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帽儿为什么这样绿
帽儿为什么这样绿

“砰!”

施家寨的山口传来清脆的枪声。

退伍兵施庚生还像在部队一样,戴上栗色大耳朵无檐军帽,穿上大头的防冻皮鞋,披起那件跟他多年的绵羊皮里子的军大衣,就迈出了大门。二哥在屋里喊道:“老三,外面世道不好,你要小心点!”

施庚生刚到寨外山口,山下就有两个大汉爬上山口了。走在前面的汉子约四十多岁,身高一米七几的样子,浓眉毛,三角眼,鹰勾鼻下面是一张翻着唇的大嘴,脸上满是疙瘩肉,胡子好像有三五天没有打理过似的,胡茬子满脸,虽短却粗,泛着青光。他左手拿着一顶旧得发灰的大耳无檐帽,右手握着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扛在肩上,一件人字呢的土黄色旧军袄大敞着,里面露出淡赭色的旧毛衣,蓝布棉裤显得有些臃肿,裤腿上粘了不少泥浆,也就显得有些邋遢,脚上套的是一双黄褐色的深帮翻毛皮鞋,鞋底上的铁掌碰在石头上,像厩里的马踏在水泥地上发出的声音一样。施庚生一眼便看出来者身上有些匪气,是个要小心对待的家伙。后面的是一个年轻人,手里提着一只野鸡——中弹的长有火红长翎的野鸡。一只高大的灰褐色的猎狗,红红的舌条从咧着的嘴里垂下来,“呼呲呼呲”地喘着粗气,跟在年轻人后边。

施庚生连忙上前打招呼:“欢迎两位到施家寨来。”

“你是前不久退伍回来的?怪不得这么有礼貌,原来是在解放军这所大学校受过教育的人,素质就是不一样。”扛枪的人大声地说道。

“这位是公社武装部的黄锦斋部长。”年轻人指着扛枪的人对施庚生说。

“喔!黄部长亲自到施家寨来,有失远迎!”施庚生想伸手去握人家的手,而黄部长两手都没空着,只好把手收回来。

“我是公社的通讯员苏明杨,大家都叫我小苏。”年轻人见施庚生的手不知往哪里放,便伸出手去,顺便作了自我介绍。

施庚生握了一下年轻人的手,转过身对扛枪的人说:“这山口很冷,到我家里烤烤火去,喝杯热茶,热乎热乎一下身子。”

“那也很好,你在前面开路的干活。”扛枪的人学着电影里日本鬼子的说话腔调,大咧咧地说。

施庚生皱了一下眉头,心想,这也是地方干部说的话?当兵几年不在家,当下的地方干部是一批什么样的人?他心里没谱,这又使他觉得对待这样的人要格外小心才是。

施庚生领着两个客人往家里走,心里不断地犯着嘀咕:我那个家是待客的地方吗?四间低矮的茅草屋,每一间又隔成了两小间,大哥大嫂住一间,大哥的女儿单独住一间,二哥二嫂住一间,父母住一间,火坑屋占了一间,灶屋占了一间,堂屋上面隔了一个小廊子,只放得下一张床,那个地方算是自己的窝,这样的地方也能接待公社的干部吗?

施庚生在复员回家后的这一段日子里,知道好几个同时复员的战友,都凭着各自的关系,找到了一份可以吃皇粮的差使。而他朝中无人,没有门路在外谋得一份工作,只能守在这施家寨,一天捱着一天地过清苦的日子,白天到生产队去挣几个不值钱的工分,晚上坐在家门口道场上数天上的星星。当初不当几年兵,也不知道山外有山,外面还有另外一个世界,既然当过兵,是见了一些世面的人,又怎么能甘心过这种让人郁闷得快要发疯的日子呢!施庚生希望能结交几个手中有点权,门路比较多的人作朋友,为的是日后能够走出施家寨,到一个更开阔的地方去做事,去生活。眼下公社的黄部长找上门来,一定不要失去这个时机。他想探探这个领导人物的口风,看有没有不困死在施家寨的指望。施庚生脑子里揉杂着这样一些乱七八糟的心事,双脚大步地走着,不知不觉间就到了家门口。

“妈!来客啦!往火坑里加点柴!”施庚生喊道。

“这不是黄部长吗!您是稀客,快进屋,火坑屋里坐。”施庚生的爹施天宝从堂屋走出来,热情地招呼着客人。

“我认得你,你不是年前到公社参加了军属会的施老吗?我认得你。”黄部长把帽子戴到头上,腾出一只手来握了握施天宝的手,眼睛四处地看着,说:“你儿子不错,只是你这房子太破,又窄,满屋被烟子熏得黑咕隆咚,怎么娶得进媳妇?”

“让黄部长见笑了,我们这地方穷得野鸡不下蛋,兔子不拉屎,你也看见了,这房子不宽整,庚生回来连个像样的房屋都没有,加上庚生又生得老实巴交,哪个姑娘愿意到这里来受苦!”施天宝的脸愁得像打了霜的苦瓜。

“施老也不必过于发愁,你把儿子养到这么大了,也算尽到责任了,有些事,你操不好心,要他们自己操心,要他们自己知道锅是铁打的。”黄部长把枪交给施庚生管着,嘴里附和着施天宝拉瓜一些闲话。

施天宝陪着黄部长到火坑屋,用衣袖子揩了两把椅子,让客人坐下。施庚生的妈妈已经煨好了一搪瓷缸撑破罐的新鲜茶,先倒了一杯,筛给黄部长,又倒了一杯,筛给小伙子。

小伙子端起茶杯细细地品了一口,连忙称赞道:“施妈妈煨的茶比我们家乡的芽茶还好喝,这个香味香得蛮有劲道,那些芽茶淡而无味,还贵得喊天。”

“这不是什么好茶,是我们自己制的收兜叶白茶,大叶子,撑破罐,我们农村粗茶淡饭所说的茶,就是这种茶。”施妈妈说着,脸上有些不好意思的表情。

施庚生给客人一人递了一支带嘴的纸烟。黄部长仔细看了一下烟上的标识,说:“你吸烟的标准还蛮高的嘛!”

