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4 最后的茅屋
最后的茅屋

凤凰岭,岭北是峡谷,岭南是松林,茅草坡,田畴和村落。

梁桐来凤凰岭写生,这里连绵起伏的山峦,这里粗壮遒劲的树木,这里各具形态的田湾和古朴的民居,这里的一石一草,无不是他想要搬进画布的景致。

梁桐在镇里已经很腻烦了那千孔一面的现代建筑,也不满足仅给学生作示范的教科书上的那点美术图例,今天的凤凰岭采风,不虚此行。日头偏西了,他竟然没有察觉,直到不远处有“喔伙,喔伙”的吆喝声传来,他才收拾起那些画具,寻声向前走去。

山口伫立着一位老者,白发白衫,长髯飘飘。老者面向北方狭谷,又“喔伙,喔伙”地吆喝了几声,转身向不远处的一栋茅屋走去。

梁桐的眼睛突然一亮,眼前的茅屋不正是他多年来苦苦寻觅的景致吗?他立即撑起画架,打开画箱,取出调色盘、颜料和画笔,趁着夕阳还未落山,他要把茅屋搬进他的画布。

淡蓝的天空中有几片橘红的云,那是夕阳抹上去的色彩。起伏的远山是一片浅黛,近山是绿,深深浅浅的绿,绿的树叶,绿的草丛,绿荫中的树杆和山石。几笔橘黄,几笔淡赭,那是夕阳的余辉。茅屋,属于千根柱子落地的那种建筑结构。粗粗细细的木桩密密地竖立着,这便是茅屋的墙壁,短短的屋脊,长长的屋檐,左边屋面向前伸出,屋檐低低的,整个屋面是一个用灰褐色的茅草搭成的梯形几何体。几根青藤从左边最低的屋檐处爬上了屋脊,一些红红绿绿的叶子和花缀在灰褐的屋面上。屋后是一棵高大的板栗树,屋前的右边,有几棵樟树,像撑起的几把深绿的巨伞。茅屋的右檐搭在一块巨大的山石上。石上的青苔已爬上了屋檐,与那屋上的红红绿绿连成了一片。

梁桐正画得入神,突然传来踢踢踏踏的声音,似有千军万马奔驰而来。梁桐停下笔来细看,原来是一群羊从山口回来了。径直从后门进了茅屋。

太阳已经落山,梁桐的这幅写生还只是完成了初稿,他觉得明天还有必要就着今天的观察角度,对画作些加工,他打算今天就在茅屋里过夜。

梁桐收拾了画具,穿过小菜园,走进了茅屋,他觉得好像走进了时间隧道,走向了远古。茅屋的大部分空间被隔开让羊群占据了。小部分空间是放羊老人生活起居的全部。进门处摆放着几个木墩,这是主人和客人安坐的所在。右上角,几块石头上支着一口锅,红红的火舌正舔着锅底。锅上又有一口鼎锅被一根可以滑动的木钩挂着,木钩的上端又倒扣着一口破损的的大锅。屋的左侧,挂着半张竹卷垫,里面就是主人安睡的地方。借着暗暗的火光,还可以看到室内有几个瓦罐,木壁上挂着几只羊腿和山鸡。茅屋内的一切都保留着极其原始的面貌。

茅屋的主人把羊照料妥当了,顺手从小菜园里摘了些瓜豆进来,见屋里有生人也不惊讶,并首先开口打破山岭的静寂:“我早就看见你啦,天快黑了也没急着赶路回家,我就知道你打主意要在我这里过夜。来,帮忙掐豆角。”

梁桐忙着帮老人掐豆角,边接上话:“老人家好精神,好身体,这么大年岁了,还养着这么大一群羊,怎么不叫老伴和孩子来做帮手?”

老人拿出洗澡盆,倒了锅里的热水,让梁桐洗澡,又从瓦罐里舀出米来用鼎锅煮饭,好一会才答话:“先前有过一个孩子,那年修通向县城的公路时,放炮被炸死了。没过几年,孩子他妈害了一场病,也走了。”

“对不起,真不该提起这些让您伤心的事来。”

“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要活着,这算什么。”老人找来马灯点上,又剁了一只山鸡用罐子煨在火里。

屋子里亮堂了许多,木条夹成的墙壁,有些小小的缝隙,靠近生火的地方,木条边都立着薄薄的石板。

梁桐洗完澡,坐在旁边看着老人煮熟了饭又忙着炒菜,突然像想起了什么,马上从行囊里拿出一包卤猪头肉,几根火腿肠,一瓶小曲酒,放在一个大木墩上。两人就着木墩、陶罐,开始尝着山鸡肉是不是煨熟、出味,也尝着火腿肠是不是乡下的香肠那个味。

两人边饮酒,边说话,梁桐借着自己的红脸,说道:“多谢老人家的招待,我还不知道老人家贵姓呢?”

