洗了之前装心脏的盒子。科拉总说我洗涤剂用得太多,可我就是想要一切都干干净净的,这又不是什么罪过。我把盒子塞进了回收箱。回收很重要。不能满世界扔垃圾。

这就是我把她保存下来的原因。

不管怎么说,我留下了大部分的她。

我去查看了一下科拉的情况,然后走进书房,用谷歌搜索“天鹅”。

凯尔特神话中的睡眠之神每隔一年就会化作一只天鹅。

天鹅有七个品种,包括疣鼻天鹅[1]和苔原天鹅[2]

天鹅会强悍地保护自己的巢。

天鹅一生只有一个爱侣。

天鹅肉在伊丽莎白一世[3]统治时期是美味佳肴,只有富贵人家才能品尝。

“天鹅”(swan)一词来自印欧语系的词根“swen”,意思是发声和歌唱。

我真的很喜欢听科拉唱歌。

我穿上鞋,出发去公园。出门时,我看见托马斯在给花园浇水。他站在一大片蓝色勿忘我中间,哼着一首我不熟悉的旋律。他举起手做了个打招呼的姿势,可眼睛却看向了别处。我也举手回应了一下,万一他看见我了呢,然后就大步离开了

几百年前,一位诗人漫步在爱尔兰的博因河[4]边,看见一群天鹅从他的头顶高高飞过。他捡起一块石头,朝它们扔过去,其中一只天鹅从空中跌落下来。诗人跑过去想接住它,却发现它从天鹅变成了一个姑娘。她的胳膊摔断了,她抬起头,热切地看着他说:“谢谢你。恶魔在我临死前将我变成了一只鸟儿。从那以后我就被困在这副躯体中,飞了很久很久,我不知道这样的飞行会不会有尽头。”诗人将姑娘紧紧揽在怀里,然后带着她回家去了。她的心一直在怦怦地跳着,怦怦,怦怦。

81路公交车上愁云密布。

坐在我旁边的女人带着一个便携式氧气机。她想把它藏在一条毯子下面,可这玩意儿不是随便就能藏得住的。她至少已经坐了四站,可我依然能听见她呼哧呼哧的喘气声。她不断地测脉搏,还时不时呻吟几声,仿佛她的器官们都想挤到外面的世界来。我一脸痛苦。大家都是这个表情。愚蠢的女人。我几乎能闻到她的肉体正在躯干里腐烂。大家不约而同地把头转向车窗,假装她不存在。

我来到公园,绕着池塘慢跑了一圈。我的静息心率[5]为每分钟约五十次。当然,这是相当不错的,但我尽量不向太多人提起(虽然难免在交谈中说漏嘴)。我不愿让别人为此产生不好的自我感觉。

我试着在慢跑时把注意力放在自己的呼吸上。我想起两只天鹅将脖子靠在一起,宛如心形。我想起了《天鹅湖》[6]的故事和那些认错身份的情节。我想起了跌落人间的宙斯,这位隐藏在天鹅外形下的神在世间制造了各种混乱。一个足球飞过来,差点打中我胸口一侧,我大叫了起来。我交叉起手臂,继续往前跑,血液敲打着我的耳朵,天鹅的心脏剧烈地跳动,就好像它要起飞了一样。

远在公园的另一头有一座露天乐池。人们围着一支铜管四重奏乐队,他们的脸上涂着蓝色,还有一人穿着一件滑稽的心形戏服。他在现场跳着舞,既是为了取暖,又是为了在人们的面前摇晃募捐箱,吸引大家的注意力:“所有收入都将捐给英国爱心基金会!请各位慷慨解囊!”

赐予我力量吧。我避开人群,终于找到了我一直在寻找的东西。一个小男孩和他妈妈正在喂鸭子,在这些吵闹的鸭子旁边,有一只天鹅。个头很大,羽毛洁白,气质高贵。那颗天鹅之心一听到水声和其他鸟叫声,就拼命往容器边缘凑过来。有很多人在附近转悠。这么做可能会引人注目。可话说回来,人们常说爱情需要观众。于是我从路边捡起一块石头,小心翼翼地瞄准,扔出去。