“我根本上就不吸烟,我是专门从部队专卖店买回的几包,待客的。我都没有给哥哥他们尝过。”施庚生红着脸,低声地说。

小伙子苏明杨仔细看了一下烟的标识:“大前门”,睁起大大的眼睛,有几分得意地说:“这种烟只有县级领导才享受得到,我们这里买都买不到,我也沾光开洋荤了。”

“你把这包烟就送给黄部长,除了黄部长,我们也没什么贵客。”施天宝向儿子使眼色。施庚生从大衣口袋里掏出“大前门”,双手递给黄部长:“太不成敬意,构不成完整的一包了。”

“我来是有事的,下个星期天,也就是三月六号,公社举办民兵训练活动,我们武装部想请你去做教练,军事常识,你熟门熟路,上午八点半开始,下午五点结束,主要讲‘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分解拆装知识和卧姿瞄准知识。”黄部长也不讲客气,接过“大前门”,装进裤袋,向施庚生吩咐起事来,“你不需要带粑粑,我们供饭。你还没得媳妇子,到时候我从民兵连长中给你‘抓’一个,包你满意。”

“黄部长这样看得起我,我遵命就是。”施庚生非常感激地说。

“小苏,事已办完,我们叫‘拜拜’吧!”

黄部长起身要走,施庚生连忙一手拉住一个,说:“我妈做饭去了,两位一定要吃了饭再走,我们乡下,粗茶淡饭,只怕是招待不好。”

“饭是不吃了,但我很看得来你这身行头。”

“小事一件,只是有些旧,您不要嫌弃。”施庚生脱下皮大衣和大头皮鞋,摘下帽子,交给黄部长,又进屋穿上棉袄解放鞋,寻了一顶有檐军帽戴上。

黄部长换上了新的行头,走出大门,回头看了一下施庚生的帽子,说:“你这顶帽儿为什么这样绿?”

“黄部长,您别开玩笑,我连媳妇子都没有,哪里有什么‘绿帽子’!”

两个人都“哈哈哈哈”地大笑起来。

三月六日这天早晨,施庚生比平时起床更早一些,他披上棉袄,打开大门,朝东方望去,远处天边有一缕曙红的色彩在向上缓缓晕开,那是太阳准备升起,在地平线上蓄势的时候。今天是个晴天,很适合开展民兵训练活动。这黄部长难道能掐会算,懂得天文地理?施庚生弄不懂黄部长。

施庚生自己在锅里热了一碗昨天的剩饭,三下五除二,只几口便把饭掀到肚子里去了,换了一身旧便衣,上了路,他要在八点钟以前赶到公社所在地杨柳坪镇。

公社这个地方施庚生还是比较熟悉的。当年读小学时,这里就是小学所在地。学校布局是个四合院,院中是几垄菜地,院前是操场,老师的寝室也就是他的办公室,十几个老师的住房兼办公室就占了一栋房,其他三栋是教室,学生寝室设在教室的楼上。从一年级到六年级共有十二个班,是座完全小学。后来小学搬家到河对岸,老校址成了公社干部的住房和办公室。当年应征入伍,是在这个四合院里开的欢送会。四合院不知从什么时候起变成了露天小会场,原来老操场上已经修了几栋楼房。欢送会后,五个被批准入伍的小伙,步行大半天,到区公所龙泉河镇上卡车进城,在县城换的军装。

施庚生在公社武装部门前等了半个小时,还不见黄部长开门,正在纳闷,是不是自己把时间记错了?这时,公社通讯员苏明杨走来,一见施庚生,先是一愣,似乎记不起来是谁,权当不认识,过了一会才问:“你是来参加民兵训练的吗?民兵训练在小学那边,黄部长和民兵干部大概已经在那边了吧!”

施庚生觉得有点好笑,一个星期前还到过家里,在一起喝过茶,说过话的人,一个星期后就不认识了,老马还识途,狗还记得七天的路呢!

施庚生望了一眼河的对岸,小学操场上果然有三三两两的青年男女在说着笑着。原来以为是学生,今天是星期天,学生放了假的,这些人就应该是民兵了。

施庚生来到小学,有一间教室坐了不少人,他在窗外向里张望了一下,看见一个穿铁灰色棉袄的人把一支“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大卸八块,放在第一排的学生课桌上,那人还拿着一支粉笔在黑板上写着什么。等到那人转过身来,施庚生认出来了,是同年入伍的宋永青,他是个高中毕业生,入伍后作特种兵到另一个军区去了,一分手,几年没消息,难道他在服役期满了以后也退伍了?可同时复员回县报到的人里并没有他呀?原还以为他会留在部队,升个一官半职的!没想到这么有知识的人也回来了。施庚生从后门进去,找了一个凳子坐下,他想,黄部长的武装部里还设有人才库,请个教练还设个预备人选,就从上“五六式”半自动步枪分解装卸课来讲,他就有个备用人选,这个人临时缺席,还有那一个,黄部长真是个不简单的人。

宋永青的兵器课讲得很好。从“五六式”半自动步枪的长度、重量,装多少子弹,有效射击距离,标尺射击距离,最远射击距离讲起,讲了这种枪在中印边境反击战、珍宝岛自卫战等战斗中发挥的重要作用。接下来,他又从拆下的枪件一件一件地介绍,讲了这些机件的功能作用,然后把拆散的枪件进行组合。他有讲解,有演示,条理非常清楚。施庚生自愧不如,因为自己只是一个初中肄业生,有些事明明心中有数,或者说心知肚明,但是就是讲不清楚。在宋永青结束讲解的时候,施庚生第一个用力鼓掌,表示赞赏。

教室里的人都回头向后望,弄得施庚生满脸的不好意思。

“唉呀!真正懂枪械的人坐在后边呢!他是步兵部队的老兵,成天与枪打交道的,我只是机关里的兵油子,一年只打几次靶,平时基本上不摸枪,我对枪械的了解,远不及人家老兄。我这是在鲁班门前卖弄斧头,老兄见笑了,不对之处,请给以纠正。”宋永青在讲台上先是跟施庚生打招呼,向人介绍施庚生的身份,然后双手紧合,放在胸前,表示敬意或是歉意。

“施教官换了一身便衣,我简直没有认出来。”黄部长咧着嘴,朝施庚生点了点头,又接着说,“理论课宋教官已经上了,施教官就指导大家进行实践操作吧!”