“姓刘,刘德林,人们都叫我林老。”

“林老高寿?”

“七十六啦。”

“这群羊,有百来只吧?”

“没有。早先是有过百把多只,村里让人来牵走了十多只,后来我又卖了十几只,现在只有八十几只了。”

“这是您老养的羊,怎么村里说牵就牵了,一点报酬也没有吗?”

“小事呢,这羊原本只有七八只,是集体的,生产队安排我放羊,我只管放就是了。后来搞承包,村里当时准备包给一个小青年来养,小青年宁愿到南边去打工挣钱,也不愿养羊,觉得养羊没出息,于是我只好接着养。当时,村里也没收我的钱,现在他们要牵就牵呗。”

“您养了这么多羊,收入应该很可观的,可您这屋里什么都没添置,您都存入银行啦?”

“我置家具干什么,我存钱干什么,我卖羊的钱都拿来还情了。”

“还情?您欠人家很多的情?”梁桐很有一些不明白,一个老人,没有了亲人的老人,通常是很少参加乡邻们的红白喜事的,况且,他自家应该也是几十年没有办过事,哪来那么多情要还。

林老见梁桐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望着他,便解释说:“这情,并不是我们农村谁家有红白喜事,去吃酒,要上情记账的那种情。而是人家帮了我,我不该忘记的那种情,俗话中有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的说法,何况,这里的大人小孩给我帮了很多忙,我也该给他们做点事呀!”

因为多喝了一点酒,林老的话也就多了起来:“村里前两年要加宽村级公路,这是为子孙后代造福的好事,我一下子就拿出了三千块,接下来是什么修水池,搞饮水工程,我又出了两千,村里来了什么领导指导工作,这是好事啊!他们要吃餐把饭,要杀几只羊,只管牵!现在学生上学,要钱多,有的家长一时凑不起学钱,要向我借,说是借,其实也没还过,借什么呀!说那么好听干什么呀!没钱拿几个去得啦。”

梁桐给林老递去一支带嘴的纸烟,点燃,林老吸了一口,接着又说:“这周围几户人家大人小孩待我都很好呢,我吃的这些大米、面粉、油盐酱醋,喝的这茶和酒,都是他们送的,我要是有点头痛脑热的小毛病,请医生、抓药熬药,都是他们忙前忙后。特别是那些学生,经常来帮我扫地、洗衣服,他们的情我还不清呢。”

梁桐边听着林老讲养羊还情的故事,边洗涮了锅盆碗筷。又烧水让林老洗澡,他俨然把自己当作了老人的儿子。梁桐的家在镇上的一所中学里。梁桐在家的时候,这些洗锅刷碗的事他很少做。他潜心要做的事,就是画一组具有乡土特色的风景画,他要到市里去办个人画展。他觉得城里人的眼光越来越看重具有乡土特色的东西。他已经画了不少有关高山瀑布、树林田园、小桥流水、村落吊脚楼方面的画,这些画他都觉得不称意,今天偶然遇见的茅屋是他梦寐以求的作画素材,他以为,今天就是给老人当孙子也值得。

梁桐和林老谈得很投合,直到两人挤上那窄窄的床上,还谈了几个小时才安睡。

第二天,梁桐用了将近半天的时间来加工他的画作。林老在旁边捋着长长的白胡子,笑眯眯地一个劲地说:“好,好,画得好。要是你能把这幅画送给我就更好。”

梁桐有点为难,他说:“今天把画留下来是不行的,要等我办完展览以后,我再给您送来。说不定,还给您带来一个惊喜呢!”

梁桐告别了林老,老远还听到林老的喊声:“别忘记了,到时候给我送画来,我还是在这里煨野鸡肉等你!”

