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运兵车是闷罐子列车,几声“呜!呜!”的鸣笛之后,又听到“哧!”的一声,列车停了,排气管放出的白色气雾,让站台披上了一件白色的轻纱,“樟木头车站”的站牌像罩着婚纱的丑陋新娘。
郭汉林和这一期的新兵们坐了一天一夜的闷罐子列车,已经坐够了。这车上原来不知拉过什么动物,有一股粪便味。人们憋了一天一夜,熬了一天一夜,只能在沿铁道的兵站吃饭时,才能出来换一口气。上了车,又得闻不知是什么动物留下的骚臭味。
现在好了,新兵们带着背包从铁门处跳下来,都随着带队的人穿过铁轨,步行到那边月台,再走几十米,停下。兵站处已经送来了早餐,一看,又是面条,昨天的早餐也是面条,不是面条做得不好吃,而是面条装在一个大桶里,长时间焖泡,焖成了稀糊糊,用筷子是夹不上来的,只有用嘴撮着喝,再用筷子往嘴里扒。
半个小时后,车站开来几辆帆布篷汽车,新兵们又爬上汽车,向镇外开出去了。从帆布篷敞口处望出去,发现这里是丘陵地带,山,不那么高,坪,不那么阔,田野里,有水稻,也有苞谷。公路两边的行人,男人戴着白色的壳壳帽,记得电影《红色娘子军》中的党代表洪长青就戴过这种帽子,女人戴的是黑色遮颜帽,这帽子像一顶大斗笠,帽沿围着半尺多宽的黑色幔子。男人女人一个个打着赤脚,也不怕地面的高温。汽车往前行驶了一段路,可以见到树林子了,但林子里的树,稀稀疏疏的,并不粗壮,也不参天。渐渐退后的远处的村庄,隐隐约约,有些破旧,也没什么生气。给人的感觉,这里,远远没有自己的家乡美丽。
汽车上了乡村公路,一路颠簸着开了一个多钟头,终于停下来了。新兵们提着背包,从车上下来,又拿着背包垫屁股,坐在原地等集合。
郭汉林向四处张望了一番:公路的左边,一栋平房座落在一个土岗上,平房前后都是灌木林,野草坡。路的右边,与土岗相距两百米的山坳处,有三栋平房毗连而建,一栋平房上有烟囱立着,灰色的烟在屋顶上打转。另外两栋平房和土岗上的那栋一个模样,红的机瓦,白的粉墙,暗绿的墙裙。这里没有本地农民和他们的农田,稍远处,只见着遍山的荔枝树,有一条水渠绕着土岗蜿蜒而来,又蜿蜒而去。
“全体都有了!大家听着,叫到谁的名字,就回答‘到!’,然后到这里站队!”一个身穿四个兜的军服的人发话了,他的声音很洪亮,带一点广东普通话的味道。
郭汉林记得,这个说话的人是新兵连里的一个负责人,不知是个什么官。他当初在县城,就抱着一沓档案袋,档案袋的角上分别标着“卫”“汽”“所”等字样。郭汉林的档案袋上就标着“卫”字。郭汉林自忖:这恐怕是兵种中的一类,像警卫兵什么的,不得而知。
“许德帆!”那个发话人开始点名了。
“到!”一个高个子、细腰身的新兵回答道。他按着指定的位置站着,像一截绿皮树桩子,杵在那里。
“景中森!”
“到!”一个约一米七的壮实青年,很有朝气。他提着背包,走到许德帆后边站住。
“杨书清!”
“到!”一个秀气的男生,个子却不矮。
“沈昌为!”
“到!”这个新兵有一双骨碌碌的大眼睛。
……
三十六个人站成三路纵队,成了一个长方体。郭汉林是第十个被叫到的人,站在第一纵队。
点名又开始了,又一个三十五人站成另一个长方体,还有二十四人站成第三个小方队。
那个穿四个兜的军官很严肃地说:“按照司令部的指令,我们师后勤部新兵连的建制正式成立,我宣布新兵连领导集体的名单,点到的领导成员,站在前面和新兵见面,并带好自己的队伍,稍后去宿舍安排床铺,学习《入伍须知》和《新兵训练条例》,了解驻地生活环境。李卓勋,被任命为新兵连连长。谭征远被任命为新兵连指导员。陈业尊,一排排长;张启恒,二排排长;吴东民,三排排长。现在各自就位。”
郭汉林这才看清,开第一辆大篷车的司机,原来是新兵连连长。这是一个英气十足的汉子,高高的个子,宽而平的肩,旧得有些发白的土黄色军装很合身。要是戴上肩章和大盖帽,那就更英武了。可惜,这一年的五月一日,军队取消了军衔制,官兵一致了,统统是红五星帽徽,红旗样的领章,不从衣袋区分,官兵真的一个样。
指导员的年龄稍微大一点,身体有些发福,国字形的脸,浓黑的眉毛,深邃的眼睛,给人坚毅稳沉、洞察一切的感觉。
郭汉林所在的排是一排,排长叫陈业尊,湖南人,他说话时带着浓重的湖南口音,他来到一排的队伍前,微笑着说:“我叫陈业尊,从今天起,我就是你们一排的排长,山包上的这栋房子,就是我们一排的营房,远处那栋有烟囱的房子是连部和食堂,挨着的两栋房子,是二排和三排的住所。你们现在还没有领到帽徽和领章,这要等新一轮体检之后,才会发给,你们若有头痛脑热的,连部有卫生员,如果有大一点的病,需要去卫生科看,从这条路走三里,翻过那个小山岗,再下去几百米就是。那个山岗,地名就叫鸡啼岗。我们这里是黄江公社鸡啼岗大队,旁边不到两里路远的地方有一个集子,叫鸡啼岗村。星期天可以到集子上去买日常用品,训练日不能去。”他认真地打量着一排每一个新兵,接着说,“下一轮体检,决定你们的去留,合格的,留下,发帽徽领章,不合格的,发路费,自己回原籍,原来干什么还干什么去,在新兵连,很苦的,三个月的强化训练,军人的基本素质和起码的本领要在这里练就,你们要作好心理准备,不吃苦中苦,难为兵上兵,半途拉稀混事的,可能会被淘汰出局,你们怕苦吗?”
“不怕!”新兵们都是从农村招来的,他们经历过那三年的经济困难时期,吃过野菜和树皮,在地里挣过工分,他们已经吃惯了苦,这军训算得了什么!
“好,那我宣布各班班长名单,副班长由班长来选拔任命。一班长钟楚,二班长谢大朋,三班长俞春和,下面请各班长把你那个班带到宿舍去安排铺位。”
二
钟楚是个广东籍的老兵,个子矮小,一张脸像缺水的坡地,干涸的皮肤呈现出土灰色,一点光泽也没有。他说话让人听起来很费力,不太好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总把“军”说成“棍”,把“你”说成“勒”,把“吃”说成“恰”,把“老妈”说成“老猫”。也就是常把汉语拼音中的“j”当“ɡ”读,把“c”当“q”用。钟班长把一班的新兵带到那栋平房,那平房里有四间屋子,三间是新兵的宿舍,另一间是排长和班长的住处。其实新兵的铺位早已经编派好了,木架子床分上下两层,新兵的名字早已白纸黑字贴在了床铺的横枋上。尽管两人都愿意把床铺的位置对调一下,但那是不允许的,长官的意志岂能容你新兵蛋子改变!