因为是民兵干部培训,一个大队只来了一个连长三个排长,全公社六个大队,二十四个人,四个人一组,一组一支枪,连长自然是组长。黄部长把枪发给各大队的民兵连长,各组自行安排训练。其实,宋永青已经把拆枪的方法和步骤写在黑板上了,也演示了一遍,民兵干部们实践起来已经知道怎么做了。施庚生在各小组间转来转去,也没说个什么,见这些民兵干部们把枪拿在手里如同拿一件劳动工具灵活自如,也能拆能装,也就无所谓指导了。其实,各大队的民兵连都配置了步枪,民兵们还有在省与省县与县这些交界的地方站岗放哨的任务;民兵干部还有组织群众在山上找山洞作防空洞的任务;民兵们还有看管“四类分子”,监视“牛鬼蛇神”的任务。只是这几年施庚生不在家,不知道而已。

下午的卧姿瞄准训练直接改为实弹射击训练了。黄部长把人招集齐了,训了话,带上靶子、枪支、子弹,队伍就开到了一处河滩。河滩一面靠山,是天然的靶位,靶位对面,上百米的平滩无遮无拦,符合百米射程的要求,对岸是河堤,堤上是闲置的农田,卧姿和跪姿两种射击姿势,都可以找到适合的位置。

施庚生把队伍集合在枯草遍地的田里,讲了持枪的姿势,出枪的要领,讲了验枪的目的,装弹的方法,讲了瞄准时标尺缺口、准心、靶子三点成一线的要点,抠动板机时要屏住呼吸的关键作用。然后选了卧姿和跪姿这两种射击姿势,分别作了实弹射击现场示范表演。验靶结果出来了,十发子弹中了九十四环,等于六个九环,四个十环。宋永青带头鼓掌,并且称赞道:“作为部队的普通战士,十发子弹射中九十四环,这是非常好的成绩。即使是神枪手,不用狙击步枪,而是用‘五六式’半自动步枪,也不可能每一发子弹都打十环。”

接下来,三个靶子,三支步枪,每人五发子弹,自选射击姿势。实弹射击的打靶体验开始了。

“砰!砰!砰!砰!……”

河湾传出一阵阵枪声。

黄锦斋部长的住处还算属于比较宽敞的那一种。一组高低搭配的黑漆木柜把十几平方米的屋子隔成里外两部分,里面放着一张床,一个写字台,一个挂衣架,外间正中放着一张制作简易的方桌,桌下放着一盆炭火,那一盆木炭火,几乎只剩下发热的灰烬了,几点明灭不定的光告诉人们,白白的柴灰之下还埋着旺旺的炭火呢!几把木椅靠在墙边,虽然旧得有些破损,但被人们的衣裤打磨得很滑溜,像刷过光油似的。

施庚生和宋永青被黄部长邀到武装部他自己的住处,两人各自随便地找了把椅子坐了下来,聊了一会当兵时的那些事,还互相留了通讯地址。黄部长从桌下拖出火盆,用火钳扒开炭火,室内一下子暖和了起来。

“你偷嘴啦!”

“我只尝了一下。”

“那也是偷嘴,姑娘家的,不老实,让你找不到婆姥。”

室外传来女孩们特有的银铃般的笑声。两个大姑娘走进来,一个端着一个钢精锅,锅里盛着肉片香菇豆腐丁,另一个一手端着一盘焦黄的葱花洋芋片,另一只手端着一碗豆豉炒腊肉。短辫子姑娘笑着说:“今天黄部长终于大方了一回,太阳从西边出来了。”

剪着妹妹头的姑娘说:“人家难得请一回客,太小气了也不像话呀!”

“我在你们眼里就是个吝啬鬼?搞错了吧?我可从来没有亏待过你们呀!”黄部长一笑,嘴咧得更大。

两个大姑娘又出去端回来一搪瓷盆大米饭,一碟油炸花生米,一盘糖醋萝卜丁。黄部长从柜子里抱出来一个陶瓷酒坛,足以装下十斤酒。他启开坛盖,用酒提子舀出酒,往五个中号的玻璃杯里酌满了酒,回头对姑娘们说:“你们‘不爱红妆爱武装’,我们大家都是‘一路货色’。今天两位当过兵的同志来给我撑台子,我理应好好款待,中午人多不方便,这时在我家里,虽然是方便了一些,但条件有限,请食堂的师傅给我做了几道菜,不知味道怎么样,反正好坏不是我做的。来,我们一起举杯,我把我所有的歉意、感谢这些意思都放到酒杯里了,来!干!”说完,一抬嘴,一杯酒见了底。

施庚生和宋永青也不谦让,一仰脖子,一杯酒也下了肚。两个女生互相望了望,短辫子把酒杯放到嘴边,认真地呷了一口,表示能够承受这酒的力量,妹妹头把酒杯靠近唇边,抿嘴吸了一下,便又皱眉头又吐舌头,动作有些夸张。短辫子说:“你们不要看她一副难受的样子,她至少能喝一杯酒。”

“你见我喝过的那一次是白开水,你才是酒篓子。”妹妹头不示弱,要揭短辫子的底。

“我们男人喝酒要尽兴,你们女士喝酒可以把握一个度,但是要把我的客人陪好。”黄部长拿着酒提子往空杯子里酌满了酒,又要往女士杯子里面添。

妹妹头连忙用手板盖住杯子,短辫子抢杯子时,让杯子里的酒溅出来不少。

“把酒酌满,喝不完不要紧。”宋永青对短辫子说。

“你们很熟?”施庚生问宋永青。

“她是我们水竹坪大队的民兵连长刘芳,一块长大的人,又是从小学到中学的老同学,怎么不熟!”宋永青说。

施庚生看了一眼叫刘芳的短辫子姑娘,她红扑扑的脸上那双眼睛明亮而传神,嘴唇抿着,嘴角略微向上翘着,神色中带了点微笑,加了点俏皮,是一个大方开朗的人。施庚生对宋永青说:“你这次回来探亲是带了任务的吧?我看你八成是为了相亲,两成是看父母。”

“相亲?没有的事。我们喝酒,来,我们三个男同志喝一席。”宋永青红了脸,连忙转移话题,举起酒杯,要施庚生和黄部长把酒杯端起来。

“喝就喝,你心里慌什么!我又不抢你的媳妇子!”施庚生一口喝干了杯子里的酒。把杯子伸给宋永青看。

“都吃菜,菜都凉了,我这里条件窝憋,没有火炉子,炖不好菜。刘芳,给他们把酒杯酌满,石秀菊,你给他们捡菜,不捡酸萝卜,捡腊肉,腊肉才过瘾,多捡点。”黄部长端着酒杯,对他的部下发号司令。大家像很听话的孩子,又专门吃菜,吃了各种菜。黄部长又吩咐:“石秀菊,给他们把饭添上,饭也冷了,大家吃饭。”

石秀菊一边忙着添饭,一边拿眼睛瞄黄部长,那种眼神,意味深长。

黄部长又端起酒杯,说:“这酒倒出来了,就不能再倒回坛子里去了,都要完成任务,我们男同志这是第三杯酒,你们两个女同志还是那第一杯,你们两个喝一席后,我们大家再一起喝!”