五九六九,河边看柳,又一年的春天已经来临,凤凰岭上的积雪却迟迟不见融化,羊群过冬的草料眼看将要用完。要是别人可能早已犯愁,可是林老心中有数,南坡的茅草地有几处积雪薄一点,已经穿了几个大窟窿,老茅草年前被割去做羊的过冬饲料,眼下已经有绿茸茸的小草等着羊们去啃。林老仍然悠闲地烤着柴火,吃着烧洋芋,品着乡邻们送的名叫撑破罐的自制绿茶。他脑子里还牵挂着镇上中学那个美术老师,美术老师答应给他送画来的,都过去半年了,早该来了呀。

林老正想得入神,耳旁响起了“扑哧、扑哧”的声音,他知道有人来了。是美术老师送画来哪?是美术老师给他带“惊喜”来哪?

进门来的两个人一个他认识,是村主任胡明发,另一个戴着墨镜,穿皮夹克的汉子,他没见过。

这穿皮夹克的一进屋便四处张望。村主任胡明发向林老介绍说:“这位是县委派来的农村工作指导员李家耀同志,是来指导我们致富奔小康的。今天特意要我带他来看望您,还来看看你的茅屋。”

农村工作指导员李家耀见屋里没有椅子,就从夹克衣袋里捏出一张餐巾纸擦了擦木墩,坐下,然后说:“我们到村里就听胡主任讲过您老的情况,我们特意来看看您,看看您的房子,看看您的生活状况,您老不简单,七十好几的年纪,孤身一人守着这一栋茅屋,还喂养了八十几只羊,真苦了您哪!”

林老听了有些不自在,忙说:“哪里,哪里,李同志从县里跑来看我,我又没有什么东西招待你们,真不好意思。”

农村工作指导员李家耀看了一眼屋子的结构与屋内的陈设,说:“为了您老的生活和身体,也为了落实上级政府的文件精神,我们打算让您到社会福利院里去安度晚年。”

林老一听觉得有点不对劲,便说:“让我去住福利院,上级政府还专门制订了文件?”

李家耀的脸一下子变红了,他连忙解释说:“不是上面为您一个人制订文件,而是政府有文件,要消灭茅草屋。因为茅草屋是贫穷的象征,是落后的象征。县里领导也一再说,哪里有茅草屋,哪里就没有脱贫。这意思您能明白吗?”

“我不明白。”林老非常生气,大声地说,“我在这里住了一辈子,日本兵没有能够消灭我的茅草屋,国民党也没有能够消灭我的茅草屋,‘文化大革命’也没有消灭我的茅草屋,我看你敢消灭我的茅草屋!”

“不是这个意思。”村主任胡明发给林老递了一支烟,用火钳夹了一块火炭把烟点着,和颜悦色地说,“这个消灭,不是用刀枪炮火来对付对方,这个消灭指国家补一部分钱来改换一下,比方把您这草木结构的茅屋,换成砖瓦结构的瓦屋。这样换您愿不愿意?”

“这样我也不换。我还有几年活头?何必费国家的钱,费大家的工。何况,我住习惯了,觉得自在,舒服。换上瓦屋,说不定我还会生病呢!”林老心中的火气小了一些,但倔脾气不容易改过来。

好端端的事,体面的看望,竟然弄得不欢而散,农村工作指导员李家耀和村主任胡明发都很扫兴。

林老闷闷不乐地过了几天,见再没有村干部找他,也就淡忘了这消灭茅草屋的事。

映山红开了,凤凰岭上像燃烧起了雄雄的烈火一样红彤彤的。村里的几个女娃子来岭上帮林老收拾了一会屋子,又采了几支映山红,然后嘻嘻哈哈地走了。不久几个身背仪器,肩扛三角架的人在山口张望了一会,就离开了,并不像春游赏景的样子。

没过几天,村主任胡明发又带领几个陌生人进了林老的茅屋。胡主任向林老介绍道:“这几位是县开发办公室,县旅游局和县资源局的同志。经过专家的考察,这里完全可以成为旅游区,凤凰岭上的自然环境,河对岸的风光,大峡谷的河流,这些都是可以开发的旅游资源,县里决定,山口要修一条栈道,您的茅屋的位置要建成接待站和门房。这几位是来商量怎样给您作出经济补偿,怎样妥善安置您的住处和生活的。”

“那我还可以在这里放羊?”

“那可能不行了。”一个干部说话了,“羊子要吃草,啃树叶,拉屎,它们既破坏了生态资源,又不卫生,放羊是不行的。”

“我的这些羊你们怎么安置?”

