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油印室里,陆云山老师的双手被油墨糊得黑黢黢的,印完最后一张《一课一测》,便从油印机上取下蜡纸,把它平铺在一张旧报纸上,褶成的皱纹像水面吹过了一阵轻风。桌子上堆着刚油印好的《自学提纲》和《一课一测》,这是陆老师“独家经营”的一种教学模式中的自制教辅资料。陆老师是一个不那么本分的人,虽然年过五十,但工作热情还相当于一个四十左右的壮年汉子,有一股求新、求异、求实的干劲。他在《异步教学研究》杂志上看到一种教学法,叫“六课型单元教学法”,又称“异步教学法”,他觉得这种教学法不同于常规的同步教学:它是根据全班学生在学习上的差异,采取不同层次的学习状态,用不同层次的作业要求,以分而治之的辅导方式,来进行教学。即用异步教学的方法,让优生更优,让中等生赶优,让差生达到中等生的层次。他用这种教学方式在自己所在的八班暗中实验将近三年,两个月后的中考,就会收到实验的成效。他心中有数,这个班学生不会让他失望,用往届的中考试卷来测试,成绩都在往届之上。他在洗手池里用清洁剂洗了手,拿了这些印刷品,准备回办公室,下一节是他的语文课。
这时,教导主任贺锡礼踱步进来,像是用商量的口吻对陆老师说:“老陆,五班的柳依依老师快要生小孩了,她今天来请假,说她班的语文课要我安排个老师带两个月。初三了,再过两个月也就毕业了。我认为你是有经验的老教师,虽然你有一个班的班主任工作要做,但你毕竟只带了一个班的语文课,其他的担任语文课的老师,都是带两个班的语文课的,何况,两个月也就结束了,你考虑一下,成人之美,帮柳老师一个忙,只带两个月的课!”贺主任说话的语气其实并不带商量的成分,因为他已经把别个老师给排除了,只剩下他陆云山,这陆云山就是带五班语文课的唯一人选。
“你看,我印的这些资料,只够一个班的人用。”陆云山毫无思想准备,接话也就不够投机。
“看来你是答应了,那就这么定了!”
“我答应你什么啦?”陆云山回过神来,觉得自己的话是有那么点模糊,但自己并没有答应接手这个五班。
贺主任笑道:“你再印一个班的资料,两个班不就都有了吗?”
“贺主任,不是我背后说柳老师的闲话,她的这个五班,叫我不敢接手,你是知道的,当初,我们分班时,是分的平行班,全年级八个班,既没有重点班,也没有差生班,她五班当时的平均成绩比我八班平均高一分多,三年过去了,她的五班成了全年级的尾巴。现在,学生即将中考了,她却撒手不管了,你知道根本原因是什么吗?”
“不是因为她要生小孩吗?”
“有在预产期前四个月请产假的吗?当然生小孩是一个很正当的理由,但预知中考结果,无法向家长交代,恐怕也是提前请产假的另一个理由吧!”
“话不能这么说,人家毕竟是肚子渐大了,给点同情心,照顾一下,也是可以的。”
“好人当然是由你们领导来当啦!只是那个五班的语文成绩由谁来负责,骂名由谁来背?你想过没有?”
“当然想过了!骂名肯定是由我和校长来背。但当下的事,是你必须把五班的语文课接了,并且要在最后的两个月里出成绩,不出乱子。”
“亏你还是教导主任,一点教育规律都不懂,人家柳老师把语文课上成了全年级的第八名,班风又极其涣散,我两个月就能改天换地?出好成绩?能不出乱子就算老天保佑了。”陆云山摇着头,奈何不了贺主任,只得接手五班的语文课。
刚扔下的蜡纸又得捡回来,因为还得再印一个班的教辅资料。《自学提纲》和《一课一测》原本只是他所带班级的专用品,初中三年,也就他陆云山把课文备好之后,再把课文的重点和难点,知识点和能力点细化到《自学提纲》上去,学生在课堂上通过自学——启发——小结——作业——改错——复习这六个环节,就基本上完成了学习任务,《一课一测》是在复习的基础上完成的,学生这样训练下来,就有了一个良好的学习习惯,在没有老师的情况下,他们也能自觉地完成学习任务。然而,五班是没有经过这一番训练的,也许,他的《自学提纲》和《一课一测》在这个班不起一丁点作用。还有,就是油印的纸张问题,他们八班的家长通情达理,开学后,学生干部收齐了一学期要用的纸张费,老师要用纸时,学生干部已经把一刀一刀已经裁好的白纸放在了油印室。五班的学生没有这个习惯,你若是收他们一丁点费用,就有可能成为被告——说你乱收费。这样的例子多的是,不与家长沟通好,不说清这点钱的用途,很有可能你一番好心反而毁了自己一世英名。
陆云山还是给五班的学生印了这两份资料,他还是想看一看,五班在用这份资料时,会是一个什么情境。
“陆老师在忙?”柳依依老师走进油印室,对陆云山说,“你能够给我帮忙带班,我谢谢你啦!”
“柳老师来啦!你不是在女老师中说过你的预产期在八月中旬吗?现在才四月底,怎么就请假了?”陆云山对柳依依的请假,心里有些不爽,明明可以再坚持两个月,把这一届学生送毕业后再休息的,却提前请假,把包袱扔给别人,太自私了点;再说,全年级一盘棋,一个班某一科的教学成绩上不去,就成了水桶效应的短板,会影响全年级乃至全校在全县中考成绩的名次。因此,他说话也就带了一些情绪,直统统地没一点弯儿。
“陆老师少见多怪了,还有女人一怀孕就请假全休的呢!”柳依依说。
“在我们这种小地方,我确实没见过,只听说过日本女人一结婚就不再上班了,在家里当全职太太。”陆老师笑了一下,是那种很浅的笑。
“我的课可能上在陆老师的后面了,还有两个单元的课没上,是最后的两个单元。”柳老师是来作交割的,请假的事,跟领导说就行了,也不必给别的老师打招呼,你有意见也没办法。但课上到哪里,还是得向接班的老师作个交代。
“喔,知道了。你回家好好休息吧!”
“谢了,陆老师!”
“只怕我带不好你班的学生,把你三年来做的成绩给毁了,我要成罪人了。”
“哪能啊!谁不知道陆老师,你可是带毕业班带出名了的人啦!”