刘芳和石秀菊对视了一下,又不约而同地剜了黄部长一眼,端起酒杯,不情愿地喝了一口。

黄部长端起酒杯,说:“我们男同志先干,你们女同志能喝多少就喝多少,喝不完的自己请人给你代喝。”说完,三个男同志又一饮而尽。刘芳还要喝,宋永青从刘芳手中接过酒杯又一饮而尽。石秀菊看了一眼施庚生,欲言又止,端起酒杯想自己喝了算了。施庚生从石秀菊手里接过酒杯,说:“这是何必!强喝有什么好!又有什么不好请人代的!”说完一口将酒喝了。

黄部长说:“我这人就讲个公平,我也不能让施庚生抢宋永青的媳妇子,我也不能不给施庚生介绍个媳妇子,既然大家都互相认识了,都有那个意思,我就不用多嘴了。”黄部长一脸的坏笑。

施庚生嘴里说:“黄部长,别开玩笑!”但他一直没有仔细地看过石秀菊一眼,这时他下意识地看了一眼,瓜子形的脸上有一双特别的眼睛,有磁力,有那么一点;带电,有那么一点;像有一个无形的钩,也有那么一点;像一潭深深的水,能让人掉进去而爬不起来的深潭水,更有那么一点。施庚生不敢继续看下去,他怕掉进深潭爬不起来。

黄部长站起身来,说:“我这里不开旅店,没办法留你们住,酒还多的是,但不给你们喝了,给你们留个清醒的脑壳好回家。宋永青和刘芳是一个大队的,你要把刘芳送到家,施庚生和石秀菊都是朝一个方向走的,石秀菊在桃园大队郭家屋场,你施庚生回施家寨要从郭家屋场旁边过,你要把石秀菊送到家后你再回家。都喝酒了,相互关照点。”黄部长说完,从柜子里拿出两个手电筒,分别给了刘芳和石秀菊。

施庚生打开房门,见天色已暗,告别了黄部长、宋永青和刘芳,与石秀菊乘着夜色踏上回家的路。

杨柳坪分上坪和下坪,上坪桃花湾是桃园大队,下坪是杨柳大队,一条弯弯曲曲的杨柳河从十里长坪中间穿过,又流到下游。杨柳河的源头在云雾山,杨柳河上游的施家寨是云雾大队的一个生产队。

从公社通往施家寨的路,是一条弯弯曲曲的河边小路,原本是马帮行走的道路,当然也是人畜行走的路,这路多年失修,坎坷不平,各种不知名的疯长的草几乎掩盖了路面,草里赶得出蛇来。

石秀菊拿着手电筒在前面匆匆地走着,她连后面的人看都不看一眼,但是她甩不掉后面那个曾经是军人的施庚生。施庚生既不故意赶上去,也不存心落下来,就这样不紧不慢地跟在后面,两人像赌气似的不说一句话,一前一后,相距十来米远。这样走了大约四里多路,天色已经黑定,月亮又还没有上来,人已经是气喘吁吁了。石秀菊再也不敢一个人耍单在前面走了,她慢下速度,磨磨蹭蹭地走起了细步子。原来前面是一片杉树林,早先,有人在这林子里劫财劫色,现在,也时常有些野牲口出没于此,什么猪獾子、毛狗子、黄鼠狼子,虽然不吃人,但是在夜间突然从林中窜出来,也能吓死胆小的人。石秀菊虽然是个民兵连长,但她压根儿就没有经受过苦难的磨练,也没有培养出胆量来,走夜路总是有人陪着。她这民兵连长,全是黄部长给她封的个官,当然也有姐姐姐夫的功劳。姐夫赵世发是大队革委会主任,姐姐嫁给姐夫以后,也成了大队的妇女主任,黄部长到大队来检查工作,或是进山打猎,总由姐夫姐姐领到家里来当上宾招待,后来,这黄部长竟然常常不请自来,于是,这家里也就成了黄部长免费的旅社和饭店。有一次在大队的一个会上,黄部长提议让石秀菊当桃园大队的民兵连长,大队的干部们谁也没有提出反对的意见。民兵连长的这一份工作常由姐夫或者姐姐代劳帮忙做着,只是去公社开民兵连长会她们帮不了忙,黄部长叫唤的是她石秀菊。

石秀菊身上一阵一阵的发热,心跳也在加速,不知是酒的后劲来临,还是走路走得过快,或是怕野牲口突然出现,总而言之,她身上热得出了一身汗,要停下来揩一下,两腿也没有劲了,要停下来歇一会儿,让心跳也能缓和一下。

施庚生在石秀菊的后面走着,肚子里的三杯半酒像火焰一样在身体里燃烧着,窜动着。他也知道前面的路况,就是一个大男子汉,黑夜中从这杉树林子中走过,也会眉毛竖起来,也会莫名其妙地出一身冷汗,何况前面走的是一个女孩呢!他看见石秀菊停了脚步,先是拿着手帕在额头上揩汗,接下来慢慢地弯下腰,用双手撑着膝盖并喘着气。他几步上前,站在石秀菊的面前说:“不要怕,有我呢!我扶你走吧!”说着,便伸手去搀扶石秀菊。当两人的手碰在一起的瞬间,两个人像两块磁铁一样吸在了一起,施庚生被早先见到的那一泓深潭淹没了,他那燃烧的身体,被那潭深水冷却了,他在水里扑腾着,挣扎着,直到筋疲力尽。他浑身湿漉漉的,不禁打了个寒战。

石秀菊推开施庚生,一边收拾着残局,一边嗔怪道:“看你做的‘好事’!你可要负责任,你可要娶我。”

“我家里穷得叮响,我连一间像样的房屋都没有,你能跟着我受罪?”施庚生也实话实说。

“你如果不想娶我,我明天就到公社去报案。”

“谁说不娶你?你报什么案?我是说让你住进我施家寨那个穷窝里,怕你受罪!”施庚生连忙解释。

“你可以到我家来住嘛!把我的家当成你的家还不行吗?”石秀菊说。

“那不成了上门女婿了吗?”