“这您放心,我们给它们安排了一个好去处,农村工作队在我们村扶持了一个养羊专业户,成立了一个羊业有限公司,那是一个上规模、上档次的公司,您的羊全部作为股份,入他们的股,您老就成了股东,不放羊,还当老板呢!”村主任胡明发读过高中,脑子里鬼点子不少,嘴巴也甜,村里的老百姓都很服他。但他今天的一番话他自己觉得说得似乎过了一点,专业户的羊,还没有林老的羊多呢,公司还只是一个空架子呢,为了配合农村工作指导员的工作,为了尽早消灭茅草屋,为村里上项目,又为林老解决羊的归属问题,他只能这么说。

林老人老但脑子不糊涂,什么专业户,什么公司,那是来蒙他的。建旅游点,可能是真的,也可能是找的一个由头,不管属于哪种情况,总而言之是扁担拗不过地脚方。

梁桐在市里举办的个人画展成功了。尤其是那幅名为“最后的茅屋”的油画,最有吸引力,驻足观赏的人特别多。留言簿上有很多人留下了感言。有的称赞《最后的茅屋》的画者具有独特的审美眼光,善于从最普通最平凡最容易被人们忽略的生活中发现美,进而以写实手法再现了美。有的称赞画家是贫困地区农民的使者,画家是在通过他的画作向社会发出呼吁,要求全社会都来关注没有脱贫的边远地区的农民,拿出最有效的办法来改变他们贫穷落后的现状。有的认为,《最后的茅屋》的价值,在于它通过画作的形式,保存了一份史料,犹如张择端的《清明上河图》记下北宋的一段历史一样。有的以为《最后的茅屋》是不同寻常的旅游广告,它向人们展示了乡村的民居文化,这种民居文化是都市文化不可比拟的,它们的比较原始的面貌和将在世上绝迹的文物价值,是现在旅游观光的最佳看点。这些参观者的留言,是梁桐在创作这幅画时没有想过的。

市里的文化部门的领导和全市画界的大家也对梁桐的画展作了高度评价。

梁桐办完画展,又马上将《最后的茅屋》寄出去参加全国美术大赛。数月之后,他竟然收到了获得一等奖的证书和五千元的奖金。

梁桐要把好消息告诉给林老,他立即把《最后的茅屋》拍成彩色照片,并放大到对开的报纸那样大,还买来精制的画框装上。接着上街买了茅台酒,大前门烟,卤肉和火腿肠,又利用一个双休日,骑着摩托车去了凤凰岭。

梁桐来到他画画的地方,却再也找不到茅屋,他以为走错了地方,但他当时画画留下的颜料袋还在,地方一点儿也没走错。他仔细察看了一遍屋场,茅屋的屋场一片狼藉,石头、柴灰、羊粪满地都是,唯独茅草不见了,木材不见了。他在山口向峡谷张望,老人不见了,羊群不见了。梁桐有一种要哭的感觉。这是怎么哪?老人的身体不是挺硬朗的吗?他不是说他要在这里等我的吗?梁桐在山口无力地坐着,眼前的屋场是如此的恓惶,这里发生过什么事呢?他觉得事情很有点蹊跷。

梁桐走了好远才来到一户距山口最近的人家。经打听,才知道林老被村干部接走了。

梁桐来到村委会,村干部不在家。问隔壁的老大爷,老大爷说放羊的林老被送到社会福利院去了。

梁桐的心仍然悬在嗓子眼上,不找到林老他觉得永远不得安神。他跨上摩托车,径直向福利院驶去。

福利院设在另一个村的半山腰里,高墙红瓦,圆顶的门,圆顶的窗,远看有点像西方国家的教堂。梁桐从楼下的每一间房屋找到顶楼的每一间房屋,都没有找到林老。他好不容易找到院长,院长告诉他,林老被送到医院里去了。

医院就在镇上,梁桐径直赶往医院住院部内科,在护士办公室询问了值班护士,值班护士告诉他:“正在急救室实施抢救。你是他的家属吗?你赶快去收费室交钱,他已经欠了一大笔费用了。”

“欠多少?”梁桐问。

“一千多吧,你问收费室就知道了。”

梁桐到收费室为林老交了两千块钱的费用,一部分是结清以前的欠账,余下的作为预付医药费。

梁桐知道,林老没有亲人,在凤凰岭茅屋里病了,有乡邻们照顾,在福利院,有工作人员照顾,现在在医院有谁照顾呢?梁桐来到急救室,发现急救室内外除了医护人员并没有别人,他觉得情理上不该是这样,要么福利院有人守护,要么村子里派人守护,现在是谁也没派人守护。再就是经费,社会福利院由社会来承办,病人住院怎么还要病人自己掏钱呢?若在村上,林老有房产,有羊群,有过公益事业的投资,他应该有几万元的资产。怎么拿不出住院治病的费用呢?