“这回托柳老师的福,可能要出大名了。”
二
陆云山老师还没来得及给五班上课,在一次小会上,他遇上了一场迎面扑来的“雨”。凉意透过肌肤一直渗入心里。
那天下午三点钟,中心会议室座无虚席。学校本年度晋升高级职称的群众评议会在这里召开。天花板上的两个吊扇,开足了马力,呼啦呼啦地响个不停,给燥热而且沉闷的会议室,平添了几分紧张的气氛。
学校教师职称评审组的组长胡彝方校长用手指敲了两下麦克风,对着麦克风“喂喂”地叫了两声,这才开始正式的讲话。他说,本年度上交晋升高级教师职称申请书的只有两个人,一个是女教师董玉芩,一个是男教师陆云山,老师们在投票评选之前,先由提交申请的人述职,并出示对晋升职称有用的凭证,包括毕业证书、教师资格证、获奖证书、公开发表的文章、出版的书籍、被评优表模的文字证据等,这些都是要进入档案的,上级评审组织是要依据这些凭证最后决定你是否被批准。
接下来,是提交申请的老师分别述职。评职会上的述职,不外乎是就“德”、“能”、“勤”、“绩”四块谈自己做得怎么样,这些说出来的东西还只是软指标,还要有硬指标,那就是能摆在桌面上,大家看得见的东西。
陆云山介绍了自己的基本情况:师范大学中文系毕业,教学二十八年,当过二十五年的班主任,送过八届初中毕业生;是县级语文学科带头人,受市级行政部门表彰一次,省级中语会会员,一次全国论文大赛一等奖,辅导的学生作文在全国中学生作文大赛中有一等奖两名,二等奖五名,三等奖十四名。参加市里的优质课大赛,获过一次一等奖,一次二等奖。陆云山重点介绍了他这几年的成绩:上一届所带的毕业班,总成绩进入全县前十名的有三人,本校也就五名。语文成绩全班平均分只比全县第一名的实验中学一班低一点五分。近几年来,在五家全国中文核心期刊上发表论文二十四篇,在《中国教育报》等八家报刊上发表文章十七篇。说罢,他从一个大纸袋里拿出一捆杂志和报纸,出示给大家看。他接着又说,这三年里,正在探索一种新的教学方法,有两篇实验报告在专业杂志上刊登,教学收效在两个月后的中考就会见分晓。最后他说,我和大家天天打交道,还在一起办公备课,我的德能勤绩大家有目共睹,希望大家认可我。
会议室里非常安静,当陆云山出示证书、杂志、报纸时,人群中隐隐传出“啧啧”的声音。其实,这些东西老师们平时也都见过,都知道陆老师爱动笔,经常有文章发表,还经常收到包裹着样书的邮件,还有汇款单,这也是老师们感到好奇的事,别人还出钱买版面发表文章,陆云山却不仅发表了文章,还能赚稿费,让人好生羡慕。
董玉芩四十多岁,是英语教师,英语教研组的组长。人长得高挑、丰盈,神情却有几分看似与世无争的洒脱,内里又透着些玩弄机巧的狡狎。她的自我介绍给人的感觉是平平凡凡的:我师范专科学校外语系毕业,参加工作二十年,一直教英语,没有当过班主任,有时却干着班主任的活,管着一个年级的女生,那工作说有则有,说无则无,没人计算工作量;教两个班的英语,但兼着全年级的英语备课组的组长职务,教学成绩没拉别人的后腿;是市级学科带头人,是省级外语教学学会的会员,有镇级劳模证书一张,县级优秀老师证书两张,市级优秀教师证书两张;参加编写教辅资料书籍三本,由省人教社出版;辅导学生参加市里的外语大赛,有三个一等奖,六个二等奖,十三个三等奖,二十几个优秀奖。我的硬件不是很多,但是,如果大家评选了我,我接大家上馆子,吃夜宵。
一句“上馆子,吃夜宵”,就引诱得人们哈喇子直往外溢,什么职评资格、硬件、规则、德能勤绩,统统扔到爪哇国去了。
这是职评会上全新的拉票手法,在这个中学由董玉芩首创。
接着,职评小组的成员给每一个到会人员发票一张。胡校长宣布,一张票上只能写一个人,这个人只能是有申请的人,写别人无效。
一阵唰唰的写字声,停了一会儿,收票人将选票收齐,唱票人报着票上的姓名,记票人在黑板上写着一串“正”字,不一会儿,结果出来了:董玉芩比陆云山多两票。
陆云山睁着大大的眼睛,看着黑板上的粉笔字,计数是没有错的,黑板上的操作并没有出错。陆云山苦笑了一分钟后就哈哈地笑出声来了。他对旁边的一个年轻女老师说:“这是经验,你可学着点,下一次评职称,前面的部分你省着点讲,因为前面的部分听的人少,记得不深,关键在结尾,一句顶一万句。你这当小妹的可得向姐学着点。”
这个年轻女老师说:“我可是投的你的票啊!你看,有一半人投你的票呢!”
陆云山双手合拢,鞠了一个躬,说:“我谢了,小妹妹,还有那近一半的老师,有你们认可,也值。”
陆云山没有去馆子里聚餐,他收拾了刚才出示的那些杂志和报纸,重新装入纸袋,这些东西应该是晋升职称有用的硬件,但是,眼下,这些被展示的东西,就可能是他败走“麦城”的因由。陆云山记得白居易的《琵琶行》中有一句:“曲罢常教善才服,妆成每被秋娘妒。”现实生活中,“善才”难找,“秋娘”横行。三国时魏人李康有言:“木秀于林,风必摧之;堆出于岸,流必湍之;行高于人,众必非之。”也是说的这个意思。
今年的职评,算是告了一个段落,跑路子是迟了一些。何况,今年上面局里开恩,给学校分了一个名额,去年、前年,高级职称的名额只分到高中学校,初级中学只有干望的份。闹情绪不是法子,找谁闹,难道从董老师手中把表格抢来,那不是他陆云山做事的风格。名额只有一个,还能怎么样呢!陆云山回到初三年级办公室,努力调节着自己的情绪,下一节课还要他去上呢!
三
陆云山老师的办公桌上堆着的教辅资料和作文本成了一座山,教辅资料是自己刻印的,作文分AB 两本,轮流批改,语文书也被标注得满天星斗。他这时正在给一个学生的作文写眉批:“开门见山,直接进入主题,能引起读者的注意。”
“报告!”一个学生在办公室门前叫了一声。
陆云山头也没回,大声地应道:“进来!”
“陆老师,这一节是您的课!”是一个陌生的声音。
“这一节我没有课啊!”陆云山认真地看着自己的课表,确实,课表上是轮空的。
“是五班的语文课!”来的学生强调说。
“唉!这个柳依依老师,走的时候也不给我留一张课程表,也不在贺主任那里说一声,把课调一下!”陆云山沉着脸,对学生说,“你先去,叫大家预习戏剧单元的课文,我随后就来!”
学生回答了一声“是”,就走了。
陆云山随手抓起那本翻旧了的语文书,大步走进五班教室。教室里高声说话的,下位串门子的,相互挠痒痒,又叽叽地怪笑的,吃零食的,打牌下棋的,五花八门,没有人拿陆云山老师进教室当回事。
“啪!啪!”陆云山拿起擦黑板的刷子,在讲台上用力敲了两下,学生们才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安静下来。
“既然你们的柳老师让我来替她给你们上语文课,你们的课代表又到办公室请了我来,说这一节课是语文。可见得不是我要多事,故意来影响你们的玩乐,是语文这门课太重要了,中考分数决定你能否升高中,试想一下,缺了语文的一百二十分,你们谁还能上高中?你们的数学、物理、化学,还有历史、地理、生物,哪一门能缺少中国文字的书写和中国语言的表达?这文字的书写,这中国人自己的母语能不能准确地表达,都归语文管,都是语文的范畴,所以,我的贪玩的同学们,如果你认为语文不能放弃,语文对你还有用处,那么,就请你端正学习态度,在这两个月里把耽搁的时间赶回来,把语文成绩补上去。”陆云山说话时的表情很严肃,字字句句都很有力量。学生们的注意力也都能集中听老师讲话了。陆云山接着说,“你们班还有两个单元的课没上,落在其他班后面一大截了,我们要自觉地赶上去,时间很宝贵。下面,请你们预习戏曲单元的课文,注意用好工具书,注意有表情的朗读,课文中的知识点、能力点,是在读中体会出来训练出来的。”
任课老师在所教班级的学生中,第一次亮相和第一次讲话很重要,威严的确立,爱心和诚信的展示,在第一次讲话时并施,大多数学生还是能体会的,体会到了老师的良苦用心,自然会配合老师的教学。
陆云山老师花在五班的精力,已经超过花在八班的精力了。对那些恶习难改的学生,他也使尽了法子,却不见成效,有时上课,总有那么两个好事的学生,在老师板书或者到学生跟前进行个别辅导时,搞恶作剧。一次,陆云山从讲台走到一个女生跟前,听那个女生回答问题时,有个男生正往他裤子上贴纸条,陆云山一个冷不防,用左手抓住了那个男生的手和他手上的纸条。纸条上写着:“一头骚鹿,我不怕你。”陆云山再伸右手,抓起这个男生的裤腰带,凌空提起,一直提到贺锡礼的办公室,把这个学生搁在贺锡礼的办公桌上,用手按着他。陆云山沉着脸对贺锡礼说:“我给你出一道题,贺主任!”