钟班长上任伊始,工作事无巨细,教新兵铺床,叠被子,那讲究就特别多,床单要牵得玻璃板一样平,被子要叠得四角棱正,像刀切的一样,方方正正,毛巾、挎包、水壶要挂一块,挎包和水壶的带子占着四个钉,毛巾挂在中间两个钉上,三者就挂成了三角形。牙刷牙膏放在口盅里,一律要向左靠。班长还说了:吃饭时,饭菜打好了,不能先吃,要等全班的人都打好饭菜后,由生活委员下令“开动”,这才开始动筷子吃饭。打背包这个动作,其实在县里就训练过,到新兵连驻地后,仍然还是个训练项目。钟班长亲自动手,教新兵怎样打背包,如背带的放法,捆带的捆法,什么横三扎,竖两扎,怎样捆又快又美观。钟班长的嘴唇薄,加上他人矮,又显苍老,一张嘴,极像婆婆子嘴。
钟班长的眼睛也很特别,像刺刀的刀锋,有股寒气,人们若是单看他的眼睛,有一种冷瑟瑟的感觉,好像那尖利的锋刃随时都可以把你剜出血来似的,你站着,坐着,走着,吃饭,睡觉,随时都要准备挨他的剋,除非你是他肚子里的蛔虫,知道他随时都在想什么。
就这样,练了半天的内务整理,接下又学习《入伍须知》等规章制度,钟班长还教唱军歌:《毛主席的战士最听党的话》《打靶归来》《红色的帽徽红领章》。歌是好歌,但由钟班长的半粤语半普通话加半跑调的嘴里唱出来,却很难让人恭维。但是,那是没办法的事,当兵的人唱歌不讲究优美动听,用粗嗓子吼出来就行了。
下午饭是正餐,人们排队打饭打菜。饭,是老品种的籼米饭,香,松软,不黏,好吃。菜是青椒胡萝卜炒肉片、排骨芋头汤、炒白菜。新兵们这是第一次吃像样的正餐,这与在家是天壤之别了。在家时,所谓家常便饭,那是真真切切的:大米饭不常吃,常吃的是苞谷饭;合渣汤(加菜叶加盐的豆浆),绿豆汤,这是常用汤;洋芋片、南瓜坨、炒豆角、炒白菜,这是常用菜。吃肉的时候少,除非来了客人。郭汉林和彭列云坐在桌子两边,面对面地吃着饭,都一声不响的,像比赛似的吃着,张洪先走过来,坐在旁边,一边吃饭,一边说:“我劝你们慢点吃,饭,还多的是,菜,还有添的,现在是下午,离晚学习还有点时间,慢点吃,免得消化不好,得胃病。”
“从离开家以后,就没有好好地吃一餐饭,现在闻到这饭菜的香气,就恨不得一口吞下去。”彭列云说。
“早晨吃慢了,还想吃时,馒头没有了,中午,食堂才开火,弄的饭夹生半熟,没吃饱,我现在饿得不行了,这三两口,就吃了一碗了。”郭汉林摸了一下下巴上的饭粒,咧着嘴说。
“为了饱肚子,可以快点吃,觉得饭菜香,好吃,那得慢点吃,吃快了,知道这‘好’字好在哪里?”张洪先说。
“有道理。”
“我怎么就没这么想呢?”
“部队里的生活,确实比家里生活好,我这就去写信,叫爹妈放心。”郭汉林说。
“我还等几天,等发了帽徽领章后,我要照几张相,寄回去,再给他们说,这里生活确实比家乡农民的生活好。”彭列云说。
“我也准备在领到帽徽领章后,照了相,再写信。”张洪先说。
“那就不忙写吧!才来,第一天嘛,爹妈也不会计较。”郭汉林改口说。
“不是谁计较的问题,是邮电所在哪里,我们都不知道。”
“排长不是说了吗!星期天,可以去集子上买东西,那集子上一定有邮电局。”
晚饭后,郭汉林和杨诗群、沈昌为在营房周围转了一圈,小山的背后,有一个军马疗养站,水渠尽头是一个大水库。回到营地,钟班长正准备带领新兵去洗澡,队伍集合好了,钟班长说:“在这新兵连洗澡,两个地方,一个是水渠,这里水浅,怕死的就在水渠用毛巾擦几下拉倒,不怕死的跟我去水库游泳,那里水深,水闸处有水泄出,因此,水下有一种引力把你往下拉,千万不能游出五十米,最好就在水库岸边狗爬几下,大家机灵点,发现有什么危险,及时报告我,我在旁边保护你们。”
郭汉林随着大伙去水库洗澡,因是旱鸭子,只拿毛巾沾了水,在身上擦拭了一遍就回来了。
钟班长回来和郭汉林较上劲了。
钟班长问郭汉林:“谁叫你提前走的?”
“我不想游泳,洗了个溜溜澡,就回来了。有错吗?”郭汉林说。
“不是小错,是大错!”
“澡也洗了,该回来了,怎么错了?”
“害得大家到处找,以为你被水扯到闸里去了,我还在想怎么向你的爹妈报丧呢!”
话太难听了,但确实不该提前走,走时没向任何人打招呼,害得班长吓得出了一身冷汗。郭汉林第一次向班长道歉。
钟班长黑着脸说:“不准再有第二次,有什么要提前走的,先要打招呼。”
当天晚上,睡觉前点名的时候,李春山从厕所回来,在门边,被钟班长叫住了:“你叫什么名子?要点名了,你到哪里去了?”
“报告班长,我叫李春山,上厕所去了!”
“这时是点名的时候,你知道吗?”
“我是新来的,也没人提前打招呼,我怎么知道?”
“那他们怎么就知道了呢?”
“他们没上厕所,在寝室里等着睡觉,无所谓知道和不知道。”
“咦!你还会顶嘴了!”
“不是你问我的吗?我能不回答吗?”
“丢勒!吟闷棍队,伯腾几挥,算哪门几浩兵!”
新兵们一句也听不懂了。钟班长只得把一沓《新兵训练条例》的小册子分发给每一个人,要大家自学,要读熟,还要能背,上面来人检查时,要对答如流。
这天晚上,钟楚班长把高挑个许德帆叫到门外说了一会话,回到寝室,钟班长宣布了一项任命,任命许德帆为一班副班长,班长不在时,班上大小事由副班长全权负责。
三
在新兵连的第一天晚上,因前一天一夜旅途劳顿,加上又一天的新奇与兴奋,现在真的疲倦得不得了,大家一挨床,就打起鼾来了。
天还未亮,起床号就响了,大家还不习惯听号声作息。有的人赖在床上不想起来,有人学着起床号的高低韵律,配了词:“猪起床!猪起床!猪在床上!”接着,寝室里响起了“哈哈!”的笑声和“呸!呸!”的叫骂声。
许德帆最先穿好衣服,大声地说:“谁配的词?怎么这么有才华?配绝了!现在还在床上的,是猪呢!大家看看,床上还有几头猪?”
“把自己比成猪,简直就是猪脑壳。”
“配什么不好,非要拿猪自比?配成‘都起床!都起床,都在床上!’几多好啊!”
“编得好玩的,图个开心嘛!”配词的那个新兵汪永文解释说。
“到操场集合,看哪个班动作最快!”陈排长在操场上喊道。
天才刚刚亮,出操号又响了。
新兵们大多规规矩矩地穿衣戴帽,多半在穿鞋袜时误了时候,有的出了门,忘了扎腰带,又回寝室找。从排长喊集合开始,到站队时,全排人到齐,花了十分钟时间。
“这个速度,像婆娘缠裹脚,太长了,也太慢了。在战时,我们若是用这个速度出征打仗去,我们还没有走出大门,敌人就会打进门来了,你只有等死一条路。他不管你袜子穿好了没有,帽子戴正了没有,速度决定胜败。今天我们还没有打背包,带枪支弹药,连队的老兵,打好背包,带好枪支,全副武装,只要三分钟,这就说明军训是必要的,速度和技巧是练出来的。”陈排长的动员词简洁利索,鼓动性强。
接下来是队列队形的训练,前后左右转的训练。四十五分钟,一晃就过去了。
早餐,稀饭馒头加榨菜,不再是清一色的面条了,这对喝腻了面条汤的新兵来说,相当于换了口味,个个食量陡增,那天,把炊事班的战士为难倒了,所有的馒头吃完了,还有几个喊着没吃饱,当炊事班的战士说“没有馒头了,再给你们煮面条”时,都说“面条就不煮了,中午加餐吧”!