小男孩尖叫起来。有人扔掉了手中的大号。

我走在回家的路上,大多数人假装没有注意到我肩膀上挂着一只死去的天鹅。他们往两边散开给我让道,有人在挪动时发出了啧啧声。这只天鹅比它看上去要重一点,它的翅膀一路划过地面,不时绊到我。我把它往上提了提。它的脖子向下垂,嘴部撞到下面的心容器后又弹开,那颗天鹅之心几乎在尖叫。公交车司机拒绝让我上车,真是个无耻的混蛋,不过走路对我有好处。虽然有风,但我出汗了。

当我到家时,托马斯还在花园里浇水。他的脚踝周围已经积满了一摊摊水。

“嘿,”他说,错误地挥了挥那只拿着洒水壶的手,把自己的衣服浇湿了,“噢!天鹅很漂亮。”

“谢谢。”我说。

“它还好吗?看上去有点……软趴趴的。”

“它死了。”

“噢!”他打了个哆嗦,“不是说女王拥有这个国家所有的天鹅之类的吗?”

我摸索着我家钥匙:“再见,托马斯。”

“哦,好的。再见。”

我在身后重重地关上门,让天鹅滚落到地板上。它空洞地盯着我。托马斯说得倒没错。理论上讲,女王拥有开放水域上所有未被标记的天鹅。女王不怎么行使她的权利,而人们也不像过去那样拥立女王了。

曾经有一段时期,嫉妒的女王和皇后们会吃掉她们女儿的心脏。奥地利的伊丽莎白[7],一位在19世纪真实存在过的公主,睡觉时会用生肉敷在脸上,以此让皮肤永葆青春,祛斑除皱。她的头发得花几小时才能梳好,洗头时要用蛋黄和白兰地。六十岁时,她被刺穿了心脏,行凶的是一个认为她相貌丑陋的无政府主义者。她的束身衣太紧了,因此她挺了好几个小时才断气。她的心脏缓缓地流出了血,在笼子里痉挛着。

你看,鸟儿和心脏有很多相似之处。我用脚碰了碰死去的天鹅。

它就如诗一般,真的。

我去看了看科拉,她一动没动。我把那只鸟拖进了厨房。我用了很长时间来给它拔毛,因为我想要完整的羽毛。我要用它们给科拉做一条裙子,裙摆能拖在地上的那种。她可以穿上这条裙子,披上她的熊皮大衣,再戴上狼牙王冠,而我将邀她共舞。白色的羽毛会在她深色皮肤的映衬下闪闪发光,我们两人都无法把目光从对方眼中挪开,而这让其他人都感到不自在。我们弯着脖子,踮起脚,在舞池里穿行。

德鲁伊教士[8]把天鹅看作圣物,认为它们是灵魂的象征。他们相信这种鸟能够在人间和冥界之间穿行。又因为讲故事的吟游诗人传递了世间的各路消息,所以他们被赐予一种名为“图衣根”[9]的礼服斗篷,是由啼鸣之鸟的羽毛制成的。这些斗篷的兜帽便是用天鹅的羽毛装饰的。

科拉喜欢故事,她也配得上一件羽毛斗篷。

我脱下套头毛衣,把衣服下面的心容器解下来。我不愿让我新买来的心脏感到难过,所以我在解剖猎物时不想将它戴在身上。我把它放下,远离我温暖的身体,这时我几乎能听出它的抗拒。它在微微颤抖。它想念我。很好。

我穿上围裙,拉上百叶窗。

我磨好了刀具。

屠宰是一种失传的艺术形式。

电台里传来六点钟的新闻:

今日头条:朝鲜宣称发明爱情万能药,美国科学家对此持怀疑态度。英格兰北部一名女性录制的视频被疯传,该女子在视频中表示愿意捐出自己的心脏,用于拯救他人的恋情。诺森伯兰郡一名四十二岁的女性准备自杀,日前她通过电子邮件收到多对伴侣的简历,并准备从中筛选出一对接受自己的心脏捐赠。

我割开胸脯上的肉。

位于伦敦东部的阿芙洛狄忒心脏工厂宣告将在本市北部新开五个分厂,之后该工厂遭遇动物权益保护者的抗议,人数突破历史记录。抗议者表示宁愿忍受心脏疾病也反对任何形式的动物心脏移植,他们还请愿废除动物心脏交易市场。首相呼吁各方保持冷静,并坚称新建的工厂只是预防措施,并不代表爱情水平降至历史新低。