“什么题?”贺锡礼一头雾水,看这架势,陆老师不是来和他开玩笑的。
“五十减一和五十加一,哪个数大?”陆老师问。
“当然是五十加一大啦!”
“错了,我的算式是,一班学生加一个他,这个班就搞不好中考复习,这个班也就出不了什么好成绩;一个班少了这么个学生,这个班就会有好的学习风气,中考成绩会是另外一个结果。你认为,我应该选哪一种结果?”
“当然要让学生们在中考中取得好成绩。”贺锡礼说。
“答案正确。那么,五班要减去这颗坏一锅汤的老鼠屎。请贺主任查收,”陆云山指着那个学生和那张纸条,接着说,“请贺主任处理好这件事,因为是你强加给我的一个班,我只能找你。”
“行,这件事我来处理。”贺锡礼看了一眼那个男生,又回过头看了一眼陆云山,很不高兴地说。
四
距中考只有个把月了,那个男生的家长在贺主任的催促下,找到了陆老师,软磨硬泡,说了一堆好话,学生写了检讨书,在班上认了错,也就进教室上课去了。陆老师不是那种心很硬的人,你认错了,他会给你个台阶下。
没过几天,又发生了一件令人不爽的事。
局里来人了,是来检查学校管理工作的。
局里来的人首先要看的,主要是立了项的实验课管理情况,以及教学人员的工作笔记。校长胡彝方随县的一个考察团到另一个县考察去了,学校大小事,由教导处贺主任代管。贺锡礼这两天忙得有些晕晕乎乎的。这时,他想起钱世明老师,钱老师实验的“课内外衔接”是立了项的,并且是市级的实验项目,于是,就通知钱老师去汇报工作。
钱世明老师去了一会儿又匆匆回来了,一进办公室就央求在座的几个班主任:“大家快帮我一把,检查组的人要看我的实验课工作笔记,你们知道,我最不善于记笔记,快把你们的笔记借给我去应付一下。”
年轻的班主任孙老师,是一个思想单纯、很讲义气、乐于助人的人,他二话没说,拿出自己的班级活动记载本给了钱老师。陆云山对钱老师的底细是有所了解的,犹豫了好一会儿,还是把自己的《六课型单元教学实验方案及实验流程》这个本子递了过去。钱老师如得了救星似的,抓起两个笔记本,飞也似地跑出去汇报去了。
又过去了一些时辰,教导处贺主任又来了,这回他是来收非实验班班主任的班级工作笔记本的。这时恰巧孙老师和陆老师都上课去了,贺主任不得已,只得很仔细地在孙老师和陆老师办公桌上、抽屉里翻寻了一遍,找不到他俩的班级工作记录本,也就到别的办公室去了。
晚上,学校召开全体教师会议,检察组的负责人公布了这次检查的结果:“凡是交了笔记本的,一律视为B 等,属于合格。实验班班主任钱世明老师,工作极其负责,班级管理有条不紊,工作记录详尽完备,他有班级管理方案和详细的实验教学实施过程记录。钱老师是一个很有开拓精神的班主任,他的笔记是全校那么多班主任所交笔记中最好的,是此次检查中发现的唯一的一个A 等笔记,优秀。我们建议学校把钱老师的先进事迹整理成材料,报到局里去,以便推广。当然,这次检查中,也有不尽如人意的,你们班主任中还有两个不交笔记本的,这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他俩属于此次检查中,不合格的两个人,记为C 等。”
孙老师和陆老师先是一愣,后来终于明白是怎么回事,站起来想发表意见。贺主任立即严肃地说:“我寻遍了你们的办公桌和抽屉,就只发现你们俩没有笔记本,现在不服气不行,领导见石头过河。”
“那么,请检查组的负责同志认真看一看两个笔记本上的字迹是否相同,看一看笔记本记载的是什么实验课题,看一看笔记本的主人的签名和感言,作为局里来的钦差大臣,说话做事要负责任,请看清楚了,再说话吧!”陆云山站起来,很气愤地说。
“你怎么和领导说话的?你就不会客气一些?”贺主任大光其火,严厉地阻止陆云山的说话。
孙老师站起来说:“你们检查组得出的这个结论太可笑了,所谓钱世明的A 等笔记,不过是我的班主任工作记录和陆老师的《六课型单元教学实验方案和实验流程》,钱老师说,他不善于记笔,要借我们俩的笔记去应付检查,他把我们的笔记拿走了,当然你贺主任找不到我们的笔记啦!”
“还是让局里的领导再检查一遍吧,钱老师的实验课题是《语文课内外衔接教学》,我的是《六课型单元教学实验方案和实验流程》,明眼人是看得清,分得明的,局里的领导同志难道能搞出笑话来?”陆云山冷冷地说。
贺锡礼主任说:“今天的会,到此结束!”
陆云山大声地说:“你们宣布了一个荒唐的结论,难道不想改正?难道还要继续荒唐下去?今天晚上,不给我们一个说法,就别散会!”
“再把笔记本翻一遍,不就得了!”有老师建议。
“是啊!各自领回自己的笔记,上面都有自己的名字,多好查!”又有老师说。
钱世明老师站起来说:“是我借了孙老师和陆老师的笔记,当时,只是想应一下急,没想到,搞成这样一个局面,不及格的应该是我,请局里的领导把结论改过来。还孙老师和陆老师一个清白。你们要是把我当先进个人报到局里去作宣传,我可要惭愧死。”
“既然钱老师作了自我批评,先前的A 等与C 等两个结论作无效处理,正确结果,明天公布。”局里的那个领导没了早先的气势,给人说话有些没有底气的感觉了。
“钱老师我们可以原谅,但你们局里来人连个认错的态度都没有,这不行,你们说,不交笔记本的人,是对工作的不负责任,是不合格,你们对工作是很负责任的吗?你们搞出这么个荒唐的结论,搞出这么大的笑话,丑死人了,还不认错?”陆老师不肯罢休,他见不得那些衙门的小吏在下面欺负老百姓。
局里来的一个女干部站起来说:“我们的工作做得不太细致,没有了解钱老师实验的课题是什么,也没有认真看笔记本的主人是谁。当时,钱老师拿去两个本子,分别由两个人看,也就没有注意到两个本子的字体不一样,也没注意到本子主人的签名,只是以为这是钱老师的笔误。现在,情况弄清楚了,孙老师和陆老师是有笔记的,陆老师的没有立项的实验课笔记,还记得这么详细,说明他对这项实验是很认真的。我们误会了两位老师,两位老师很气愤,这是可以理解的,我代表检查组向这两位老师道歉。以后,我们会改正粗心大意的毛病,希望全体老师监督。”
这位女干部体面的圆场为这场笔记风波画了一个句号,但贺主任的脸色却极其难看。
五
晚自习前,向昌伟走进办公室,对陆云山老师说:“陆老师,我要退学了,父亲肝癌晚期,已经不行了,住院部已经停了他的药,主治医生叫我们把父亲接回去,准备后事。我们家的情况您是知道的,母亲去世得早,爷爷上了岁数,腿脚又不灵活,弟弟还在上小学,家里就只有我算个劳动力了,我不回去,家里一堆事怎么办?您对我的好,我记得,要不是您给我申请助学金,申请生活费,我也读不到初三来,但是,现在家里的确需要我,我只能来向您说一声,多谢您这几年对我的教育与关心,我要去收拾东西回去了。”
陆云山老师说:“东西暂时不忙收回去,你先回去安置一下你的父亲,中考时还来参加考试,凭你的基础,考上高中是没有问题的。有困难,我们大家帮你克服。你先到医院去陪在父亲身边,明天办理你父亲出院的事。有什么需要帮忙的,你说一声,好吗?”