上午的训练还是队列队形,齐步走和正步走。
八月的阳光是七月剩下的流火,晒到训练场上,白花花的光和热腾腾的气,把兵娃子们热得全身湿透了。其实,训练的强度并不是很大,只是要求比较高:队列队形,讲一个不论是横队还是纵队,要成一条直线,就单兵而言,要挺胸收腹,目视前方。齐步走讲究步伐的整齐划一,步子要踩在口令上。正步走讲究更多,什么步子的跨度,脚抬起的高度,手臂摆动时的弯度,多了去了。就这些要求,也就弄得新兵们大汗淋漓。
训练场地很大,三个大场子像三级台阶,一级比一级高,每一个场子有六个篮球场并着那么大,正好,每一个排都有一个独立的训练场地。看来这里是专门用来作训练的基地,场子旁边的木质器械,都被摩擦得光光溜溜的,这说明不知有多少人在这里操练过。
钟班长的口令喊得很好听。声音响亮,还抑扬顿挫,能把别人的口令降住。钟班长一叫口令,别个班的新兵会扭过头去看他,弄得那些班长很生气。休息时,二班长谢大朋和三班长俞春和走过来,谢班长说:“钟班长的口令,把训练场旁的那几棵歪脖子树的树叶都震落了不少,好惊耳朵呀!”
“带十几个人,口令喊那么大的声音干什么?这里又不是在司令部的万人广场上,声音小了别人听不见。”俞春和不打比喻,不作夸张,怎么想就怎么说。
“我是告诉新战士们,口令就要像我这样喊,宏亮,有节奏,有穿透力。带兵嘛!十人,百人,千人,口令是一样的,我喊了几年了,难道要我换个喊法?”钟班长不服气,反问俞春和。
“谁要你换喊法,把声音压低点就行,这里是一个连的人在训练,不能干扰别人。”谢班长说。
“别在我的战士面前指手划脚,瞎咋呼,谁带的兵,听谁的。你们的兵不听你们指挥了,那就赶紧回家抱儿子去吧!”钟班长反唇相讥,两个班长只好怏怏地走了。
接下来,钟班长叫许德帆替他叫口令,许德帆叫出来的口令干瘪沙哑,叫班里的人笑得前仰后翻。钟班长说:“叫口令不比读书讲话,那也是一门学问,不是每一个都会叫的。”后面,他又我行我素,把训练的口令叫得穿得过山。
下午又是队列队形,前后左右转,齐步走正步走。
一连三天,还是队列队形,前后左右转,齐步走正步走。
新兵们的好奇心慢慢减弱,对训练开始厌倦,没新的东西,提不起新兵的热情和积极性来。晚上睡觉,开始随便了,衣服裤子随手乱放。
这天半夜,营房外突然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排长在室外喊着:“紧急集合!全副武装!快!”
好在第一天练打背包练得熟溜了,夜里打背包,已经不成问题,但是,有两个人把裤子穿成反面,找不到穿裤带的襻子了,有一个人把鞋穿反了,总觉得鞋不是他的,而大声问是谁把他的鞋穿错了,有一个人在别人都走了的时候,才找到帽子。所谓全副武装,根本就没有枪支。又是十分钟,队伍才集合完毕。全排的人,在排长的率领下,开始顺着公路小跑步行军。半个小时了,人们不知道跑了多远,也不知道到了什么地方,队伍停下来,各班点名,清查人数。每一个班都有掉队的,并且,不知掉了多远。队伍开始往回走,在半路上,才遇到掉队的新兵。原来,他们的背包散了,把背包打好后,已经掉队了。
回到营地,各班检讨动作慢和掉队的原因,最后的归结,是新兵产生了懈怠的情绪,衣物到处放,鞋子随便摆,打背包马虎。
“作为军人,随时都要准备出征。打仗,敌人不会关照你,事先给你下通知,因此,我们要时时刻刻拉得出去。今天的动作又慢了几分钟,下去以后,还要加强训练。”陈排长说话总是那么干净利索。
四
早餐过后,新兵队伍刚被带到训练场,司令部方向正好驶来一辆中吉普,“嘎!”的一声停在紧挨训练场边的便道上。
李卓勋连长从驾驶室跳下来,喊道:“各排长带人来领枪!每班三人!”
“终于可以摸到枪了!”汪向阳小孩似的,高兴得跳了起来。
郭汉林、黄必云、景中森在钟班长的安排下,从中吉普上领了三捆枪支,扛到一班场地。其他各班,都是三捆。每一捆,起码有五支步枪。枪被麻布裹着,看不出是些什么枪,总之,新兵可以练枪了。
钟班长解开绳子,打开包裹枪支的麻布,三捆枪各不相同。一捆是“汉阳造”,一捆是“三八大盖”,还有一捆是“五六式半自动”。
“唉!还有老掉牙的枪,没劲!”有人背后议论。
钟班长拿出刀子式的眼光,剜了那个发牢骚的人,那是汪永文,一个牢骚大王。钟班长说:“咦!你还瞧不起这汉阳造?”
“他当兵前是民兵连长,他摸过很多种枪,什么土铳、独子枪、三八大盖,他都用过。”汪永文的同乡李春山说。
“这倒稀奇,你解释看看,这些枪有什么特点!”班长说。
“报告班长,土铳是当地铁匠自己造的,用的是黑色的火药,也是自己制的,弹丸是铁珠,作用是打猎。独子枪跟现在的步枪没什么区别,只是一次只能装一发子弹,射击完再装下一发,三八大盖……”汪永文没说完,班长打断了他的话:“行了,你对枪支很在行,你当个战斗小组的组长吧!大家听好了,现在分战斗小组,每三人为一组,我点名,点三人,是一组,第一个是组长。三人各领一支枪,训练时,交换着训练,要爱惜枪支,就像爱惜自己的生命一样。”钟班长拿眼往四处扫描了一番,开始点名了:
“许德帆、彭列云、杨书情一组;景中森、郭汉林、杨诗群一组;汪永文、黄必元、李春山一组;张洪先、汪向阳、朱开应一组,大家领枪。”
新兵们领了枪,三人一组,枪却不一样。
钟班长叫了一声“立正!”