今天下午早些时候他发表了以下声明:“我们在继续按国内需求生产心脏的同时,也要充分考虑到他国的需要,向海外的受难人群输送心脏并派遣医生。爱能在所有语言中传递,爱无国界。”

我摸到了天鹅胸部的叉骨,将它暂时置于一边,然后从它的胸腔里将心脏取出。血在我的指尖凝固。

如此特别的时刻。

它还带着温度。

我舔了舔嘴唇。

吃掉动物的心脏算不上什么稀奇事。我敢说,吃掉人类的心脏也算不上。有一些怪人会张贴告示,寻找陌生人来吃他们的心脏,而且要趁他们还有一口气的时候吃——这还不够刺激,但是这种食用人类心脏的行为却可以追溯到几个世纪之前,甚至可能是千年以前。在19世纪,有一个怪人名叫威廉·巴克兰,他曾经吃过各种奇奇怪怪的东西。他吃过矢车菊、烤老鼠肉、美洲豹和小狗。至少我是不会吃这些的。请注意,他还吃过路易十四[10]的心,那心脏可是在防腐处理下被封存了一百五十年啊。他就在晚餐时把正在展出中的银色容器拿到手,一把扯出里面的东西,然后整个儿吞了下去。我不推荐这种吃法。心脏应该是新鲜的。有可能的话,最好是还在跳动的。

我把天鹅心脏外沿的脂肪刮掉,然后开始准备调味汁。我最爱的配方很简单。两汤匙的橄榄油,一匙雪利酒醋,少量伍斯特沙司[11],再加少许盐、牛至和黑胡椒。我把那颗心切碎,摆放到调味汁里。腌制需要一小时左右。这段时间足够我清洗收拾,把天鹅剩下的部分冷藏,做一道配菜沙拉,再去楼下确认一切正常。

我从网上买回来的那颗天鹅之心还在桌台上。它跳得比之前慢。偶尔在容器里跳动一下,想要引起我的注意。不知它是否在担心我会把它也切成小碎块。我对它萌生了一点惋惜之情,真是犯傻。我一边用安慰的声音哄着它,一边重新将它紧贴胸口放好。那颗心如释重负地轻叹一声。我们紧紧相连。等我做好今天的晚餐,享用完毕,我们之间的羁绊又会加深一点。一些独立研究已经表明,如果一个人食用了某一物种的心脏,而又将同一物种的心脏放入他或她所爱之人的身体里,那么两人之间形成一生羁绊的可能性会大大提高。爱将你耗尽,你就得把爱吞噬下去。

我把砧板拿到水池边,往上面挤了不少洗涤剂,享受着这份没有责备声的宁静。我的胳膊肘沾上了肥皂泡沫,透过厨房的百叶窗,我看见托马斯和詹姆斯在他们的起居室里,并肩坐在高档沙发上。他们肯定是故意没把窗帘放下,好让全世界都能看见他们。为了这么一段依靠玻璃心脏维持的关系而刻意摆出这副模样,就像是一件该死的艺术摆设。

水变成了浑浊的红色,于是我将它排掉,重新把水池注满。

托马斯和詹姆斯似乎是在看电视,不过从他们的表情里什么也看不出来。他们吵吵闹闹、大打出手或是相互温存时的样子比现在要有趣得多。我永远搞不懂玻璃做的心脏。玻璃可以回收,但却冷漠而脆弱。这种非晶质[12]物体没有清晰的形状或形态。法国国王查理六世[13]认定自己是玻璃做的。他在衣服里放了很多铁片,保护自己不会被打碎。这位国王虽体弱多病,却常被捧在掌心,人称为“疯子查理”和“人见人爱的查理”。这不是我要的那种爱,即便是它坐在高档沙发里。