“好!那我走了!”向昌伟给陆老师行了一个鞠躬礼,走了。
看着向昌伟远去的背影,陆云山老师心里生出一些酸涩来:多么好的一个学生,成绩拔尖,且又懂事,每年都被评为三好生,不参加中考,实在是太可惜了。现在要做的事,是怎么帮他渡过难关,一个肩膀还如此稚嫩的初中学生,要回家担起当家人的担子,不扶持一下怎么行呢!再就是给他创造个条件,让他参加中考,这是人生第一次经历的国家级的大考,失去这个机会,是终身的遗憾,考了,也许还能有机会上高一级学校继续读书。陆云山老师走进教室,向全班学生讲了向昌伟的事情,用征求意见的口吻说:“同学们讨论一下,我们该怎么帮他?”
“我认为,先给他凑点钱,解决明天出院的燃眉之急。”班长聂晓彦说。
“同学们大家说呢?”陆老师用眼光扫视了一下全班同学,问道。
“同意!”大家齐声说。
“那就请生活委员帮忙登记一下。”陆老师说毕,从自己口袋里掏出三百元交到生活委员手里。
全班学生很有秩序的上前来捐钱,有的二十元,有的十元,还有捐五十的。最后清点,合计有一千三百六十元。陆老师说:“这笔钱,我们就委托班长和生活委员明天一早给向昌伟送过去。我明天上完两个班的课后,再去他家看看,早晨我就不随你们到医院去了。”
陆云山来到校长办公室,对胡彝方校长说:“我们班向昌伟有流失的可能。他的父亲肝癌住院,已经不行了,医生已经通知他,一是停了他父亲的药,二是叫办出院,准备后事。病人拉回去是管不了几天了的,但目前旁边得有人陪着。向昌伟的母亲早已去世了,他的爷爷年事已高,有严重的风湿病,腿脚行动不便,他的弟弟又还小,还在上小学。他现在成了家庭里的唯一顶梁柱了。目前他正在医院陪着他的父亲,我们班上给他捐了一点钱,千把多块,只能解决出院这个燃眉之急。我想请校长帮个忙,一是在全校的师生中给他募集点钱,不管是治病,还是办理后事,缺了这个东西寸步难行。再就是联系一下政府有关部门,给他提供点资助。还有,我想到时候还要接他来参加中考,他的成绩一直是拔尖的,不复习,到时候考个重点高中不成问题,只是那时,他的爷爷没有人照管,他的弟弟没有了监护人,这就是我要找您商量的事。”
“他就没有一个亲戚吗?叔、伯、姑、舅、姨五方没有一个愿意帮他的吗?”校长问道。
“没有听他说起过有叔叔和伯伯,倒是有个姑姑出嫁了,舅和姨两方也没听说过。”陆云山认真地回想着说。
“政府方面我可以去联系,亲戚方面你去访一下,捐款的事得慎重,我们老师可以捐点,学生可是从家长手里要来的钱啊!有的家庭不富裕,捐款会加重他们的负担,此举不可随便用啊!叫他来参加中考的事,我完全赞同,考不上高中,也可以领一张毕业证,考上高中了,车到山前必有路,老人可以进福利院嘛,上小学的弟弟就叫姑妈当一下监护人,总可以吧?”胡校长说。
“那就这样,老师的资助和与政府方面联系的事就麻烦您了,我明天就去他家里看一下情况,找一下村干部,看村委会的人能不能帮他一把。”陆老师说。
第二天,陆云山老师上完两个班的语文课,也就到中午了,他在食堂大厅里草草地吃了午饭,扔下碗筷,骑上摩托车到向昌伟家里去了。从学校到向昌伟的家,沿着乡村公路行车十里也就到了。这时,向昌伟和他的父亲也才刚刚到家,是邻居用三轮麻木车接回来的。好在向昌伟一家与邻里间的关系处理得还融洽,邻居们都愿意给多灾多难的向家帮忙,向昌伟的父亲在医院治病期间,就是邻居帮忙喂牲口,照顾老人的。
这时,向昌伟的姑姑也来了,陆老师是认得的,原来,向昌伟的姑姑也是陆老师前几年教过的学生。这就好交谈了,陆老师把他和校长谈的一些想法讲给她听了,向昌伟的姑姑一口应允了陆老师的要求:这几天她必须帮着向昌伟,守候在病人身边,一直到最后;后事也必须由她来前后张罗;向昌伟中考期间家中的事由她负全责;向昌伟如果能上高中,老人和小侄儿由她照管。陆老师提出要向昌伟的姑姑领他去要见村干部,说须和村主任商量,向昌伟到成年还有几年,这一段时候的生活来源、读书费用,还要有个着落。向昌伟的姑姑说,村委那方好商量,向昌伟的姑爹就是村委会成员。陆云山老师悬在心里的那块沉重的石头终于落在地上了。
六
从向昌伟家里回来,陆云山老师觉得下腹部有些疼,他还以为是中午喝的冷开水有问题,可能是放的时间过长,有了细菌,喝坏了肚子。不一会儿,他就渐渐地有些支撑不住了,下腹右侧疼得像刀绞一样。他感觉到这是急性阑尾炎发作,须进医院做手术。他打了电话,叫了一辆电动麻木车,直接去了医院急诊室,急诊室的医生又亲自陪着他去了住院部外科手术室。
陆云山老师不是第一次住医院。他患肾结石的时候,每过一至两年,都要在医院住几天。肾结石发作时的疼痛,也是剧烈的。什么叫坐立不安?什么叫寝食难安?肾结石发作,这种感受就体会到了,不仅如此,肾结石发作,有时是疼到在地上打滚的程度。然而,疼的时候,只要进行大量的液体输入,液体里加点扩管的药,住上三五天,小颗粒结石就能排出来,每次住院都这样,超声波检查,他的肾里,有好几颗小石头,不发作时,跟没事一样。
直接进手术室,这是第一次。主刀的冯医生是前一届毕业的一个学生的家长,手术刚结束,还在手术室里没有出来,冯医生用钳子夹着那个小阑尾对陆云山说:“阑尾已经化脓,再迟一会,就会穿孔,那样的话,粪便就会流到腹腔,形成腹腔感染,轻者,要进行腹腔大清洗,灭菌,还可能留下腹膜炎的后遗症,重者,性命难保。好在你来得及时。”
担架车被推到病房,有几个老师已经守候在病房里了。八班数学老师李雨轩对陆老师说:“八班的学生听说陆老师做了手术,都要来看望,我把他们按在教室里了,没有让他们动身。病房是一个需要安静的地方,何况陆老师刚下手术台,很虚弱,要的是好好地睡一觉。班上的课,陆老师不要操心,一是有我守着,二是学生还算自觉,你就安心休养。”
小孙老师说:“语文上的事,我可以拿一只眼瞄着,有问题,我可以帮着解答,陆老师就放心休息好了。”
英语老师苏曼君是一个大学毕业才带第一届学生的女老师,她说话比较风趣:“老天是有眼的,他们对世上的人与事的安排,比凡间的人们更具有人性化一些,你们看,陆老师终日劳碌,为学生的事四处奔波,有谁安排他休息?老天看在眼里,心里过不去,这不就安排陆老师休息了么!”
老师们说话正在兴致上,一钵开得红彤彤的君子兰出现病房门口,老师们一怔,发现门口有两个学生。数学老师李雨轩说:“来都来了,还不好意思进来?进来吧!陆老师见着你们来了,伤口都不会疼了呢!”