全班十二个战士,“唰!”地一下,站好了。
“稍息!我们今天训练的科目是:一,了解一下枪的结构;二,了解怎样对枪进行维护和保养;三,了解持枪的几个基本动作;四,了解出枪、验枪、装子弹、瞄准、射击的基本要领。我们拿的枪虽然不一样,但结构基本上是一样的,作用是一样的。我们拿的这‘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是从连队借来的,因为枪支不够数,才从仓库调来这些老枪。不要以为老枪过时了,拿它到战场上去,一样消灭敌人。早些年,工农红军,游击队,有汉阳造,就不错了。抗日战争,三八大盖多了,那是八路军、新四军从鬼子手中夺过来的。中国革命的胜利,这些枪是有贡献的,我们今天用它,就是要缅怀它们的功绩。”钟楚的文化并不高,小学毕业,他说话,看不出有多高的理论水平,有时,不免走题,比如这讲枪的知识,他话题一转,又扯到枪的作用上去了。但他马上又意识到,今天的训练科目有四个方面的内容,于是,他开始了第一个科目的训练。
钟楚是步兵中的老兵,他并不是按教官备课上课的程式来上课,而是“庖丁解牛”般的,边拆枪的部件,边作讲解的方式,讲枪的结构、枪的组成;讲各部件的作用。然后,他又将部件组装一遍,动作十分利索,接下来,他竟然用毛巾把眼睛蒙上,凭着熟练的技巧,摸着把枪件拆下来,又摸着把枪件组装起来。
新兵最服的是他那套过硬的本领,蒙着眼,看不见,那样熟络,三下五除二,就拆了,就装上了。嘴里还这是什么,那是什么,讲得一清二楚。
接下来,是新兵们练着拆枪的部件了,嘴里学着班长的腔调,拆下一件,念一个名称,什么“机匣盖”“枪机框”“上护盖”……掌握枪的结构,不是蛮难的事。一个小时,绰绰有余。
维护和保养枪支,就是除去枪的各部件的污垢,擦拭亮堂,再上枪油,让枪件之间滑润,减少了摩擦力,用的时候灵活顺手,没有那种滞涩的感觉。这是很容易掌握的技术,但也要求持枪者勤勉、细心、按时擦拭。
一个小上午,完成了两个训练科目。余下的时间,新兵们抢着拆擦“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因为三个人才有一支。
五
下午,是持枪科目训练。
新兵们在训练场上,分班列队,拉开间距,一字排开。各班长站在自己的战士前面,把口令喊得地动山摇,又回声四起:“立正——,枪上肩,枪放下。”
……
新兵们随着口令,做着机械的动作,完全是两只臂膀在运动,除了出枪这个动作须左脚上前半步外,其他动作基本与下肢无关。
提枪、肩枪、背枪、枪放下,身体都是站直,双脚呈立正姿势;提枪转肩枪,肩枪转背枪,背枪转肩枪,肩枪转提枪,脚还是立正姿势。
一个下午,双手就在背带、护木、标尺、枪托之间换来换去,张洪先的右手都被捋出红的划痕了。
钟楚班长的持枪转换动作,准确、迅速,是眨眼间完成的。几个接枪动作,那个到位,叫人佩服,比如从背枪转为枪放下,右手抓住背带用力把枪从背后甩到面前,左手瞬间抓住标尺处一转手把枪交到右手,右手瞬间抓住枪管下的护木,手臂立即下垂,枪垂直落下。这一连串的动作,不到一秒钟完成,新兵们感叹这钟班长的动作麻利,准确到位,不愧为步兵连的老班长。
训练的强度是很大的,烈日下,新兵的衣服大多汗透;作息是很按时的,五点半,训练结束,大家赶紧洗澡换衣服,六点吃晚饭。
晚饭后,郭汉林从挎包拿出一个精制的笔记本,开始写日记。本子上已经写了三则短文,第一篇就是记的《坐闷罐车的感觉》,第二篇写的是《樟木头的早晨》,第三篇写的是《游泳》,记他挨班长批评那件事,谈了自由散漫不请假的恶果。
今天,他准备写《持枪》,要写的事,是新兵学习训练“持枪”这个动作,是一种姿势;但是,引申开去,“持枪”是“兵们”的一种责任,任务;往大处想,“持枪”就是捍卫国家的安全。郭汉林自己觉得,脑子今天特别好用,怎么会把持枪这码事联系到那么深,那么广呢?他将联想到的东西,一股脑儿地写下来了,自己看了一遍,觉得还可以,合上本子,塞到枕头下面,出去了。
晚上七点半钟的样子,训练场那边,响起了急促的哨子声,陈业尊排长在屋外喊道:“按纵队集合,连部通知,新兵连到军马疗养站旁边的露天广场看电影。钟班长你在家值勤,其他人看电影,快!”
一排的队伍被带到训练场,和二排三排集合后,去了露天广场。这里已经到了不少其他单位的军人。天,暗下来了,分不清哪个是军官,哪个是战士,黑压压的,场子上都是人,当地的老百姓,远远地站在后面。新兵连的人,去得迟,只能坐在旁边了。
片子是战斗故事片《打击侵略者》,放正片之前,还加放了新闻片《美军在越南的暴行》。放映时,音响效果极好,电影里的枪炮声如同实际的枪炮声,惊人耳朵。
突然,一匹马挣脱了缰绳,冲着广场跑过来了,眼看那马就要踩着场外紧挨新兵连的当地小孩了,三班的新兵李国翰站起来,一把拉住了马的缰绳。但是自己却被马踩断了腿骨。一排的人涌过来,有的拽住马,有的喊卫生员,有的喊连长要车,四五个人用手兜着李国翰,朝场外走。军马科就在附近,军马科有吉普车,大家把李国翰塞进吉普车,排长和三班长随车去了卫生科。
后面的电影大家无心看了,就那么坐着,想刚才的事。新兵连的人看电影被马踩伤了,还是骨折。这说出去,太丢新兵连的面子了。
回到营房,大家还叽叽喳喳地议论着这件事。
三班那边,更成了鸦鹊子窝,排长班长都不在,无人管了。
钟楚走过去,说:“既然你们看到李国翰是为了救当地小孩,就说明这不是新兵连出了事故,这是舍己为人的壮举。但是,你们要认出那个被救的小孩,要人家作证。这事会有个圆满结果的,请大家放心,现在安心睡觉。”
“可是,马并没有踩到当地小孩,还有一米多远,小孩如果并不以为是这个当兵的救了他,那怎么办?”
“连长、指导员都在场,他们会弄清楚情况的!”
“我们都可以作证的,如果李国翰不去抢缰绳,受伤的人可能更多。”
“我是准备去拦住马的,但李国翰抢在前了,没想到,他会受伤。”
“今天不讨论了,等连长、指导员过来了,我帮你们反映情况,大家睡吧!”钟楚班长说。
六
早餐时间,连长指导员都不在,战士们一边喝着米粥,嚼着馒头,一边互相询问昨晚发生的事,卫生员蔡晓星说:“骨折了,只要牵引复位,用石膏固定,不要一个月,可以出院。只是在三个月内,不能像你们一样搞训练了。”
“那他还能领到帽徽和领章吗?”
“我想他是见义勇为负伤的,不会这就打发他回家吧!”
新兵们都不说话了,他们对这个战友的未来,生出了同情却又无助的复杂的心情。
到训练的时候了,战士们来到训练场上,全连的干部战士集合在一起,等待连长宣布新的训练科目。一排三班由副班长负责带班,排长不在,一班长代理排长带队,连长指导员平时都是提前来到场地的,今天没按时来,大家的情绪有些不比以前,队伍里,窃窃私语者,有之,东张西望者,有之,渐渐地,有人蹲了下来,作休息状。
过了约十分钟的时间,司令部方向来了两辆吉普车,连长、指导员从第一辆车上跳下来,接着,陈排长和三班长从后面那辆车上走下来,往集合的队伍这边来了。
二排长执勤,他叫了“立正——,稍息”之后,跑步到连长面前作了报告。
李卓勋连长对指导员说:“你先把李国翰的情况说一说,然后我再说。”又回头对全连的人说:“下面请指导员讲话。”
“昨天晚上看电影,我们连发生了一件马踩伤人的事故。经在场人员的紧急施救,受伤的人,三班的李国翰,已经送卫生科骨外科治疗,经拍片观察,是小腿胫骨骨折,现在已经在手术处理,人没有危险,大家放心。当时那匹军马是受到电影里炮声的惊吓,跑出来的,好在我们新战士李国翰觉悟高,他见义勇为,为避免当地群众受到伤害,他站出来抓住了马的缰绳,阻止了马的脚步,他受伤了,他的行为是正确的,也是高尚的。但是,我们还是把这次踩踏的事定为事故,因为责任是多方面的,军马科没有把马管理好,造成了马伤人的事故,当地群众涌入广场,我们部队方面有疏导方面的责任,这个事故警醒我们,在任何时候,任何地点,都有不可预料的事情发生,因此,提高防范意识,是很重要的,安全第一,责任第一,不可忽视。我们干部不能因为有战士奋不顾身,就心安理得地不顾及战士的安全。我们战士,时时刻刻,都要爱惜自己。当有不可抗拒的事情发生,我们军人就要冲在前面。李国翰的事迹,等我们把材料整理好以后,会报到上级有关部门,我们的想法是,给他请功。”指导员说话,声音不是很大,但带有一种情感,极能唤起听众的情绪。
三班的战士听了指导员的讲话,悬在心里的疑虑,冰消雪融了。
李卓勋连长接着说:“指导员说得很清楚,我们的战士是有觉悟的,我们的战士思想境界是高的,我们要拿出李国翰的奋不顾身、甘于流血流汗的精神,搞好训练。下面的训练科目是出枪、验枪、瞄准、射击。各排带开,训练开始。”
吉普车还停在训练场边,各排带开后,连长叫各排长把“汉阳造”和“老三八”收拢,放到车里去,又从车里搬出几捆“五六式半自动”来,由班长负责,把枪发到战士手中。这下好了,人手都有了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训练时,不再是“长枪短棒”(汉阳造长一点二五米,五六式长一点零二五米,相差二十二点五厘米)的了。
八月的天,暑日难耐,训练场虽然不是水泥地面,是整平了的土地面,但是热热的蒸气,也够烫人的。
新兵们握着打开了刺刀的步枪,不停地做着出枪的动作。因为出枪这个动作,需要右手把枪水平面地举起,左手刹那间握住复进管边的护木,右手要不断地在枪面的护木和枪托间捋动,右手一直在用力,而且用的是手腕的力,小半天,有人手腕疼起来了,还有人手腕肿了,以至于在拉枪栓验枪时,枪栓都拉不动了。
休息的时候,新兵们叫起苦来。
汪永文苦着脸说:“我这右手真疼,上厕所解裤带都成问题了,等会儿吃午饭,怎么拿得稳筷子呢!”