“又不要你改名换姓,有了孩子时孩子跟你姓,不行吗?”

“行是行,可我还得和爹妈商量一下,是吧?”

“我已经是你的人了,我好歹得跟着你过日子。”

“行,行,行,你都舍得放下你的身份跟我过日子,我还有什么好说的!我今天回家就跟父母说,明天我们就去登记,后天我就搬到你家来住,行吧?”

“这还差不多。”刚才差点要哭的石秀菊,转脸就笑了。

走出杉树林,不远就是郭家屋场,施庚生眼见石秀菊进了屋,这才继续往施家寨方向走。他望了一眼天空,一弯新月挂在云边。

施庚生在云雾大队供销社里买了两斤红糖,两盒云片糕,回家又从母亲放在碗柜底下的竹篓子里拿了十个鸡蛋,放进一个小号的帆布手提旅行袋里,他要去见未来的丈母娘。

尽管从施家寨到郭家屋场只有五里路,况且郭家屋场又靠近路边,但是,施庚生就是从来没有去过,他只是从父亲和哥哥嫂子那里零零星星地听到一些有关郭家屋场的情况。

说郭家屋场是桃花湾最大的屋场,呈┗┙字形,中间是正屋,正屋山子上有封火墙。两边是横屋,这就使得房屋的整体结构高低错落,不失统一。正屋又分前后三部分,前面的是厅堂,左右是厢房,后面有一个天井,天井左右也是厢房,天井前是过廊,天井后是后堂。当年屋场的主人郭汉卿在土地改革的时候被镇压了,他的家人被戴上地主分子的帽子,到山边茅草屋里定居了。郭家屋场被当作土改胜利果实分给了贫雇农。石良才曾经是郭家的长工,他苦大仇深,在土改运动中很积极,他被选为农会主席,分得了东头的三间横屋;赵瑞成是郭家的佃户,他年轻有力,土改时工作队给他一支枪,要他押解那些恶霸地主游行,他就成了民兵队长,他分得了西头的三间横屋。中间的厅堂、厢房及后面的天井周围,起初留着做了村公所,后来一度改成大队部,既而又改成村小学。自从大队部和小学搬走以后,厅堂和厢房都成了石家的堂屋和客房,天井两边的房屋是火坑屋和厨房,柴屋和磨房,三间横屋是女儿们的闺房。赵瑞成夫妇跟着他的大儿子进省城住去了,西横屋还是赵世发的家。农会主席石良才病死以后,留下老伴和三个姑娘——石秀梅、石秀菊和石秀兰。石秀梅嫁给赵瑞成的二儿子赵世发以后,石赵两家就成了一家人了。

在桃花盛开的季节里,桃花湾笼罩在一片粉红的云霞之中。

施庚生提着帆布旅行袋,用军人的步子走到郭家屋场大门前,停下来,伸着脖子向开着的大门里张望了一会儿,问道:“石秀菊!你在家吗?”

门里走出一位穿着紫色金丝绒大襟短袄的中年妇女来,她体形富态,头上盘着矮塌塌的发髻,左手抱在腰间,右手的食指中指夹着一支香烟,嘴里吐着烟雾,她把施庚生上下左右看了一遍,问道:“你认识我家秀菊?”

“认识。”

“怎么认识的?”

“在公社搞民兵训练时认识的。”

“你找她有什么事吗?”

“您是石秀菊的妈吗?石秀菊回来没给您说吗?”施庚生见不到石秀菊,却被一个陌生女人逼问,他有些不高兴,但是还得把话说下去。“我找石秀菊有一件事要商量,很重要的事。您能告诉我她现在在哪里吗?”

“小伙子,你是想和我家秀菊处对象吗?那你得告诉我你的情况和你家的情况吧!我养的姑娘不能不明不白的让人把她领走吧!何况我的姑娘是不出门的!”

“妈!您这是干什么?他是我请来的,您怎么不让他进屋呢?”石秀菊红着脸,有一些生气,“我到后边园子里摘菜去了,您不是不知道,您怎么不叫我一声呢?”

石秀菊的母亲先进屋去了,石秀菊和施庚生走在后边。石秀菊嗔怪道:“你怎么不先找个媒人来,却是你自己直接来了呢?”

“是你那么急切地要我来你家的,是你先提出要我和你结婚的,你怎么又怪起我来了呢?”施庚生觉得他此次来石秀菊家,没有什么不妥的。

“你真是个大傻瓜。”

石家的房子果然很大。大门处就与别人的不同,门前两侧是卧槽,门的站枋前有一对直径大约一米的石鼓,石门坎就有尺把高。进门后是厅堂,两侧是厢房,厅堂宽敞得能摆四张桌席,从右边侧门进去,是过廊,站在过廊上,眼前是约四米宽、八米长的天井,天井里湿湿地结着黑色的苔。右边后厢房是火坑屋。施庚生在火坑屋里找了一把椅子坐下,双手搓了好一会儿,不见暖和,火坑屋里怎么这样冷呢?

石秀菊从灶屋那边提来一瓶开水,泡了一杯茶递给施庚生,又把她妈从灶屋叫来,三个人在火坑屋里坐着,石秀菊用火钳戳着柴火,几根黑黑的柴头冒出一缕缕青烟。

“你知道,我家秀菊是不出门的,刚才秀菊跟我说,你是退伍军人。你在部队入党了吗?”石家妈妈说话是没有条理的,但从她说话的语气看,是有权威的,听口气,她是在考查这位小伙子。

“我没有入党,当了兵的,也不是人人都入了党的。”

“那是什么原因呢?”石妈妈问。

“可能是社会关系问题,我的姑妈是富农,还戴着富农分子的帽子。”施庚生在领导面前一直都是说实话的。

“你家里都还有一些什么人?”

“家里有父亲母亲,二哥二嫂,他们都是农民,大哥是乡村教师,大嫂在大队供销社做事。”

“你家没有一个当干部的?”