来的是班长聂晓彦和学习委员尚渔平。班长聂晓彦说:“我们班的同学都说要来看陆老师的,李老师说派两个代表去就行了,病房小了,容不下五十几人。我们就代表全班同学来了,我们没有什么像样的礼物,这君子兰,是老师在我们心中的形象。它可以代表我们全班同学表达对老师的敬意。我们希望陆老师早日恢复健康。”
老师们鼓掌叫好,病房里的其他病人也受了“感染”,鼓起掌来。
“病房需要安静,请老师们小声点,不要弄得像开联欢会似的,弄得周围几个病房的病人要下床来看热闹。”主管护士走进来,微笑着说。这个护士也曾经是陆老师这个中学的学生,她见到这个场面,其实也被“感染”了。
陆云山老师本想坐起来跟老师和同学说说话,但是,肚子上毕竟被刀划了一个口子,肠子上的那点多余的组织被割了,扔了,口子上又用线缝了几针,谁能说不疼?因此,他也就平躺在病床上,说了些表示感谢的话。离中考不到一个月了,复习备考到了关键时刻,他陆云山却躺在病床上,这正如本地俗话所说:“正是赶仗的好时候,狗子却又拉稀了。”
手术后第二天,陆云山已经能下地站立,去卫生间解小手,在病房走动了。第三天,他已经能走出病房,到其他病房串门子,在院子里转动,自己打水,自己买饭了。第四天,他打完点滴,叫了一辆麻木车,回到学校,搬了一把靠背椅,守在教室里去了。对于学生来说,复习本应该是一种自觉的行为,但有老师守着和没有老师守着是不一样的。他在还没有拆线的情况下,偷着回学校,医生和护士都很生气,冯医生说:“你不要命了?把刀口撑裂了,化脓感染了怎么办?”护士生气地说:“你这样没有纪律,不说一声,想走就走,出事了由谁负责?”
“对不起,我没有请假,我请假,你们也不会准假,我真放不下那班学生啊!他们马上就要参加中考了,现在是复习的关键时刻,我是班主任,又负责一门主课,我不在,他们还要牵挂着我,这怎么能行!”陆云山嘴里是这么说,第二天,又没有请假,偷着回学校去了。
冯医生拿他没办法,只能任其所为。好在手术后一个星期了,刀口愈合正常,就拆了线,陆云山办了出院手续,又回到了教室。
七
上午最后一节课刚打下课铃,陆云山从教室出来,碰到从办公室出来的胡校长,胡校长面无表情地说:“陆老师,你是不是要接我去饭店搓一餐?”
陆老师丈二和尚,摸不着头脑:“我为什么要接您上馆子?您要说个像样的理由,我才能就您的范。”
“你发表的这篇文章,是拿我们学校给你提供的素材写成的文章,还不把稿费拿出来接我上馆子?”校长面孔的肌肉还是绷得很紧。他手里拿着一张报纸,展开给陆云山看。那是一张《中国教育报》,它是教育界报纸的老大,国家级报刊。在“教研在线”的专栏里有一篇《教研,岂能唯上》的文章。署名就是陆云山,地址就是这所中学。“你怎么能写这样的文章?它揭了很多地方教育的短,让我这个校长以后怎么和人家交往?”
“谁叫您对号入座的?我是在谈教育界里的不正常现象,您认为不正常吗?”陆老师问。
“我瞄了一眼,没过细看。”校长回答。
“这是你们当官的人的通病,不认真看,就发表观点。还把脸色弄得不好看,绷得紧紧的,您仔细看吧!”
报纸上,标题下,这样写着:
教研,岂能唯上
我们知道,学校教科研的目的是为了提高教师素质,促进教师专业发展,提高教育教学质量,促进学生的发展。然而,现在有不少的老师对学校组织的教科研活动不感兴趣,甚至有厌烦感,并不是老师们不明确教科研的作用,而是有些主管领导把学校的教科研引向了唯上是务的误区。
笔者曾听到兄弟学校老师的反映:他们学校主管教科研的领导并不是教研行家,只是因为他与上面人际关系微妙,才坐上这把“交椅”。教研行家管教研必须让位于“上面有人的人”管教研。这是人事唯上。
在课题研究上,学校不是从自身条件和需要出发来选定课题,而是依照上面的硬性规定给某个课题立项。有一个课内向课外延伸的课题,由市研训中心有权出中考试题的专家创立,因为这个原因,各县各所初中学校不得不挂牌立项实验这个课题。这种课的特点是淡化教材、淡化基础知识。这种课的教学模式是教材上“蜻蜓点水”,教材外“神州漫游”。尽管老师们对这个课题的意见很大,但结果是再误人子弟也要上,这是上面关键人物确定的课题,只能这样。这属于课题唯上。
有一所学校在开展校本教研过程中出“新闻”。上一年放寒假前才拟定《校本教研实施方案》,新一年开学不久教导处就有《校本教研阶段性成果》呈报给教育局了,实际上各教研组才交了计划。教育局见有典型可抓,立即决定在这所学校开现场会。这一下忙坏了这所学校的全体教师,他们连夜赶写计划,赶写公开课教案,赶写教学反思,赶写教育故事,赶写千字论文,大多数老师觉得写不出来,便从网上下载、复印,再分类装订成漂亮的文章集子供上面的人检查用。现场会上,学校主管领导眉飞色舞,经验多多,现场会后,教师们议论哗然,满脸茫然,这就是先进的校本教研?这属于活动唯上。
笔者曾走访过一所学校,那所学校有几个语文老师常有文学作品发表在报刊杂志上,有的作品还获得大奖,然而学校方面从来没有肯定过他们的成绩,更谈不上像奖励有论文发表的老师那样奖励他们。直到有一天上面来人检查校园文化建设,发现老师们大量的文学作品构成了另一道文化风景线,得到首肯。这时学校领导才知道一个老师,尤其是语文老师擅长文学写作对教学、对学校文化氛围的形成起着重要的作用。这是写作唯上。
学校主管教科研的领导一旦有了唯上是务的癖好,那么他所主管的教科研只能是伪科研。这种领导投入的精力越大,背离教科研的目标就越远,因为他只对上面负责,而对学生的发展不负责,对老师的专业化发展不负责。他越想博得上面的宠信,他越是不遗余力地去做面子上的工作,下面的老师就越是要劳民伤财,付出无谓的劳动。这种只为少数人服务的所谓的教科研让老师们厌恶便是可想而知的了。
基层的老师教学任务繁重,禁不起瞎折腾,他们希望对那些务虚不务实的伪教研来一次自上而下的治理,从源头上遏制住唯上是务的不良作风。
“我是揭了您的短吗?我们学校好像没有这种事吧!”
“你这么写,人家就以为是我们学校发生的事,全国的读者们会怎么看待我们这所学校?”胡校长把报纸折叠起来,揣在裤袋里。
“您没做‘贼’,心虚什么?对号入座的人,是最蠢的人。”
“总之,你这篇文章不好,命题更不好。那就不吃你的饭了吧!”胡校长把绷着的脸放松了一点,但脸上的肌肉怎么也挤不出个笑脸来。
“您要吃我的饭,也不是时候。一篇文章发表在报纸上,到领取稿费,少则一个月,多则要半年。有时报社忘了给你寄稿费,你还要打电话或者写信去提个醒:说是在哪月哪日,在第几版什么专栏,有一篇什么题目的文章,有多长时间不见有稿费寄来,请再查一查等的话。不是见报就能拿到稿费的。”陆云山说。
“你的稿子一去他们就用吗?”胡校长问。
“哪能啊!就说这篇稿子,通过电子邮箱传到编辑部,要两个星期编辑才打开看,那天编辑打来电话,说立意很新,又切中了时弊,只是材料还不够充实,须马上补充点能扣题的材料,还说写好后立即传真过去,收到补充材料后,会立即发稿。这个过程又要几天,从稿子通过电子邮箱到编辑部,到稿子见报,要两个月。”陆云山说。
“能在《中国教育报》上发稿子,编辑还打电话来催稿子,你还真能啊!”