我看了看我的四周。厨房地板上满是羽毛。冷藏柜门上还有一个血手印。

不得不说,这很刺激。

我拿起消毒剂。

外面很黑,街上每一幢房子都像一颗行星,闪着光芒。家家户户都如此,除了143 号德鲁里家。他们家的半独立式小屋是一个黑洞。我不是一个爱八卦的人,但上个月我听说他们夫妇答应一同进行心脏置换手术。在那之前,德鲁里夫人似乎出轨了。他们觉得一起躺在手术刀下,再怀着两颗崭新的心脏醒来,是一件浪漫的事。确切地说,那是两颗法国天使鱼的心脏。他们会将这两颗心脏一起取出,通过改造基因让它们合二为一地跳动。我抓起一把羽毛。爱不是这样的。爱需要强势的一方来主宰。以前也有很多成双成对的人一同进行心脏置换手术,有的甚至并肩躺在一个手术台上,手握着手昏睡过去,可当他们双双醒来时,互相打量了一番却认不出对方。他们原本的心已经不在那里了。我有好几个礼拜都没见过德鲁里夫妇了,不过周二那天的黎明时分,我看到他们的女儿把行李箱装进了她的车上。她与那帮令人讨厌的傻瓜是一伙的,刚刚投身于新纪元运动[14],一心只顾自己过得好。他们不和任何人发展稳定的感情,唯恐让自己心碎。他们抱怨老一辈把世界变成了一片无爱的废墟。他们说自己一个人就能过下去,他们不需要另一半作陪。他们戴着徽章,上面写着“没有爱情就没有问题”一类的语句。

生活哪有这么简单。

至少拥有一个年轻而完美的心脏就不太安全,虽然走在街上神采奕奕、焕然一新。我们都听到有传闻说,很多偏远的小村庄一夜之间被成群的专业盗贼洗劫一空。他们从手无寸铁之人的胸膛中夺走心脏,拿到黑市上去卖。据说那些村民还活着,漫无目的地四处游荡,丧失了爱的能力,又求死不得,只剩下没了心的静默之躯。我们猜测这极有可能是嫉妒的情人大开杀戒造成的。不过这也不算新鲜事了。后来还有人想要交换伴侣:伴侣们想与其他伴侣交换心脏,仅仅是为了寻欢作乐。可如果你能将已有的心脏塑造成形,又何必再到外面去找别人呢?

我挂起橡胶手套,敲打了一下那个心容器。

天鹅的心脏发出了咕噜声。

科拉还在隔壁房间沉睡。她头部的伤口已经痊愈,胸膛则有一个裂开的口子,稳固地连接在一个泵上。我还得把她敞开的行李箱清理出来,虽然大部分衣物都已经散落在地毯上,仿佛人类的羽毛。这场景就如同每次我们匆匆脱掉衣服,扔得地板上到处都是。

那时的我们多么像两只野兽,撕咬着彼此的嘴唇。

如此凶狠,不知道下一个动作会是什么。

我给科拉注射了一剂新配的麻药,为她盖好被子,吻了吻她的额头,然后又给她讲了一个故事。

从前有一个姑娘,她的父亲娶了一个巫婆。

巫婆把姑娘的六个哥哥变成了天鹅,他们飞走了。

因为害怕自己也被变成天鹅,年轻的姑娘收拾行装,跑到森林深处躲了起来。在那里,阳光照不进来,却有许多眼睛透过树身打量着她。

她的一位天鹅哥哥在这里找到了她。他拍着翅膀告诉他的小妹妹,她拥有能拯救他们的力量,因为她的心灵是那么善良。他说,如果她能用花朵缝制六件外套,他们穿上以后就能变回人形。他又说这是一个秘密咒语,在衣服织成之前,她对谁都不许说。他还说如果她开了口,咒语就会失效。

于是姑娘尽她所能采来了很多花,然后就开始缝了起来。

她坐在一棵树上缝衣服,这样狼群就抓不到她了。

然而在这黑暗的世道上,充满了各种各样的狼。

有一群出来打猎的人发现了这个奇怪的姑娘竟然在用野花缝衣服,便问她在做什么。她不能开口,所以只是笑了笑,但这些人并不满足。于是她把自己的手镯扔给他们,他们接住了手镯,却仍旧不肯离开。于是她又脱掉了自己的衣服,把它们扔在地上,希望他们能看见自己那颗善良的心透过胸膛闪闪发光。

这时他们也笑了,他们爬上树,决定把她带回去。

她被带到了邻国年轻的国王面前。国王看着这个拥有好心肠的哑巴姑娘,立即将她买了下来。

她嫁给了国王,却没有开口说过一个字。

国王的母亲对这桩婚事很生气,因为她觉得没有女人配得上她唯一的儿子。

在后来的几年中,这位新王后继续一言不发地缝着花外套。可这项工作花了很长时间,因为心怀怨恨的王太后弄坏了每一件外套,而她只能在春天和夏天做活,到了秋天,所有的花儿都枯死了。