“我大哥是拿国家工资的,他应该是行政或事业那一方面的。”

“老师算什么!我是说当领导的干部。”石妈妈很瞧不起老师,因为老师领导的都是一些穿岔裆裤的娃娃。

“谈朋友、结婚,跟当干部有关系吗?”施庚生觉得有一些莫名其妙。

“妈!您问些什么呀!”石秀菊也不爱听她妈的那些问话,也有些生气。

“我们是革命家庭,你爸是农会主席,你姐夫是革委会主任,你姐是妇女主任,你是民兵连长,你妹妹是学校高二的团支部书记。连你亲爷他们几父子,哪个不是干部?”

“妈!你怎么能这样对待人家!”石秀菊大声说。

“这个小伙子的姑妈还是个富农分子,那会影响你的前途和你的子女的前途的!我的傻丫头!”

“对不起,我这次来弄得你们母女都不愉快,我告辞了,多谢你的茶水。”施庚生留下旅行袋,拔腿走了。

“施庚生!你不要听我妈的,你要听我的!”石秀菊从后面跟出来喊道,声音中带着哭腔。

施庚生停下脚步,一字一句地说:“你要知道,我这次来,就是来跟你商量几时去办结婚手续的,但是,你妈她容不下我,因为我与你家门不当户不对,我的亲戚又会影响你的前途和你孩子的前途,我真的没有办法改变这个现实问题。”

“可是我……”

“你原谅我吧!我冒冒失失地跑来,算我的错,行吗?”施庚生说完,便大步流星地走了。

石秀菊抹着泪站在大门口,其实她有很多话,就是现在不便说出来。

施家寨山上四处弥漫着黑黑的浓烟,从远处看去,像兵匪路过烧了村寨似的。近看,才知道这里在为春播赶烧火粪。

施庚生往背架上码了六个楂子,用背架绳子把楂子捆紧,他背起来试了一下重量,觉得还轻了一点,解开绳子,往背架上又加了两个楂子,捆好,这才背起来走出亮脚林,往大坡走去。大坡其实不大,只有十几亩的面积,因为是一面寡坡,水土流失得厉害,人们把一面坡改成了十几磴梯田,每一磴田远看像一个狗舌条,只能种四行苞谷,然而,大坡却是施家寨的当家田,别处都是一些岩砬子田和簸箕大的垧田。施庚生看到在田里拢火粪底沟的都是一些婶娘大妈,略有点力气的男人都背楂子去了,他感到天就像这烧着火粪的天——浓烟一般的灰暗。他出气似的把楂子倒在垄子旁边,也没歇一口气,又进林子去了。施家寨只有八九户人家,独立的一个生产小队,都姓施,全是自家人,施庚生认为为自家人做事,没有必要磨洋工。

楂子背齐了,余下的,是码楂子,上土。在垄子上码楂子,上土都是力气活,施庚生捡起撮箕就端起土来,他端一撮箕土上到楂子上如同扔一顶帽子在被子上一样轻松,这算是他歇息的一种方式了。

午饭,社员们都回家吃。平时,桌上摆的多半是一钵懒豆腐,一碗洋芋片,一碗老南瓜坨子或是酸菜,加一碟豆瓣酱或是豆腐乳。饭碗里也多半是苞谷面炒洋芋饭,或者是包谷面焖苕坨子饭。施家寨没有水田,不产水稻,没有米吃。施庚生和父亲母亲、哥哥嫂子在一个桌上吃饭,他不习惯恭恭敬敬坐在桌边吃饭,他喜欢端着碗到大门外蹲着吃,眼睛望着远山,望着天边,一碗饭不知不觉就吃完了,他没有尝出菜或者饭有什么滋味,他只知道吃饭就是为了使人还能活着,还能过日子。

下半天,队长安排男人背牛栏粪,女人整田边。施庚生从牲口屋楼上拿下一个大背篓,到三叔牛栏屋去背粪,经过发酵的牛栏粪有一股特殊的气味,他觉得还蛮好闻的,这和大西北农牧民捡来干牛粪饼,码在住房旁边,备着做生火做饭和烤火的柴差不多,远近的空气中弥散着这种气味,能让人觉出生活的艰辛和苍凉。施庚生背着满满一背篓牛栏粪,要背到屋后的大坡去,差不多半里路,一个来回里把路,半天就这么一次赶一次的背,直到把一户人家储备数月的牛栏粪背完,才歇一会儿。紧接着,又到下一户人家,打开牛栏屋,刨的在往外刨,上的往背篓里上,背的还是继续背。天色暗下来,队长喊一声:“各人收好自己的家伙!收工啦!”于是,社员们一个个拖着疲惫的身躯,踏着夜色,回家了。

施庚生虽然年轻,但背了几天的牛栏粪,已经让他的肩膀和屁股墩子压出了一道道血痕,一套旧军装也磨出了无数个筛篮眼。只几天,施庚生的脸变黑了,胡子长了,身体瘦了,整个人变了一个样。

晚上,施庚生草草地扒了几口饭,洗了个囫囵澡,上床了。然而,在床上,他总是在床上翻过来翻过去,大半夜睡不着。有一次,施庚生的妈半夜里听到从堂屋传来长长的叹息声,以为幺儿子病了,起来到施庚生房屋里去看,儿子好好的,只是没有睡着而已。

一个星期四的晚上,大哥大嫂回来了,大哥递给施庚生两张纸,一张是《企业单位职工登记表》,另一张是《国营龙泉水泥厂工人录用通知书》。大哥说:“我看你这一向有点神不守舍,知道你不甘愿在施家寨呆一辈子,我们家里也不成心留你为家里挣工分,我进了一趟县城,找了在县工业局工作的一个同学,通过他,为你争取了一个招工名额,也就是让你进水泥厂当工人。他们把招工指标直接派到我们公社,还注上了我们大队的名字,说是指定要招一个退伍军人进厂的。因为怕有人偷梁换柱,把指标给了别人。还好,指标到了公社,黄部长看见了,就请人把通知带到了大队。你明天就去转户口和粮油手续,后天就去报到,争取早一点上班。哥没多大本事,只能帮这点忙,这也算尽了我最大的努力了。以后就全靠你自己的本事,靠你自己努力了。”

“谢谢你了,大哥,你帮的这个忙还不大?再要多大才叫大?”施庚生接过《通知书》和《登记表》,感激得两眼都湿了。

施庚生在大队和公社很顺利地办好了户口和粮油迁移证明。他本想找到黄部长,去道一声“谢谢”的,听说黄部长下乡去了,只好回到施家寨,要准备行李,明天就要去国营龙泉水泥厂报到了。