“多谢校长夸奖,这已经是家常便饭了,不足为奇。”
八
下午的课外活动,学校请来镇里的那家最上档次的影楼里的摄影师,为毕业班的学生照毕业合影。
陆云山老师觉得,若按先后顺序,他八班要拖到最后,吃晚饭会受到影响,甚至会影响第一节晚自习。于是他安排八班的几个大个子男生,从大礼堂搬来梯级板凳。这些梯级板凳是专为文艺汇演时大合唱准备的,今天要照班级的毕业合影,正用得着。几个男学生在摆弄这个笨重的大凳子的时候,陆云山老师把班里所有学生叫到操场上去站队,再以大合唱的队形站到凳子上去。几个学生从教室搬来的十几个凳子,放在第一排,这是学校领导的座位。陆老师叫班干部、科代表去把学校的领导,所有任过八班的课的老师请来,一起合影。
请领导和请任课老师是一个很花费时间的过程。有些人,明明应该立即前来的,但是,他总是磨磨蹭蹭的,非得像请客吃饭一样,一个一个地请,还要说一堆“您为这个班出过很大的力,您的参加是很必要的,这个班到今天怎么能缺少您”的话,他才扭扭捏捏地慢慢走来。这好像成了习惯。
八班不是重点班,虽然当初分班时全年级八个班作平行班对待。对外,也是说,是八个平行班。但是,教导处还是顾及特殊家长的要求,暗暗地往一班塞进了几个优等生,又从一班抽调出几个总分最低的学生,放在别的班。实际上,这就成了平行班不平行的实际情况。
学校领导也兼任一些课,教导处在安排课时自然会想到如何关照,因此,他们往往兼任的是优生较多的班级的课。教导处的人是多么精明的人啊!
陆云山老师当初抓阄抓到的是最后一个纸砣,他班学生的平均分比一班低五分多,比五班低一分多,典型的末等班。但是,陆云山老师通过三年的努力,通过教学方法的改革,恁是把这个末等班带成了名居全年级前列的优秀班级,让教导处的人说话瘪口瘪嘴,让当初接手尖子班的钱世明老师工作起来很费心思。
学生干部和课代表终于把该请的都请来了,坐的位置是第一排。接下来就是排座位,校长自然要坐在中间,书记和教导主任自然坐在校长两边,还有两个副校长、两个副书记,还有政教主任、教务主任、团委书记,还有数、外、理、化、生、体、音、美老师,第一排的座位坐得满满当当的,陆云山老师是班主任、语文老师,他应该是个主角,坐在校长旁边的,但现在只能站在学生中间了。
摄影师叫了一声“茄子!”按了快门。
接下来是一个班接一个班的整队、请人、合影。
轮到五班合影,又出现不太和谐的情况,有几个老师不愿意去照合影。陆云山老师就是其中的一个。
五班的数学老师陈明灿是班主任,他见去的语文课代表接不来陆老师,便亲自到办公室去请,陆老师在五班课代表走后,已经去厕所了,陈老师找到厕所,还想说什么,陆老师说:“这里不是说话的地方。”把陈老师搪回去了。
出了厕所,陈老师说:“不管怎么样,你还是给五班带了语文课的,大多数学生对你是有感情的,一起照个毕业合影,那是应该的。你一定要参加。”
陆云山老师说:“不要勉强我,我那个位置应该是柳依依老师的,她带了学生三年,那才叫有感情。我坐在那里,真的不适合。你想,他们再过几年拿出合影来看,语文老师是个漂亮的女人啊!怎么变成了老头?或者说,那些没考上高中的学生,翻出合影,会说,就是语文这门课误了我,这个语文老师我记得一辈子,一看,语文老师是个老男人,他也会记得是这个老男人误了他,这不冤枉了我?你就把柳依依的那个位置空着,学生不会有意见的。要不,过后我再替你去作解释。”
陆云山老师犟着没去参加五班的合影。他真的在事后对五班的学生说:“请原谅,我没参加你们班的毕业合影,因为你们的语文老师是柳依依老师,我只带了你们两个月的课,我不能用我的这个糟样替代柳老师漂亮的形象。还有,柳老师带了你们三年的语文,你们的语文成绩与柳老师的教学效果有直接的关系,我只带了你们两个月的课,我不可能改变柳老师留下的现状。你们毕业后,再把毕业照翻开,你们回忆起初中三年的语文学习,柳老师娇好的面孔会浮现在你们的眼前,如果因为中考成绩不好,没有考上高中,你们也可以从这初中三年的学习历程中找出点原因。因此,我不能占据柳老师的位置,我再次请你们原谅。”
陆云山老师想过,五班考得再好,这是柳依依的成果;五班考得再差,还是她柳依依的教学成果。他得把这个关系向学生讲明白,他还想把这个关系向所有的老师讲明白,他不能贪他人之功,据为己有。
九
中考总算结束了,初三年级的所有任课老师,可以喘一口气,稍稍休息两天了。
县教育局中考改卷办公室下发的通知中,是叫陆云山老师去参加改卷的,学校教导处的贺锡礼主任给中考改卷办公室杨主任打电话说,陆云山老师前不久做了手术,还没完全恢复健康,要求换成钱世明老师。改卷办公室的杨主任,当然要体恤手术后还在恢复期的陆老师,也就同意了贺主任的要求,换成了钱老师。
当然,这换人之事,是陆云山老师后来才知道的。孙诚老师是年轻老师,他说:“既要换人,为什么不换我去锻炼锻炼呢?”
黄秋声老师也是带三年级语文课的,他知道其中奥秘,便说:“孙老师你太天真了,贺主任拿下陆老师,换上钱老师,这是一种运作。贺主任特别看重运作,他曾经说过,所谓工作能力,不是看你老老实实地做得怎么样,而是要看在出结果时运作得怎么样。眼下,他明里是照顾陆老师,暗里,却是照顾钱老师,两面光鲜,实际上,他有他的谋算,因为他以为通过改卷,可以做些改变实验班一班面貌的事情。殊不知,像作文类的改卷,是由AB两人判分的,两人判的分悬殊大了,还要重新判分。登分的又是另一拨人,不可能让你钱世明插手,贺主任还希望钱老师去从浑水里摸几条鱼回来,我看未必能成。”
“贺主任这人真行,他既关心我的健康,又让我们八班在中考分数上清清白白,干净如洗。我怎么以前没发现他在这方面所尽的心思呢?”陆老师说。
“他不只是让八班学生中考分数干净如洗,他除了他精心培植的实验班一班,对其他七个班,他基本上都尽了要干净如洗的努力的。”黄秋声老师说。
“难道中考分数还有不干净的吗?”小孙老师问。
“这要改卷老师扪着心来回答。我参加中考改卷好多次,发现有些改卷老师像贼一样,做一些偷偷摸摸的事。弄得登分时,凡是发现卷子上有涂改的地方,或者打的分有涂改的地方,都要复查卷面,重新判分,再重新计算分数,真是烦死人。”陆云山老师说。
“这回钱老师一定不会辜负贺主任的期望,一定会满坛满罐地带回来。”小孙老师说话也学会了带点谐趣。
一个星期过后,中考成绩终于出来了。
陆云山老师拿到八班的中考成绩表,忙着组织毕业的学生填报升学志愿,递送升学档案,直到这档事忙完,也就快到放暑假了。
胡彝方校长和贺锡礼主任也在忙,他们要把全县的中考情况摸清楚,要找到自己学校的中考成绩,还要与全县其他中学比较,看占据什么位置,八个毕业班的中考成绩在校内比较,看各居哪个名次。
从学校提供的信息看,县城里的实验中学自然是中考老大,本校属于老二。从总分在全县前十名来看,实验中学占四名,本校也占四名。中考状元出自本校,而非实验中学。平均分比实验中学略低一点。
陆云山老师仔细地分析了八班在学校的位置,是居第一名。各科总分的平均分比学校重点培植的一班的平均分高三分,全县前十名的人中,有三人在八班,中考状元也在八班。就语文单科来看,八班的语文中考成绩,平均分比县实验中学的重点班高出两分,稳居全县第一。
放暑假的前两天,学校召开了全体教职工会议,算是学期的总结大会,也算是评功表模的大会。
胡彝方校长侧重就中考的成绩作了发言。他说,今年的中考,我们中学打了一个翻身仗,这种成绩还是三年前出现过,接着,我们学校出现过两年的低迷期。现在好了,我们的总体成绩,只比县实验中学稍逊一点,居全县第二名。但在尖子生上,我们要比实验中学强,因为在全县前十名的学生中,我们两所学校是平起平坐的,但中考状元却在我们学校。这是我们初三年级的全体老师三年来努力的结果。我们将根据老师们所带学科的中考成绩颁发奖金,将成绩突出的老师的事迹,报到县里去,他们将受到上级政府的嘉奖。今年这届毕业的班级中,最突出的是八班,语文学科高分多,比县城里的实验中学尖子班的成绩还好,八班其他各科成绩均衡,因此,他们的高分人数多,进入全县前十名的就有三人,从班级来讲,是全县第一的。我们的实验班一班,成绩也不错,有一人进入全县前十名,一班的各科成绩也是比较均衡的,高分人数仅次于八班。八班和一班,是一对竞争伙伴,有竞争,才能有突破,才能有新的标高,我希望老师们在教学上,力争上游,再出好成绩。
教导处贺主任把中考成绩细化到了个人,他说,我们先从语文学科说起,柳依依老师请假以后,我们的语文老师基本上是一人带两个班的课,因此,我们计算成绩,不能用就高不就低的办法,而是计算你所带的两个班的平均分,只有这样,大家才公平。根据这个原则评估中考的语文成绩,钱世明老师所带的一二两班均分在98 分,名列第一,黄秋声老师带的三四两个班均分92 分,名列第二,孙诚老师带的六七两个班均分是89 分,名列第三,陆云山老师带的五八两班均分86 分,名列第四……
“我有话说。”陆云山老师站起来,打断了贺主任的话,他说,“我八班语文的平均分,是108 分,五班的语文成绩应该记在柳老师名下,她带五班语文三年,我只带了两个月,她班上的语文成绩凭什么要强加在我头上?”