梁桐骑车到镇政府找到老同学王浩,王浩是管乡村企业的副镇长,今天在家休息,梁桐说明来意,两人乘政府的小车先到福利院。在车上,梁桐谈到林老的茅屋被毁,草木无存,讲到林老八十几只羊不知去向。王浩一惊,是怎么回事?王浩说:“怪不得凤凰岭村的农村工作指导员最近在汇报工作时谈了那么多成绩,什么扶植了一个养羊专业户,成立了一个羊业有限公司,什么转变一批落后农民的生活习性和旧的生产观念,消灭了村里最后一栋茅草屋。这事还得调查。”

汽车到了福利院,梁桐和王浩找到了院长,梁桐问:“林老生病进医院,你们怎么没有人去护理?”

院长说:“林老没进福利院就已经病了,几天没有吃饭,已是气尽难为了,我们只得把他送进医院,我们已经通知了凤凰岭村村主任,一是要求他们派人护理病人,带钱交住院费和治疗费,二是通知他们,老人进福利院是要办理相关手续的,不办理手续,没有交割,我们是不承认老人是我们福利院的人的。”

梁桐和王浩告别了福利院院长,又登上汽车,向凤凰岭村驰去。

林老在急救室里躺着,整个身子就剩皮包骨头了。长长的白发蓬松着像一卷乱麻,苍白而消瘦的脸上,眼眶凹陷得很深,眼球却鼓得很高,迷迷糊糊之中,嘴里老说着一句话:“作孽啊,作孽。”

医生和护士问他谁作孽,他睁大眼睛看了一下,还是喃喃地说:“作孽啊,作孽。”

梁桐带着装框的画进来,俯身贴近林老,问道:“林老,您还认识我吗?”

“认识,你不就是那个画我茅屋的老师吗,我的茅屋被他们糟蹋呐!”林老气喘嘘嘘地说。

“我给您送画来了,这就是您的茅屋,您的茅屋还在!”

“我不糊涂呢,这是你画的画,我的茅屋不在了。”林老歇了一会,又说,“说好了的,我在茅屋里等你,可他们等不得啊!”

林老的话,说得一屋子的人鼻子发酸。

这时,王浩领着村主任胡明发和一个中年男子走进来,王浩对胡明发说:“你要向老人道歉,凡是老人的财产,值多少钱,你们要全数给人家,以后的事,你还要安排好。”

胡明发像一个做错了事的孩子,红着脸,低着头,小声地说:“都怪我昏了头,没主见,害得您老气出一身病,您怎么骂我我都接受。钱我今天带来了,这是六万块。八十多只羊的钱,一栋茅屋的钱,还补了一点换砖换瓦,请工的钱,全在里面。我们安排了一个人专门照顾您住院治病,住院的钱不用您出,我们去结账,其他的事您出院了再商量,您老看可以吗?”

林老闭着眼睛,没有答话。

王浩在旁边说:“这个钱数,是经过测算的,应该说是合理的,林老您看是替您存起来还是怎么处理?”

“我是个离天远,离土近的人,没几天活头呐!我要这么多钱干什么?”

“那您还是要提出一个处理方案的,您想,您以前卖羊的钱大多拿来做了什么呀?”王浩问。

“大多拿出来帮助凑不足学费的孩子上学了。”林老说。

王浩有了主意:“那就拿出五万块捐献给镇中学做助学基金吧,林老您的意见呢?”

“捐给中学我放心,搁在村里我还不放心呢!”林老轻松地吐了一口气,说道。

“我建议,就叫刘德林助学基金。”梁桐说。

王浩拍了拍胡明发的肩膀,说:“今天在场的人,我,胡明发主任,林老,到时候我们一起去参加捐款仪式,我们会邀请电视台,教育局及我们镇一、二把手参加。梁老师回去给校长说一下,事先要有一个准备。”

林老被梁桐扶着坐了起来,他一边用手抚摸着《最后的茅屋》这幅画,一边喃喃自语:“好,好。”

(本文曾发表在《新作家》2004年第12 期上,2007年秋季号《柴埠溪》杂志刊登了此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