国营龙泉水泥厂座落在龙泉河镇的东北郊,在龙泉河北岸,隔镇的中心区有两三里路的距离,在河的下游。厂区背靠青龙山,面朝龙泉河,石材资源非常丰富,环境也很优美。还有一条省级公路从厂区穿过,公路向西直达县城,向东通往滨江市市区,交通非常便利。这个水泥厂是在“抓革命,促生产”的强劲东风吹动下,新近建设起来的,属于县的龙头企业。为给新中国成立二十一周年献厚礼,去年的十月一日才刚刚投入生产。计划的年产量是二万二千吨。厂里的领导班子由工业局调配,技术人员是从正在国营农场劳动锻炼的理工大学的毕业生中挑选来的。工人大多是从退伍军人中招来的,还有一部分人是从下乡知识青年中招进来的积极分子。职工的临时宿舍是简易的平房,一人一个单间,在现在这个创业阶段,能有这样的居住条件,还算是挺不错的。

施庚生进厂以后,分在生产部包装车间,做着一份下力的工作。他的旺盛的精力终于可以在这里发挥作用了。离开了施家寨,他不再觉得郁闷,有了好的心情,自然就会有好的工作状态,没有干几天,或许是机遇,他竟然干起了临时车间副主任的工作。因为原来的副主任陈德强到销售部当副主任去了。

职工们上班是三班倒的模式,平时没有星期天,但可以轮休。

厂里有职工食堂,白天提供三餐普通的饭菜,晚上给下夜班的工人提供一餐简便热饭热菜。

一般情况下,在晚饭的时候,下班的职工往往自己开个小灶,炒几个或荤或素的菜,几个单身汉你端两个菜,他端两个菜,四五个人,一凑就是一大桌子菜。大方一点的人还拿出一壶(军用水壶)苞谷酒,拿几个杯子摆在桌子上,给你酌一杯,给他酌一杯,酌了就喝,喝了就开始说酒话。年轻的男人们在一堆,说话口无遮拦,也毫无主题,总之,为的是取乐,开心。这一次,回城的知青汪丰喝了两杯酒,酒话就来了:“你们知道我下乡在哪里吗?我告诉你们,在杨柳坪,那个地方,山高皇帝远,又没有通公路,县区两级领导一年难得去一次,公社的有些干部像土皇帝,飞扬跋扈,‘老子第一’,还有‘三宫六院’。”

人们在吃饭喝酒时,说的闲话差不多都是一些带点荤腥的,只有如此,才能给单调而平淡的生活加点调料。

汪丰接着说:“杨柳坪公社武装部有一个黄部长,他玩的女人遍布公社六个大队,老的有四五十岁的老大妈,小的有十七八岁的黄花闺女,拢共算起来有个把连的人数,六个大队呀!这就算是‘六院’吧。还有‘三宫’,他的农村老婆是一宫,桃花湾郭家屋场是一宫,水竹坪大队的小竹园是一宫。他有时把人家女孩的肚子搞大了,他就立刻寻一个理由给一个机会让一个男青年与那有孕的女子寻一次欢,于是乎,这个男青年稀里糊涂就成了他黄部长的‘搪火皮’。这事是有证为据的。青树大队的唐培媛,与民办老师朱弘昶结婚七个月就把孩子生了,朱弘昶以为是早产,可医生说已经足月,朱弘昶逼问孩子是谁的,唐培媛才说是黄部长的。朱弘昶要与唐培媛离婚,唐培媛要上吊寻死,朱弘昶才打消离婚的念头。”汪丰说到这里,端起酒杯,呷了一口酒,苦了一下眉头,又拿起筷子,夹了一片腊肠片子,慢慢地嚼起来。

“你接着往下说呀!”装卸工陈大炳坐在旁边看人家吃饭,无事做,催着汪丰继续说。

“那个黄部长啊,出门带着两支枪,一支枪打林子里飞的野鸡,另一支枪打穿鞋子在路上走的‘野鸡’。他龌龊到什么地步呢,他看得上眼的东西,他就硬要,直到要到手为止。他看入眼的女人,他想方设法也要搞到手。他的兴致来了,连人家母女一起来,像郭家屋场的石家母女,就像他养的外室一样,隔三差五地去住一夜。他还给人家封官许愿,杨柳坪公社的民兵连长女人占一多半,这些人无一例外都是黄部长提拔的,也是被黄部长上过的。不仅这些农村女人难逃他的魔掌,我们同时下乡的女知青,他也不放过。我有三个女同学,她们为了招工、提干,离开那个鬼地方,她们不得不委屈自己的身子,向黄部长投怀送抱。你们要知道,因为这样了,她们回城才比谁都早呢!”汪丰抓起酒杯把剩余的酒全倒进了嘴里,眼睛里隐含着不易察觉的气愤。

“怎么就没有人揭发、报案呢?”有人问汪丰。

“受害人甘愿忍气吞声,旁不相干的人谁来多事呢!”汪丰回答说。

“这黄部长真他妈的不是东西!”有人骂起来。

施庚生睁着一双大大的眼睛,看着汪丰有声有色地讲“故事”,这个“故事”,他在施家寨或者在杨柳坪从来没有人说给他听过。他觉得像有一只苍蝇吃进了肚子里,很有一点恶心。他竭力地忍耐着,不要吐出来。当吃饭的人端着碗离开了桌子,各自回了他们自己的屋里,他才用压低了的声音狠狠地说了一句:“我看你还有什么花板样,还下什么样的套!”