“这个哑巴姑娘浑身都是秘密,”王太后喃喃地抱怨道,“我的心永远都比她的更强大。”

当沉默的王后生下一个孩子时,王太后把孩子偷偷抱走,下令杀掉她,做成了烤馅饼。她把鲜血抹在王后的嘴唇上,然后告诉她儿子,他的新娘吃掉了他们的女儿。

“是你做的吗?”他问他的妻子。

她摇摇头,却什么也没说。

她哭着回去继续一针一线地缝着花做的外套,而王太后也继续把它们一件一件地烧掉。

当沉默的王后生下她的第二个孩子时,同样的事情再次发生了。王太后又把鲜血涂在王后的嘴上,再命人把婴儿杀掉。

“是你做的吗?”国王问。

王后摇摇头,却还是什么也没说。

“她那沉默的心就是一个陷阱,”国王的母亲对他的儿子耳语,“我的心比她的好。该用火烧她,让她开口说话。该用火烧她,直到她喊出声,发出尖叫。”

在王后即将被烧死的那个早晨,她下楼来到院子里。她一晚上没睡,用最快的速度拼命地缝呀缝,因为几个星期前,她发现了一个秘密的地方,把那些外套藏了起来。这一次它们没有被毁掉,所以现在数量够了。她带着五件用花朵缝制的外套,而第六件外套只差一只袖子就完成了。火堆被点燃,她将外套抛到空中。六只天鹅出现在天际。它们俯冲下来,穿上外套,立刻变回了她的哥哥们。第六个哥哥的身上还留着一只天鹅的翅膀。他活动了一下翅膀,在阳光下欣赏了一番。

咒语被打破了,哑王后终于能开口说话了。她告诉她的丈夫,他的母亲是如何杀害了他们的孩子,是如何把他们剁成块、烤成馅饼。国主紧紧揪住胸口,宣布他的母亲是一个巫婆。他们将她绑在树上,对她处以火刑。她的皮肤在热气中熔化,她的鲜血开始沸腾,可她的心却如此冰冷,连火焰也无法触碰。

国王将他母亲的心从火苗中取出,放进一个罐子里。

他把罐子放在壁炉架上,它在黑暗中闪着蓝光。

接下来,从天鹅变回来的小伙子们跳起了舞,沉默的姑娘唱起了歌。多么奇怪的世界啊,国王想。

我把科拉的心全都保存在地下室。

它们被悬挂在酒精瓶里。

她原本的那颗心在最左边,隐约有点发紫。

旁边是狼的心,闪耀着银光。

鹿的心逐渐变蓝。

狐狸的心在慢慢萎缩。

熊的心,是她最近才用过的,安静地对着自己低吼。

这房间充满了爱,这样的想法是不是特别老套?明明是爱而不得,但终究还是爱着。每当我需要提醒自己一切皆可弥补时,就喜欢到这里来,我会想起这世界只不过是缺了一剂良药,而人是能改变的。人确实会改变。我亲眼所见,也曾亲手所为。

保存心脏是很常见的。王室成员曾经要求将他们的心脏与身体分开埋葬,还雇来屠夫和厨师摘下心脏。当亨利一世[15]吃了有毒的鳗鱼在诺曼底去世时,他的心脏被缝进了牛皮中,运回了英格兰。而他的遗体则被留在法国,腐烂于地下。

心之所在才是故乡。

十年前我认识了科拉。我们的论文被刊登在同一本杂志上。她的论文是关于童话的历史,我的则是关于浪漫主义诗歌。在我的论文中,我写到了珀西·雪莱[16]之死。在他被火葬的时候,他的朋友爱德华·特里劳尼探身从火焰中取出了他的心脏。后来他的妻子玛丽·雪莱将爱德华告上法庭,拼尽全力要拿回那颗心。她最后赢得了官司,那颗心一直放在她的写字台上,直到她去世。

于是人们不禁会问,《弗兰肯斯坦》的故事究竟从何而来。

那天晚上,科拉一言不发地听我说话,我能看见她那颗善良的心透过胸膛闪闪发光,如同一列水下火车,呼啸着发出含混不清的声音。藤蔓悄悄爬上来,把世界挡在了外面,她自己缝制的花裙子在黑暗中发出琥珀色的光。