“你说你在家当过民兵连长,我看未必,就你现在这个样,就是个没怎么摸过枪的,你的手腕子疼,说明你使枪的方法不对,伤了筋,出枪这动作,怎么会伤筋动骨呢!”郭汉林说。
“谁说我没当过民兵连长,李春山可以作证,他就是民兵,民兵训练哪有这么苦啊。”汪永文好像很委屈,认真地辩解着。
郭汉林抓过汪永文的手,看了一下。
汪永文说:“真的,手腕肿了,一动就疼。”
“把卫生员喊来,给你擦点松节油,贴点去痛膏药,就好了,喂——卫生员——”
“什么事?”卫生员蔡晓星从二排那边过来了,问道。
“有消肿止痛的药吗?”
卫生员打开药箱,摆出药品,说“外用药就是红汞碘酒,还有松节油,膏药有伤湿止痛膏,麝香追风膏,内服药有去痛片,阿司匹林。”
“再没什么特效药吗?”
“你们去卫生科看看吧,那里是师里的医院,条件比地方上县医院还好。”
“去卫生科?再说吧,先处理一下。去卫生科还要请假,钟班长那里很难说话,排长那里,连长那里,要一级一级地请假,太麻烦。”
“我去给你讲,他们会同意的。”卫生员是个热情的人。
“你先处理一下再说。”
“那行,擦点松节油,活动关节,贴点伤湿止痛膏,活血化淤,吃点去痛片,临时止痛。”
“行,只要能解决解手和吃饭的问题,其他问题好说。”
七
下午是卧倒、带枪匍匐前进、出枪、验枪、瞄准几个动作的连贯性训练。
钟班长叫新兵们认真地看着他,他要作示范了:
钟班长口喊“卧倒”,他左脚上前一大步,左手向前作支撑,右手握枪,身体以左侧为重心向前倾,人在瞬间侧躺着地。钟班长接着喊“匍匐前进”,他左肘关节和右脚的内侧脚跟,配合着用力,向前爬行,右手握枪,悬在弯曲的左小腿上。头压得很低,目光瞅着前方,就这样,一直向前爬行。
新兵们看钟班长的示范动作,好像很轻松的样子,大家也以为很轻松,可是,到自己按口令卧倒时,左手和左肘关节,还有左膝盖,都摔得不轻,有人还“我的妈呀!”喊了出来。叫苦是不行的,大家又咬着牙,不断地爬起来,卧倒,再爬起来,再卧倒。再才练习持枪匍匐前进。
这个连贯性动作的训练,持续了两天。有的人左手和左肘关节磨破了皮,渗出血来了。新兵,细皮嫩肉的,又在夏末秋初的天气下,热得人们只想打赤膊,但是,训练时,军装必须穿,因此,也就一件单衣而已,那么热,谁穿两件衣服啊!就因为穿得太单了,卧倒和匍匐前进时,左手和左肘关节,要用力爬行,老兵练的时间久了,那里会磨出茧来,新兵没有茧子,就出血痕,就破皮。
又熬过来了。
这天,卫生科来了不少医生和护士,奇怪,卫生科的护士怎么都是男人呢?连医生里也不见女的。
全连的人在连部抽血、量血压、量肺活量、量身高、体重、看脚板,脱了衣服看全身,看有无疤痕,还叫打赤脚走路,看是不是八字步,再是检查眼睛,是否近视,是不是沙眼。
没过几天,二排有一个新兵还没领到帽徽领章,就提前退伍了,据说,是化验血液时发现血液里有传染病菌。
终于等来了帽徽领章。戴上了帽徽领章的新兵,有了那么一点老兵的仪态,土黄色的军装洗了几水,也泛白了,走路的步伐,有了军人的姿势,雄赳赳的了,腰带一扎,挺胸提臀,更有一种英姿飒爽的气质。
“照相去!”
星期天的早晨,天上飘着几丝白云,轻轻的风,吹在脸上,凉丝丝的。
一班的十二个战士,自觉地走成一路纵队,步行去樟木头照相馆照相去。不知有多少里路,就是紧急集合,搞拉练,也没走这么远,大约走了两个小时,才到樟木头。刚才换的衣服,又汗湿了,身上,干一块,湿一块的,照的相会是个什么样啊?讲究不了那么多了!既然来了,不能白走一趟。
照相馆好找,钟班长介绍过,进街往右走,一百多米有个十字路口,再往左走五十米,有一家照相馆,橱窗里有一张很大的军人头像,中尉肩章,大盖帽,那是钟班长那个老兵连的连长,现在成了这个照相馆招揽军人、专为军人照相的招牌相片了。
今天到这里来照相的人很多,多半是新兵,不只鸡啼岗这个连的,有很多人没见过第一面。还好,汗湿了衣服的,把人家的干衣服借一下,就行,大家都是来照相,都蛮好商量,一说就成,一说就熟,一说有的还是同乡。
照相了,郭汉林照了两张,一张稍稍侧身的半身像,一张扎了腰带的全身像,其他人也多半是照了两张的,有的照了三张。
回到营地,郭汉林从枕头下拿出笔记本,想把戴上帽徽领章的情景和感受写成一段文字。但是,当他打开笔记本时,他愣住了,并且很生气。原来,钟班长不知什么时候看过他的笔记,还用钢笔在笔记处标了杠杠,作了批注,文字写道:“你能坚持写日记,这很好,但要像雷锋一样,天天写,把自己的成长过程写下来,把自己学习的感受写出来。你的日记格式不对,要写某年某月某日,星期几,天气如何,下面再写要写的内容。你的日记把我写成了凶神恶煞的人,这不好,我就是这样一个人吗?你的日记不要写标题,那样很容易受局限,写不开去,何况,你又不是作家,写散文、写小说干什么?”
郭汉林有点哭笑不得,自己随便记记,随便写写,还惊动了钟班长。再说,偷看别人的笔记是不对的,笔记中隐藏着个人的私房话,不可外泄。何况,一个新兵又不想做雷锋那样的英雄模范,更不想当作家,钟班长的批语让人难以接受,什么日记的开头怎么写,自己想怎么写就怎么写,写了标题又怎么啦?郭汉林想写日记的心情,一下子被破坏了,他把本子塞到枕头下面,再也懒得翻开看。
一个星期后,樟木头照相馆的小师傅骑着自行车,送照片来了。他还拿着手提相机问新兵还照不照,又有不少人在树林子旁边,摆了各种姿势,照了相。
拿到照片后,郭汉林立即写了一封信,在信纸里夹了两张照片,和同班的张洪先,朱开应去集子上邮电局寄信去。
鸡啼岗村是一个古老的村庄,一色砖木结构的旧房子,远处,还有战争年代留下的雕堡和炮楼,还有瞭望塔。村里的店面也很古旧,多半是在堂屋里设一个L 字形的老式柜台,里面的立柜里陈列一些新式的日用品。三个人各自买了些肥皂、钢笔、信笺纸、信封之类的东西,就到邮电所去寄信。这时,一个姑娘也来寄信,这姑娘生得很秀气,眼睛不是很大,但有神,眉毛老是一跳一跳的,脸上有一对小酒窝。她见有人寄信,就对郭汉林说:“解放军同志,你能帮我写一下信封吗?”