“五班的语文你是接了手的,接手的东西,即使是一砣狗屎,你也要吃掉。我先说过,凡是带了两个班的,算分不能就高不就低,两个班的分掰平了算,任何人不得例外。”贺锡礼主任有几分恼羞成怒,又有几分洋洋得意。
“校长在这里,难道这是你们领导对下面职工给的中肯的评价?”陆云山回过头来问胡校长。
“这只是一个说法而已,谁否定了你的工作能力和教学成绩?我在前面不是已经对八班的中考成绩作了肯定了吗?老师们和家长、学生的心中都有一杆秤,都是公认你的。记得三年前那一届毕业生,你带的班也是在全县名列前茅的,大家都知道,社会上口碑好。只是学校经费困难,拿不出钱来发更多的教学奖,老师们都和你一样,是吃了亏的,就算是你为学校作了贡献吧,大家会记得这份功劳的。如果在名分上争执多了,反而是不好的。”校长说。
“校长的肯定是口头上的,主任的否定是文字上的,我已经被弄懵了。我希望在座的老师们是清醒的,再不要睁着眼睛,往人家挖好的坑里跳。”陆云山老师说。
十
散会以后,送走三年级毕业生的这些老师,得到通知,说是可以到财务室去领中考奖。说是中考奖,不如说是出勤奖,因为除了柳依依老师一人没得到这个奖,其他老师还像幼儿园的小孩一样,是“排排坐,吃果果”,人人领到了三百元。
陆云山老师摇着头,非常无奈地走到油印室旁边的储藏室,这里堆放着陆云山老师三年来从学生那里回收来的废资料。这些废资料多半是他亲自编写出的《自学提纲》《一课一测》,用钢板刻写蜡纸,再在油印机上印刷的东西。从编到刻,再到印,这是个繁重的工程,他坚持课课必刻,张张必印的原则,一坚持就是三年,用过的油印资料,他要收回,一是检查学生自学得怎么样,二是看教学效果如何,三是有错必纠。收回了卷子及资料,学生那一方,知道陆老师的认真劲,没人敢马虎了事,时间一长,学生便养成了认真对待每一学科学习的好习惯,陆老师心中喜欢。他的储藏室里,也收获了一堆堆的旧物,当然,其中也包括旧报纸,旧杂志,旧教科书,旧作业本。
陆云山给废品收购站打了电话,叫收购站来一个人,带一辆车,把他堆积了三年的旧书报杂志资料拉去。一辆卡车来了,废品回收站的人忙碌了小半天,捆扎打包,上秤记账,最后给了陆云山一千五百五十元,因为书报杂志压秤,毕竟是堆放了三年的陈货,吸的潮气也有好几斤重。
晚上,陆云山邀了黄秋生、孙诚两位老师,寻了一家酒馆,找了一间还算宽敞讲究的房间坐下。这间房里有沙发,有电视,有空调,中等的圆桌,米黄色的桌布上还有一块可转动的圆形玻璃小桌。也就够档次了,小户人家请客嘛。陆云山拿出手机给胡彝方校长,给贺锡礼主任分别地打了电话,声称是“隆重地邀请”两位领导小聚,不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只管喝酒,说酒话。
胡彝方和贺锡礼不到十分钟,如约而至。陆云山老师叫来服务员,说:“每一个人点两样菜,不要重复,十个菜足够了,服务员要帮着参谋,量不必多,要精,味要重一点。今天我请客,我今天发财了,有三笔进账,一笔是托贺主任的福,我这个语文第四名,还拿跟第一名一样多的中考奖,进账三百元,第二笔是稿费,校长老早就要我请他的客,只因稿费不到位,一直拖着,今天取了一百二十元的稿费,第三笔是把当初印的那些废旧的印刷品处理了,进账一千五百五十元,这就够我们喝酒的了。大家点菜,只管点,有这三笔款子垫底,保证让大家吃好喝好。”
黄秋生说:“陆云山老师说得很壮烈,这酒必喝,我先点菜,一个香椿叶干煸腊肉,一个虎皮椒。这两个菜味很大,可帮着下酒。”
孙诚老师说:“我也点两盘,一盘卤猪耳朵,一盘土豆丝饼。这也是下酒菜。”
“校长早就要陆老师请他的客,今天校长要点两个让陆老师出钱出得心疼的菜。”黄老师说。
“好!那我就开点了,一碟茴香豆,这是孔乙己很心疼的下酒菜,‘多乎哉?不多也’,那是很舍不得的。一盘煎豆腐,这豆腐受煎熬,很难受。”
“不行,豆腐不能要,贺主任吃豆腐,已经吃腻了,换别的。”陆云山笑着说。
一桌子的吃客都不明白这话是什么意思,孙诚问:“贺主任天天吃豆腐?”
陆云山笑着解释:“贺主任那么关照柳依依,柳依依一定没少给贺主任豆腐吃。”
“岂止给豆腐吃,依依牛奶都不知吃了多少。”校长打趣道,“那我就换一盘鸡杂烩吧。”校长随手把菜单递给了贺主任。
“你们点菜就点菜,怎么把矛头指向了我?我与柳依依的关系清白得很。”贺主任红着脸说。
“主任不要谦虚,吃豆腐吃奶,小事一桩,你对柳依依那么上心,以至于拿一个老教师三年的教学成绩换成一砣狗屎,你还谦虚什么?是什么还用得着遮着掩着?”陆云山微笑着说。
“你说不谈陈谷子、烂芝麻的事的,怎么又说了?”校长望着陆云山说。
“今天会上的事,还不至于陈到哪里去吧?不说了,点菜,贺主任点菜。”陆云山说。
“我就不点了吧!”贺主任说。
“那不行,我有言在先,每人点两个菜,不能打折扣,还怕我没钱埋单?”陆云山说。
“好!那我就点一盘青椒肉丝,一盘油炸花生。”
“最后由我点了,一个刁子鱼火锅,一盘粉蒸肉,不够的话,临时再加。”
等菜的时候,是闲着无事的时候,校长提议“斗地主”,因为这是他的长项,主任呼应着说要得。陆云山出去看菜去了,桌上四人就忙开了。
上菜的时候,陆云山已经将所有的酒杯酌满了酒,这是本地产的纯苞谷酒,酒在杯里,酒香已飘出屋外,人们喝惯了加了香料、反复勾兑的曲香酒,再来喝小作坊的纯正的酒,已经是另一种感觉了。这种感觉是把隔膜扒开,让人相距近切了一些。
“边上菜,边喝酒,我先敬大家一席,不是一杯,我们慢慢喝。”陆云山挨个地敬了酒,又将酒杯里的酒添满,“邓丽君有一首歌,里面有这样的一句歌词,‘好花不常开,好景不常在,’我们学校今年的中考成绩,就是这‘好花’和‘好景’,因为不常有,所以值得纪念。”陆云山面对胡彝方校长,接着说:“这本应该由学校出资搞点庆贺的,学校经费紧张,学校的那点经费只够招待上面来的人,一年也要十五万元花在招待上,所以说,中考奖,只是意思一下,庆祝宴,老师们自己设,至于以后中考成绩怎么样,由着老师们的觉悟来,想用金钱激励老师们搞好教学,没门。我代表胡校长说这祝酒词,你们看怎么样?”