在中世纪,人们相信每一颗心中都包含着一个人的灵魂。他们全部的信仰、思想、感觉和回忆都住在心里,就如同被写进了一本书。他们认为每个人的心灵在上帝那里都有一份副本,上面记载着每个人的善与恶。有时,他也会往这些记录上添加几笔,他写的东西会被传送到人类身体里那颗心上。传说一些圣徒的器官上就被神圣的力量画上了图案,这便是上帝之手触摸后的印迹。

所以,当我们说我们“翻开新篇章”的时候,所指的就是我们的心灵之书。这意味着我们从头来过,重新开始,有了崭新的心。

这颗天鹅之心将成为十年来科拉的第五颗心脏。

她的第四颗心只持续了两年。

狐狸的心让她习惯了夜间活动。

鹿的心让她常常惊慌逃走。

熊的心让她变得占有欲极强。

狼的心带给了她暴躁的脾气。

天鹅之心在它的心容器里躁动了起来。

我转身上了楼。整幢房子仿佛有了呼吸。

这就是家。这就是家。这就是家。

壁炉台上放着我母亲的心,淡蓝色的,被玻璃包裹着。

它旁边是我送给科拉的结婚礼物。一幅1400年法国挂毯画的复制品,名叫《心的献祭》。画上一名男子将自己跳动的心献给了一位女子,作为奉献了自己的象征。

爱成了一种艺术形式。

1956年艾里希·弗洛姆[17]写了一本书,名叫《爱的艺术》。他在书中指出,真爱的积极特质包括四个基本要素:关怀、责任、尊重和懂得。

爱是一次决策,是一种判断,是一个承诺。如果爱只是一种情感,那么永远彼此相爱的承诺就难以成立……爱不是自然而生的……它不是一种情感,而是一场实践。

科拉说我母亲对我的爱到了病态的程度。在这个缺少爱的世界里,我母亲却在努力囤积爱。她如此疯狂地将我紧握不放,科拉认为这很不正常。因为这就是爱的表现。她对我说,我要处理好这件事,否则她就永远离开我。

所以我做了个了断。

我承认这感觉很怪异,就这样把枕头压在我母亲的脸上。当我剖开她的胸膛,取出她那满溢的心脏时,她的身躯还在抽搐。我用了五瓶洗涤剂才把厨房地板上的血洗净。我在后院焚烧她的尸体,然后将她的骨灰撒在橘子树下。

当我回到家,捧着我母亲的心脏时,科拉尖叫了起来。

她说她绝对没有要我做到这种地步。

她大喊着她只是想让我跟我母亲谈谈。

她哭着说,一想到我所做的事情,她就觉得恶心。

这是她第一次试图离开。

虽然科拉表示反对,可是她那些关于童话故事的学术研究都表明,必须父母双亡,两情相悦才能长久。我拽着她的手腕,把她往回拖进屋里时,向她指出了这一事实,厉声说道:“我们所有人不都是在追求一个幸福的结局吗?”

几百年前,法国国王和王后过世时,他们的心脏会在防腐处理后被置于银制的瓮中,藏在巴黎市区的各大天主教堂里。法国大革命时期,这些心脏被革命者窃取,有的被秘密卖给了艺术家们。他们把这些心脏榨成汁,与没药混合,制成了一种广受欢迎的颜料,叫作“木乃伊棕”。

人们都说母亲的爱是真正不求回报的。

如果这些工厂制造的动物心脏全都不管用,或许我应该把我母亲的心脏放进科拉的胸膛里。

也许这才是答案。

我从心容器中取出天鹅之心,把它放在科拉冰冷的皮肤上。

它颤动了起来,似乎在努力回到我身边。

它在想我去哪里了。

心脏就像婴儿。跳动着,像盲目而脆弱的婴儿。

我把这颗心捧回来,它欢喜地抖动了一下。

我把它在两手之间来回翻弄,看着它一会儿惊慌,一会儿快活。然后我轻轻抚摸它,紧紧地将它握住,于是它蜷起来睡着了。

等到这颗心离开我就无法存活时,等它离开我的怀抱就会不停哭泣、不断缩小时,我就把它放进科拉的身体里。

然后科拉就会回到我身边,她会瞪大双眼,怀着对我深深的爱,简直不知道怎样做才好。她会需要我。真心诚意地需要我。她不会再朝我大喊大叫,不会收拾行李,不会说她再也无法忍受这个男人然后试图离开他。