郭汉林的脸一下子红到耳朵上去了,在这当兵的地方,他是第一次碰到女孩子对他说话,人家是请他帮忙的,他忙说:“没问题。”
那姑娘拿出一个拆了的信封,对郭汉林说:“我的字写得歪歪扭扭的,哥哥总说我没长进,我怕他又说我没长进,你帮我写了,看他怎么说。”姑娘说话时,露出两颗小虎牙,合上嘴,一脸顽皮的笑容。
姑娘说:“你照信封上的写,那是我哥寄给我妈的,寄信人那里就是我哥的地址。”
郭汉林看了一眼寄信人的地址,那是一所大学的名称。他忙着帮姑娘写了收信人的地址,姑娘说:“我哥叫麦长青。”
“麦长青,那一年四季,都吃不上麦子。”郭汉林笑了一下说。
“我们不吃麦子,吃大米。”
“哦!难怪,这名字好听。”
姑娘把头伸过来,看了一眼郭汉林的信封,说:“你是新兵连一排的?”
“怎么啦?你感兴趣?”
姑娘笑而不答。
八
回到营地,李卓勋连长正和陈业尊排长讲话,旁边停着一辆中吉普。陈排长见一班的三个新兵回来了,就对郭汉林说:“难得李连长来了雅兴,要带你们一班的战士出去遛遛,我陪你们去转转吧!”
“那好啊!我们还只到集子上走了一圈,去了一趟樟木头,也没到别处玩过。”郭汉林说。
“到您汽车连看看?”张洪先对连长说。
“到司令部看一下也行!”朱开应的要求更高。
“两个地方都去,稍稍逛一下,不能停留,算兜风吧!”连长说。
“随连长,连长想拉到哪里就拉到哪里,我们坐在车上,又不必用腿走!”
中吉普开动了,车上五个战士,一个排长,左右两排座位,一边坐三人。取下了帆布篷,四面八方都可以看到,汽车首先是绕着山岗转,不一会儿,来到一个山湾,靠山脚处,全是红瓦白墙的平房,埫地里,有水田,鱼塘,有甘蔗地。平房里,不时有军人进出。有战士见连长的车开过,也打声招呼。陈排长介绍说:“这里,是师的后勤部,汽车连就在里边。”
中吉普车又开了一段路,开到了汽车连连部。李连长叫大家下车喝点水,休息一下。连部的一个很文静的战士,马上给来的客人倒水,又从旁边屋子里端来一大脸盆的水果,有香蕉、荔枝、木瓜、杨桃。连长说:“大家随便吃,你们在新兵连里,没有吃到过这种水果,恐怕你们在家里也没吃到过这种水果,这是南方的特产,长江两岸是不产的。”
郭汉林拿起一枚杨桃,说:“这玩意儿长得稀奇,青皮,还有棱角,这是什么东西?”
连里的那个战士说:“这水果叫杨桃。”
“我们那里也有杨桃,完全不是这个样,我们那里的杨桃,形状像大栆,绿皮,皮上有毛。”郭汉林说。
“那叫弥猴桃,有的地方称它为杨桃,这是完全不同的两种水果。”陈排长笑着说。
李连长从口袋里掏出一包香烟,大前门牌的,掏出几支,递给张洪先和另四个人,都摆手表示不会。连长说:“不抽烟,是个好习惯,我都想戒掉,但没有决心,抽烟,明明烧的是钱嘛!怎么就下不了决心呢?”
“毛主席都抽烟,烟瘾大得很。”李春山说。
“不和伟人比,我们算老几呀!”连长说。
大家吃了一会水果,连长站起来说:“我们还去转转?”
“随连长!”
“好!再往里开!”
大家又上了车,顺着后勤部的这条主线公路,往里开了一里路的样子,前面出现一片开阔地,并且很开阔。四周山边,尽是红瓦白墙的平房,排列很整齐。有一栋较高的楼房矗立在可以容纳上万人的广场北边,广场四周,立着几块硕大的宣传牌。牌子上的文字,有的像学校的校训,有的书写着毛主席的语录。车子没有停下,记不清宣传牌上的详细内容。陈排长说:“这里是我们师的司令部,楼房是礼堂,礼堂后面,还有很多房子,那里是首长住的地方。环绕着司令部的那些房子,是师的直属部门,侦察连、警卫连、通讯连、宣传科、作战科都在这里。”
“这里真的是师的心脏所在地了!”朱开应说。
“这也不是什么机密,当地老百姓可以自由出入这个地方,他们还要在这里种田呢!”排长说。
“军事要地也能出入?”
“那当然是不行的,各部门都有岗哨,每天一换口令,无事谁去那里呀!”排长说。
中吉普转弯掉头往回开了,张洪先觉得没看出什么名堂,景色也不怎么美,没劲。郭汉林倒觉得有意思,坐中吉普,那是看电影《奇袭》,张勇手扮演的侦察英雄抢了李承晚伪军的中吉普,在山路上奔驰。今天,自己也坐在中吉普上,感受了电影中那难得的风光,值了。
中吉普在返回营地前,转到后勤部训练设备仓库,连长打条子领了几箱供训练用的手榴弹和有橡皮垫子的子弹(撞针击在橡皮垫子上,不会响的训练弹),车子开到连部,把几个木箱搬到连部后,五个新兵这才回到营房。
郭汉林和张洪先躺在床上讲着闲话,张洪先说:“李连长狡猾狡猾的,说是带我们去兜风,实际上是让我们去出公差,星期天别人都玩去了,他把我们抓了个正着。”
“差也出了,风也兜了,去了些平时根本想不到的地方,还吃了李连长自己买的水果,别人想都想不到呢!”郭汉林说。
“这是排长有意安排的,你没看到他们说话的神情吗?”朱开应坐起来,像是想起来什么。
“转了一圈,我就觉得很开心,再有这样的事,我还去!”沈昌为说。
“射击和投弹训练一结束,来一场真实的打靶和实弹投掷,我们就要各奔东西,谁还带你去兜风!”郭汉林说。
“训练项目还多着呢!刺杀,格斗,越障碍,还有军体拳没练呢!”
“你以为要在新兵连呆三年啦!三个月,快到期了!”李春山说。
九
黄江公社粮油加工厂座落在镇子的东侧边缘上,靠公路两扇大铁门开着,进铁门向右拐进去,是加工厂的生产区,这里有车辆进进出出。
新兵连伙房专用的马车,停在加工厂堆放谷壳的库房旁边。说是库房,其实就是一个淋不到雨的n 字形谷壳堆放地。厂里加工出来的大米由工人直接装入麻布袋,运到了销售部那边的库房。谷壳则由工人刨到门外旁边的这个小巷子里,供给部队伙房当柴烧。连里的司务长今天派了一班的公差,钟楚班长让郭汉林、张洪先随马车去拉谷壳,大车师傅是炊事员邓大双,他是一个红脸庞的汉子,这也许是烤火烤红了的。邓大双与管谷壳的管理员很熟,他对那管理员说:“黄师傅,今天露几手,让我们的新兵开开眼!”
“那好啊!”那个叫黄师傅的人对那边的工人说,“加紧点,别误了解放军同志的事。”
装车的工人应了声“知道!”一边将谷壳装入麻布口袋,一边将装了谷壳的麻布口袋码到车上去。那个叫黄师傅的人,少说也有五十岁,头发全白了,因为身体消瘦,皱纹更加显得密集扎眼。他脱了上衣,赤膊来到车旁的场子上,运了气,开始表演他的功夫。黄师傅的动作特别连贯,像太极拳,却比太极拳有力,不是一般的有力,而是一种爆发力,动作中的推、拉、扭、扔、击,都有置人于死地的力量。在他自己的“嘿!嗨!”声地配合下,动作越发显得有节奏。几个工人在车上不断地给他鼓掌叫好。郭汉林不懂拳术,只是礼节性地拍着巴掌。黄师傅的一场拳术结束,他的全身也汗淋淋的了。
车装好了,两个人爬上麻布口袋顶上,邓大双与黄师傅告了别,车就走了。郭汉林问邓大双,“你为什么要管谷壳的老师傅来耍一套武术?”