“你没当过校长,你不知道。”校长被陆云山的戏话弄得很不自在,他说,“学校里只有那点人头经费,再无别的来路,上面来的人要招待,不招待,检查就过不了关,不招待,你就办不成事。还有一些领导,开口直截了当地要你向他进贡。到最后,有时自己办公都转不开,能给你们发点奖,虽然微薄,但已经尽力了。我是一头被开水烫过的猪,还怕你们说什么!”
“陆老师有怨气,我们知道,我们已经把你的事迹报到局里去了,局里不比学校,他们那里钞票大大的有,今年教师节,你就等着领奖吧!”贺主任说。
“喝酒,我敬大家!”黄秋声端着酒杯,挨个地敬酒,又挨个地酌了酒。
“我们喝酒,不要拘于礼节,要充分发挥喝的能力,今天没有课要上,也不必顾及形象,喝酒,一起来!”东道主陆云山见大家喝酒不作劲,便又一轮地开始敬酒。本来,他是准备在酒桌上发泄一番对校长和主任的不满情绪的,但校长已经充当了不怕开水烫的猪,还有什么说的呢?
十一
暑假里,陆云山没有闲着。八班的学生中有二十几人考入重点高中,这些考入重点高中的学生家长,像商量好了似的,一天挨着一天地请老师上饭店吃饭,说这是谢师宴,感谢老师三年来对他的学生进行了严格的教育,教出了成绩。带过八班的课的老师,不仅赴了谢师宴,有时还收到一些礼品和红包。礼品如听装茶叶、罐装白酒、皮鞋、踏花被等,红包里少则两百元,多则五百元,弄得老师们蛮为难,收了,觉得过意不去,教学生,那是本分上的事,不收,又被说是瞧不起人家家长。陆云山对老师们说:“我们付出了很多,没有亏待过学生,家长们也不想亏待我们,算互利互敬吧!学校发的补赏少,算是旱田里失收,水田里增产,问心无愧,为什么要拒绝?”
陆云山是班主任。他应家长嘱托,邀约带过八班课的所有老师,然而,他就是不邀约校长和主任。校长和主任心里难免有些酸溜溜的感觉,陆云山认为,你们陪上面来的人吃饭喝酒,一年就吃完十五万多,把家底都拼光了,难道还要家长谢你不成?
陆云山暑假里忙的第二件事是带学生,他的写作在小镇还是小有名气的,有几个慕名而来的学生,不时地在陆云山书房里接受小班式的作文教学,有时也进行个别辅导,小班每人次收三十元,个别教学每人次收五十元,一个假期,带十来个学生,日子还算过得去。
余下的时间里,也捡捡废旧物、报纸、杂志、易拉罐、废弃的铜铁铝合金,他尝到了拾废品的滋味,一个月下来,能赚一个多月的工资,还不需要看人脸色办事,也不必得罪人。比承受贺主任的吃狗屎的高论,感觉好多了。
陆云山的女儿在珠海,他也去珠海小住了几天,他本想去珠海一家中学应聘,与人家学校的校长聊了聊,人家知道他是早些年的老本科生,有近三十年的工作经验,也答应给他两个班的语文教教,还带一个班主任,一天从早晨六点到晚上九点,要跟班,月工资五千。但陆云山仔细一想,也不划算,一是带不来工作关系,就是原工作的档案和工资关系,五十几岁的人,这个东西扔不得,几年以后就退休了,没了这个东西,也就是说没了退休金,老了没法活命。再者,高级职称没上去,没这个东西,人家也会小瞧你。总之,到珠海来工作,工资是翻了一番,但不划算,不如就在原地再干几年,挨到退休就行了。
陆云山从珠海回来,去了一趟县实验中学,与实验中学朱校长谈了语文教学中的几点作法和体会,这个朱校长也是教语文的,他提出:“你干脆到我这里来当语文教研组组长,带一个实验班,带出你在你那个中学八班一样的成绩,我绝对不会亏待你!”
实验中学的经济实力,是全县十几所初中学校中最雄厚的,县里对实验中学有倾斜政策,经常有资金注入,实验中学老师的钱包都比下面学校的老师的钱包鼓囊一些。“这就要看朱校长在局里说话有没有力度了。”陆云山说。
“你也别声张,下学期得到调令你就来,住房空的有一套,给你留着。”校长说。
“那行,你也别给我那个学校的人通气,免得草碾死了一方,那活儿没干成,让人笑话。”陆云山走时交代道。
又到开学的时候了,陆云山依然还是来原来的办公室上班,还是坐原来会议室的那个座位听校长作开学报告,还是抓阄捡班级,还是在老教室给新生登记报名。
贺主任又屁颠屁颠地跑到陆云山面前,说:“陆老师,我有几个学生要放到你班上,镇政府有几个人说他们的学生好歹要放在你班上,我也没办法,推脱不掉,你就给他们把名字写上吧!”
“难道他们不知道钱老师才是我们学校的中考均分第一名?”陆云山不冷不热地说。
“他们不知从哪里得到消息,说钱老师的第一名有名不副实的嫌疑,还要我们学校出人调查此事,我都脱不开关系了。你就网开一面,把这几个学生收了吧!”贺主任几乎近于相求了。
“这是不行的,你不好跟镇政府的人说我去说,我是均分倒数第一名,不能误了人家领导的孩子,何况,在我前面还有均分二名三名的,怎么也轮不到放在倒数第一名的老师班上。我去跟他们解释去。”陆云山犟着没有动笔给这些领导的孩子登记。
贺主任去了一会儿又把校长请来了。胡彝方校长说:“我们得罪不起镇里的领导,我们是在他们的地盘上做事,好事歹事都归他们管,你就算看在我的面子上,把这些学生带上吧!”
“你去跟那些领导说,陆云山只是一个配吃狗屎的人,没有能力带他们,请他们原谅,不行的话,我走人,我就是去捡垃圾,再也不想吃狗屎啦!”
“你何必这么固执呢?你何必揪着那点小事不放呢?太固执了,不会有好的结果的!”校长有些生气了。
“我还要什么结果?你还给我什么结果?我中考正数第一名的结果,被你们弄成了倒数第一名,还有什么比这更糟的结果?你们不能这样对待一个老老实实搞教学的老师,你们这样搞,说不定,不要几年,这个学校再也翻不过身来,将一垮到底。”陆云山也不是不会生气的人。
陆云山回到家里,给县实验中学的朱校长打了电话,朱校长在那头说:“我正在教育局人事科办这件事,调令在我手里,你明天就来,免得夜长梦多。你那头先不管,来了以后,叫局里通知他们就行了。”
第二天,陆云山什么行李也不带,只身爬上去县城的汽车,他的心里,有一种难以名状的情绪,是悲还是喜,他不知道,他觉得自己像是做了一个很长的梦。他突然想起后唐李存勖的《如梦令》中的词句:“如梦,如梦,残月落花烟重。”如梦的旧事,残月落花的际遇,如烟如雾的迷途,他差一点因伤感而流出泪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