她会爱我。

我会让她爱我。

厨房里的定时器响了。

很久以前,在娜威有一个巨人,他把心脏放在身体之外,这样他就能长生不老。不过把心脏放在别处也有弊端。他一生气就把别人变成石头,因为大家都有能力去爱,只有他没有。他还把一位公主锁在了他的房子里,阻止她嫁给国王的那些儿子。

一天,来了一位王子,他的六个兄弟都被巨人变成了石头。他进入巨人的房子找到了公主。公主告诉他,他们必须找到巨人的心脏,并把它摧毁,这样她才能得救。巨人说他的心脏被埋在地板下面,可这是谎话。巨人又说他的心脏在碗柜里,而这也是谎话。最后,巨人大笑着说他把自己的心脏放在一个遥远的小岛上保管,在一只天鹅的巢里,藏在一颗温热的蛋中。

王子四处寻找这个遥远的小岛,终于在天鹅巢中的一枚蛋里找到了巨人的心脏。他使劲挤压这个蛋,巨人痛苦地大叫着,攫住了自己的胸口。他跪倒在地,请求宽恕。王子高兴地要求他先放了那些被变成石头的人和公主。巨人很担心自己那颗心脏的命运,便一一照办了。那些人变回了人形,公主也自由了,巨人喜极而泣,以为自己得救了。

然而这时王子却得意地笑了,他还是一把捏碎了巨人的心脏。因为心是生来就注定要被摧毁的,你无法为了爱或是钱而将它们藏起来。对爱而言,尤其如此。

我拍了拍科拉的脸颊,她那颗崭新的心脏湿淋淋地躺在我手中。

王子迎娶了公主,他们彼此相爱。

直到他们的爱消磨殆尽。

然后他们争吵不休,他们大喊大叫,最后他们心怀怨恨。

谢天谢地,我们不用再生活在那样的世界里。

【注释】

[1]又称为“赤嘴天鹅”,前额有一块瘤疣突起,叫声沙哑。

[2]又称为“小天鹅”,与大天鹅相比,体形更小,嘴部黄斑仅限于嘴基两侧。

[3]伊丽莎白一世(1533—1603),英格兰及爱尔兰女王,都铎王朝最后一位君主。

[4]位于爱尔兰基尔代尔郡,附近是古代爱尔兰王宫所在地,爱尔兰历史上最著名的博因河之战就发生在这里。

[5]指人在静止状态下每分钟的心跳次数。研究表明,静息心率保持在相对缓慢而稳定的区间里有助于延长寿命。

[6]童话故事,柴可夫斯基于1875—1876年间为莫斯科帝国歌剧院所作的芭蕾舞剧。讲述了王子齐格弗里德爱上被施咒的天鹅公主奥杰塔,后为幻象所惑,把巫师的女儿当作公主,酿成悲剧。

[7]即历史上著名的茜茜公主(1837—1898),巴伐利亚王国公主,奥地利皇后与匈牙利王后。

[8]凯尔特人的祭司。

[9]爱尔兰语“tuigen”,爱尔兰古时的精英诗人常穿的一种羽毛斗篷。

[10]路易十四(1638—1715),法国波旁王朝国王,自号太阳王,是欧洲历史中有确切记录的在位时间最长的主权国家君主。

[11]又称为辣酱油,用葱、蒜、香料、胡椒等熬煮加糖、盐和白醋等制成。

[12]又称玻璃质,组成物质的原子或离子呈不规则排列,不具备格子构造的固态物质。

[13]查理六世(1368—1422),法国瓦卢瓦王朝国王,据传患有精神疾病。

[14]20世纪70一90年代西方的思想运动,涉及社会学、神秘学、宗教、心理学等领域。

[15]亨利一世(1068—1135),苏格兰诺曼底王朝国王,据传食用七鳃鳗而亡。

[16]珀西·雪莱(1792—1822),英国浪漫主义诗人。其妻玛丽·雪莱(1797—1851)创作了科幻小说《弗兰肯斯坦》,被誉为科幻小说之母。

[17]艾里希·弗洛姆(1900—1980),德裔美籍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家、哲学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