“你们不要小看这老师傅,他曾经是东江游击队的成员,是抗日英雄,他在被日本兵围住的情况下,凭着一身功夫,脱了险。现在他年岁大了,体力也不够了,但是,他特别喜欢别人夸他的功夫,只要你提他的功夫不错,他的工作热情就来了,比如这装车,他就会催促工人加紧装。被人肯定和受人奉承有时是一回事,谁不愿被人肯定呢?就是小猫,也喜欢顺毛摸的。”邓大双赶着马车,很有兴致地说。
“你太有心眼了!”
“哪里是有心眼?我们司务长摸到了黄师傅的脾气,说夸他一下,又不折本,还提高效率,怎么不夸呢!因此我们来拉谷壳,黄师傅都很热情的。再说,黄师傅的功夫确实不错。这不是我奉承他的话,我们教导队的教官也夸他功夫好!”
“你说你们教导队,你是哪个教导队?”
“新兵连这里,前一期还是教导大队,培养特殊人才的,练擒拿格斗,练谍报技术。练摩托化技术,比你们苦多了。”
“我们新兵为什么不练这些?”
“你想得美!你才当几天兵,就想学侦察兵的那一套本领!你们能把新兵该练的都练一遍就不错了。”
“你是说我们还有不练的科目?”
“据我所知,军体拳、擒拿格斗、刺杀这三科就不会练,下面部队却是必练科目。”
“为什么不练这三项内容?”
“因为你们是后勤兵啊!”
“想起来了,我们刚来的那一天,是听到有人说我们是师后勤部的新兵连。”
“后勤兵就不需要练擒拿格斗,就不需要练刺杀?”
“后勤兵有后勤兵的事,要学的东西与战斗部队的战士学的各不相同,以后,你们会明白。”
马车停在连部伙房旁边,郭汉林和张洪先帮邓大双卸了车,才回到营房。两人衣服上全是谷壳和糠灰,加上身上汗濡濡的,这汗和糠灰和在一起,黏黏的,弄得身上痒痒的。两人拿了毛巾、肥皂、干净衣服,到水渠里洗了澡,洗了衣服,换了一身干净衣服,这才到训练场跟班训练去。
十
上午的射击训练,郭汉林吓得把枪扔了。
卧姿装子弹时,那一匣子弹是排长递给他的,是有橡皮垫的训练弹。大家心里明白,这子弹是打不响的,只起到在出枪、装子弹、射击、验枪这一连串动作中,有装子弹这个不可缺少的环节,不可不练。郭汉林瞄准了靶,扣动扳机,枪响了。郭汉林不知所措,他把枪甩了,枪怎么会响呢?
钟班长大骂道:“怎么搞的?哪来的实弹?”
陈排长也木着脸说:“是啊!哪来的实弹啊?郭汉林,你看弹壳弹出去了没有,实弹射击,子弹出膛,空气压缩的力量推动复进管里的推杆,枪机自动退后,弹壳跳出,你看看,弹壳跳出来没有?”
郭汉林拉开枪栓,弹壳才跳出来。
“为什么弹壳没跳出来?因为没有子弹出膛,没产生空气压缩力。郭汉林,你把弹壳捡起来看看,它与平常的子弹壳有区别没有?”排长说。
“真有区别呢!弹口不是平口,是花瓣状的齿形口。”郭汉林惊讶地睁大眼睛,大声地说。
“空炮弹,吓了我一跳!”班长说。
“是我故意装在弹匣上,看他在异常情况下,是个什么状态,把枪甩了,果然不冷静。”排长还是木着个脸,大声地说道。
“我还以为出事故了呢!训练时打死人了,我可不想去抵命!”郭汉林狼狈得很,小声地说。
“没尿裤子吧?胆小鬼!”班长嘲笑道。
“你刚才不是也说吓了一跳吗?恐怕你也是个胆小鬼吧!”郭汉林对钟班长说。
“……”班长嘴巴动了一下,没说出声来。
休息时,钟班长坐在郭汉林旁边,钟班长侧过头问郭汉林:“你怎么不写笔记了?你的笔记写得不错的,怎么停笔了呢?”
“在班长面前露了丑,哪里还敢写!”
“写得不错,要接着写,人要有毅力,要持之以恒,只有坚持,最后都会出成绩的。”
“太忙了,没时间,有空又只想休息一下,以后有时间了,再写吧!”
“这不是理由,时间是钻出来的,是挤出来,只要想写,就一定会抓得着空余的时间。”
“等有了学习心得,我写了一定给你看。”
“那一定是要看的。”
关于笔记,郭汉林早已忘到九霄云外去了,那个笔记本,那天压在枕头下面,就一直没有动过。要不是班长在上面写批语,这本子上不知添了多少新篇章。在这新兵连,他没打算再记笔记了,有人偷看笔记,就给人一种被监视的感觉,很不舒爽。但是,不记笔记了,这是很遗憾的事情,原来买笔记本的时候,就曾经想要记一本当兵时所见所闻所经历的杂记回去,等到老了的时候,翻出来,是一段有趣的回忆。现在中断了,只有以后再边回忆,边写了。这钟班长真是的,横着来插一杠子,写这么些话,败了他的兴。
钟班长又过去和许德帆说话去。钟班长说:“冲锋枪拿来是要练的,不要把它当摆设。”
副班长许德帆这段时间成了人王了。钟班长从连队带来了一支冲锋枪,叫许德帆天天背着,别人站岗背着“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他背着冲锋枪。全连集合,他是一排一班第一名的领头兵,个子高,很显眼,背着冲锋枪,更特别了。还有特别的,是他的文化也高,高中毕业生,因没考上大学,就想走另一捷径,决心通过当兵再去读大学。这个事不是他说漏嘴传出来的,是他的上了大学的高中同学在信中讲到的。有雄心壮志的人,钟班长最看重,每天的读报时间,钟班长就让他读报给大家听。他普通话说得好,读报纸时,声音把握得好,轻重缓急,抑扬顿挫,很能煽动人们的情绪,一篇《县委书记的榜样——焦裕录》,读得全班人的眼泪都出来了,那是被主人公事迹感动的,也有受到了读报人声音的感染的因素。许德帆也写日记,几乎是每天一篇,钟班长在班里多次表扬过他,说他是一个力求上进的好战士,是学习雷锋的带头人,于是,许德帆也就越写越有劲,表现越来越出众。这一点,与郭汉林恰恰相反。
射击训练,许德帆一直用的是“五六式”,钟班长要他用冲锋枪,引来不少异样的眼光,不就是射击训练吗?搞什么特殊呢?
靶场在一个山湾里。说是山湾,其实这里的地势还是很开阔的,百米的靶位,在平地中间,两百米的靶位才到对面山边。
首先实弹射击的,是一排一班,十二个人,十二个靶,许德帆使用的是冲锋枪,其他人都是使用步枪。每人十发子弹,当施令者和报靶人旗语联系之后,一声哨音,表明射击开始。山湾接连传出“砰!砰!砰!砰!”的枪声。
枪声停止了,报靶人传来了靶位号和他的成绩:
“一号靶,八十六环!
“二号靶,九十四环!
“三号靶,九十五环!”
……
许德帆的脸色很有些不好看。
钟楚班长也流露出不满意的神情。
十一
手榴弹投掷训练场地。
白色石灰打的长度标记,最近是三十米,最远处,六十米封顶。三十米至六十米之间,细化到一米处,就有一道白痕。
钟班长教练投弹,动作那是没有话说的,很到位,很漂亮。他是按发的训练小册子上的示意图,一幅一幅的连放式的动作。
弯腰,右手拾弹,交给左手,右手拧盖,右手小指勾出引线圈,右手紧握弹柄,手臂伸直,从右侧后挥臂,转体,向前用力投掷手榴弹。连贯起来看,姿势很好看,标准的教练动作。
全班的新兵,从队列的第一人起,每个人都按着班长喊的动作要领,模仿着班长的动作,练了起来。
三十米及格。低于三十米,等于自杀。全班十二人,练到第十一人,就有三人处于自杀的成绩,这让班长大为恼火,他的焦躁不安,动辄发怒,也让那三个投不出三十米的兵很惭愧,无地自容,但又没有办法,投了几次都是这样,隔三十米还差那么几分米。
景中森从队列的最后,慢慢地走上前来,用三个手指捏了一颗手榴弹,随意地往前丢去,四十米有余。大家很惊讶,他根本没用力,怎么就丢得这么远呢?
人们要景中森再正儿八经地投掷一颗,一投,六十米过。用皮尺一量,六十二米。
“景中森的手臂,就是一门小钢炮,射得真远!”汪向阳小孩式地叫道。
“你说一下方法、要领,怎样才投得远!”郭汉林用请教的语气说。
“我说不出什么道道来,班长讲的方法都是对的,教材上也是这么说的,但我们多半人投得不得法。主要问题出在挥臂和出弹上,从后向前抛弹时,有的出手过早,弹向上飞得很高,落下来却隔得很近,有的出弹太迟,挥臂用力时,力用尽了才出弹,这就太迟了,力量不够,自然弹飞得不远。出弹时,弹出去的角度不能大,要尽量做到角度低、弧度平,才投得远,投得高、弧度大,反而落点近。大家再试试。”景中森用他的经验之谈,告诉了大家一些小窍门。
再次投掷训练中,自杀式的投弹果然没有了,钟班长站在旁边,只有搓手的份。
景中森的投弹示范动作和经验,在全连造成了轰动效应,这比教官说的,更有说服力,更有号召力,几天的训练,全连已经消灭了自杀式的成绩,最远的当然还是景中森,六十五米。
实弹投掷是在一个山坳处进行,小山岗成了自然的掩体,投掷的人的面前有一块半人高的石坎,只要投掷后蹲下身体,石坎外三十米处的弹片是伤害不了投弹者的。这石坎成了投弹者的掩体。
每一个新兵只有一次实弹投掷的机会,每人仅一颗实弹,尽管每一个人的心都“嘣!嘣!”地跳得厉害,很有些害怕,但是,大家都接受了投不出去就是自杀的很现实的考验。结果很圆满,连一个破皮流血的都没有。这让班长排长感到很欣慰。
时令已经是深秋了,但南方的气温打乱了季节的界线,十月份,战士们还不想加衣服,洗澡仍然是到水渠或者水库去,只是夜晚睡觉,不小心打滚掀走了被子,就有着凉感冒的。指导员和卫生员常常夜里要从连部那边过来,检查战士们睡觉的情况。
“站住!再动,开枪了!”这是黄必元的声音。
这一声叫唤把全排的人吵醒了,人们跳下床,马上穿衣服。钟班长第一个冲出去,看见前面两个人影,站着没动。再看黄必元,他全身发抖,打开枪刺的“五六式”,直指那两个黑影。
“是指导员吗?”班长问道。
“我是指导员,还有卫生员,来看战士睡觉情况的,谁站的岗?不问口令,就说开枪!瞎胡闹!”
班长从黄必元手中接过枪,很生气地说:“先问口令,对方答不上来,才是‘站住!’你倒好!不问青红皂白,就要开枪!看你浑身抖的那个样子,吓出尿来了吧?什么素质!什么胆子!”
“站岗人手里的枪,不是想开就能开的。战士站岗,警惕性高是正确的,但惊慌失措是不行的,一切都有一个规矩,口令是干什么的?那是军人的通行证,军人夜里执行任务,不能不用口令,不能乱用口令,开枪!会出人命的!”指导员说。
“下一轮岗的是谁?”班长问。
“是我!”郭汉林说。
“黄必元站固定岗,郭汉林站流动岗,交班时,郭汉林休息,黄必元还罚一岗!”班长说。
全排的人都醒着,卫生员到每一个寝室问了一下,也没人说感冒了。指导员和排长说了一会话,和卫生员离开了一排住宿地,回连部去了。
“够吓人的。要是枪响了,指导员和卫生员,难免有一个受伤。”
“不见得,黄必元手都发抖了,那子弹不是飞到天上去,就是钻到土里去,还能打到人?”
许德帆撑起身来,说话了:“你们讲得烦不烦?有话明天说,有屁明天放,人家还要睡觉呢!”
大家于是睡觉,其实,谁也睡不着,一个个在床上辗转反侧,弄得木架子床吱吱地响。郭汉林喊汪向阳换岗,汪向阳还醒着,汪向阳对郭汉林说:“你这班岗站得轻松,有人陪着站,有人睡着陪,一寝室的人都睁着眼,看着你在外面逛。”
郭汉林回头小声地说:“黄必元一身的尿臊气,你离他远点!”
十二
时间慢慢地过去了,连部安排的新兵训练科目差不多都训练了一遍,也做了成绩记录。有不少的训练间隙,常是用来学习文件,读报纸,评标兵,谈打算。
这一天,钟楚班长带着他那支心爱的冲锋枪回他的老连队去了,匆匆地,没有道别,没有欢送,说走就走了。新兵们发觉班长走了,事先竟然连一点征兆都没有。
钟班长走了,一班由许德帆代理班长,这是顺理成章的事。来新兵连第一天,排长就是这么说的,副班长由班长选任,班长不在,副班长有权处理日常事务。
这两天,没有训练的任务,大家在营房相互评议在新兵连这段时间的表现,由代理班长做记录,由代理班长写出鉴定。这鉴定先交到排里,再交到连上。新兵们没有去过问这鉴定写的是些什么,估计和学校老师期末写的鉴定一样。
这天中午,新兵们终于在一起聚餐了,不再是各打各的饭,各打各的菜了。桌子上的菜比较丰富,五荤四素一汤,有白酒和啤酒,就放在桌子旁边。
连长走过来了,端起一个酌满白酒的杯子,动情地对大家说:“大家把饭添满,把酒酌到杯子里去,能喝白酒的喝白酒,不能喝白酒的喝啤酒,我们相处两个多月,我们看到你们一个个从各个地方走来,带着稚气的脸,带着成为将军的梦想,来到新兵连。转眼之间,你们一个个成了真正的解放军战士。你们在各科目的训练中,不怕吃苦,敢于拼搏,学有所成,完成了师后勤部规定的训练任务。你们已经走向成熟了。这一届新兵连,完成了使命,今天就要解散了。吃完饭,大家打好背包,收拾好行李,将由你们所去的单位来的人,把你们接到你们即将奔赴的岗位上去,今天这里设的是壮行酒宴,大家要喝好吃好,到单位后,把自己该做的那份事业做好,希望你们能在自己的岗位上,实现自己的理想。大家一起干杯!”
指导员从厨房门走过来,举着酒杯说:“先干完这一杯酒,我再补充一句话。来!喝酒!”指导员见大家都干了手中杯子里的酒,说道,“你们新兵中,有不少人做了好人好事,我们都写了情况报告,将和你们递交的入党入团申请书一起,交给你们去的单位,再由你们去的那个单位,作年终评优表模时参考,申请书也由单位的组织部门审查决定。我在这里预祝大家不断进步!”
一班的代理班长许德帆站起来说:“我代表一排一班的全体新兵,感谢连长、指导员、陈排长,和各位老班长在训练时给予我们的的严格要求,在生活上给予我们的亲切关怀,还要感谢炊事班的老兵们,感谢卫生员,感谢你们在生活上的关心和照顾!”
平时爱发牢骚的汪永文,爱说粗话的彭列云,爱撒娇的汪向阳,在这气氛里,都正襟危坐,听得用心。
新兵们饭吃得不多,酒也喝得不多,感觉这一走,心里陡然生出些空落落的感觉来。
背包上午就打好了,行李很简单,一个挎包、一个网袋,网袋里装着搪瓷脸盆和口盅,还有临时添置的日常用品。大家在当初到新兵连时下车的地方,分排集合,等着接收单位的人来。
最先来的是两辆帆布篷大卡车,连长叫二排的人上车,这是汽车连的车,这批兵毫无疑问去汽车连了。
又来了两辆嘎斯车,三排的人也上车了,这是去修械所的。
最后,来了一辆救护车,连长说,大家把行李放到车上去,人跟在车后,步行到卫生科去。队伍出发了,三十五人的队伍,随着救护车,向卫生科方向走了,去卫生科,要走三里多的路程,走两里的平坦的公路,还有一里多的盘山路,那里有一处不算高的山岗,传说,那里才叫真正的鸡啼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