施庚生提来洗澡水,倒在木制的洗澡盆里,脱光了衣服,他突然觉得肚脐子下面有无法说出的脏,于是用香皂擦一遍,清洗一遍,又擦一遍,再清一遍,半块香皂只剩一个薄片了才住手。上床睡觉吧,因为下半夜还要上班。他爬上床,熄了灯,死死地闭上眼睛,但是怎么也睡不着,索性爬起来,穿上衣服,从条桌上找出一本水泥厂印制的公用便签,他想给还在部队服役的宋永青写一封信,宋永青不应该糊里糊涂地戴顶黄锦斋给他的“绿帽子”。

五月一日,厂里放“劳动节”节日假一天,施庚生把轮休假凑一起,要回施家寨一趟,去看看父母。他头一天就把假请好了,第二天早饭后,上街给父母哥嫂侄女各买了一点小礼物,动身回家了。没有公路,要步行四十多里的山路,这对施庚生来说小事一桩。他一路的急行军步伐,中午饭的时候,他就到家了。农村的中午饭当然不是正午十二点,而是下午一到两点之间,是个看太阳而估计的时辰。他好久没有吃洋芋饭了,一连添了两次饭,新鲜的懒豆腐喝了两碗。放了碗的父母二哥二嫂都看着他那个吃饭的样子,以为他在水泥厂连饭都没吃饱,一个个摇头叹息。

“庚生,要不,你还是回来吧,家里虽然穷,但还是能把肚子填饱的,工厂虽然好,但它不产粮食,填不饱肚子,是枉然呐!”母亲心疼地说。

“是啊!老话说,挣钱不挣钱,挣个肚儿圆,你肚子都装不饱,还有什么干头?”父亲也这么说。

“是什么情况啊?厂里还不如家里?”二哥问。

施庚生笑了起来,放下碗,抹了一下嘴,说:“您们误会啦!我是觉得洋芋饭特别好吃,多吃了一碗,不是我在水泥厂吃不饱。水泥厂的生活还蛮好的,早晨有包子馒头稀饭,中午晚上荤菜素菜都有,半夜还有热饭吃,很好!只是我刚工作,工资不高,不敢吃好的,但没有饿过肚子。”

“我看你像饿牢里放出来的,还以为你在那里吃不饱呢!”母亲笑着说。

父亲听了儿子的话,说:“你说得对,应该这么想,工资不高,是要节省点用,还要攒点钱,将来成家要用不少钱呢!”

“桃园大队的赵主任曾经来找过你,我说你到很远的地方搞‘三线建设’,修铁路去了。他见不到你,黑着脸,什么也没说,就走了。”二哥又问,“他来找你干什么?”

“谁知道他来干什么!”施庚生说。施庚生听说赵世发来找过他,其实他心里是知道什么事的,只是没必要说出来。他认为,就是石秀菊的老妈亲自来向他道歉,他也不会去做石家的女婿。即使石秀菊肚子里有了什么“动静”,恐怕她自己也说不出这“动静”是谁闹出来的。既然她的妈当初不讲情面地当面回绝了他,现在想来,这是最理想的结果。如果当初石秀菊的老妈随了女儿的意,他施庚生就把“绿帽子”戴实了。施庚生想起先前没有人向他讲过黄部长在杨柳坪这一方的所作所为,便向二哥打听:“二哥,我在水泥厂听同事说,黄部长的德行不太好,你知道的黄部长到底是个什么人?”

“这要看从哪一方面说的,如果从管人管事这一方面讲,人们私下叫他‘黄保长’,是说像国民党时期的保长;如果从生活作风这一方面讲,那是地地道道的流氓;如果从工作方法来讲,是不折不扣的恶霸;如果还要给他一个像样的比喻,那就是土匪。以前,我们不想跟你讲黄部长的臭德行,是看你刚从部队回来,还有那么点正气,加上你为人太直,性情有些急躁,又容不得作恶的人,怕你与他打交道时,针尖对麦芒,惹出事来,如果把他惹烦了,他会把你往死里整的,这又何必呢!”二哥端着茶杯,喝了一口茶,又说,“好在那天你把一身的衣帽皮鞋送给了他,不然,你休想拿到去水泥厂当工人的那个指标。他偷梁换柱,拿招工指标送人情的事多了。去年,我们公社青山大队有一个复员军人,因为替人打抱不平,与黄部长吵了一架,黄部长把上面分来的招工指标都给了别人,就是不给他。这个复员军人最后只有到江汉平原的江陵县当了上门女婿。今年,他回来把全家人都接到那个地方住去了,他怕黄部长整他的家人。”

“听说黄部长玩过的女人不在少数?”施庚生一笑,随便问了一句。

二哥说:“下乡到杨柳坪公社的知识青年中,有人给黄部长归纳了五个字‘有三宫六院’,我也不懂‘三宫六院’具体指什么,听人们说,全公社每一个大队都有他睡过的女人,有的还是长期‘裹起’的。”

施庚生没有再问什么。他到后廊子里把床上堆放的衣服整理了一下,把夏天要穿的单衣服叠好,放在包里,把冬衣叠了收到衣箱里。那顶绿色的军帽,他怎么看都不顺眼,当初黄部长说“你这顶帽子为什么这么绿”时,这黄部长就是动了心思,起了意念的。施庚生把军帽放到了箱子里。

快到吃夜饭的时候,大哥大嫂侄女都回来了。大哥说:“我们大队老书记的幺儿子要出嫁,我们去吃了酒,随了礼,所以才回来。”

“‘儿子出嫁’怎么讲?”施庚生问。

“就是让儿子出去当上门女婿。”

“嫁到哪里去了?”

“桃花湾郭家屋场,新娘子是石主席的二姑娘石秀菊。你给民兵干部上训练课,你应该认识的。”

“哦!我认识,书记的儿子和主席的姑娘结婚,真是门当户对呀!”

“那是啊!石家老妈把的关,当然要门当户对呀!婚姻不单是男女的结合,也是政治、经济、权利的结合嘛!”大哥说。

大哥到底是老师,说的话有点深奥,婚姻竟然和政治、经济、权利有联系,施庚生有点不太明白。但是,施庚生清楚,石秀菊为什么急着要结婚,一定有隐情。

水泥厂前的龙泉河涨了好几次水。冬春两季残留在田边路角的枯枝败叶,被几场大雨冲到了大沟小渠里,又被几次大水冲到了河里,冲到了远方。连续晴了两天,龙泉河的水这个时候干干净净、清清亮亮,流速也平平缓缓,无波无澜,是厂里下班工人洗澡洗衣服的好场所。

施庚生在施家寨的时候,只见过有几眼山泉从岩缝里悄悄地淌出来,从杉木简沟里流到山民家的水缸里。施庚生在读书的时候,不知从杨柳河边走过多少次,那时他胆小得没有下过一次河,只有胆大的同学下过河。平时,杨柳河上游的水浅得只淹脚背,下游的水潭才能淹死人。当兵的时候在大西北,满眼是荒凉的高原和望不到边的戈壁,做梦也梦不到有一河清水能洗一洗浑身的臭汗和黄沙。

夏天的气候本来就潮湿炎热,加上施庚生是从高山上下来的,特别怕热,汗特别多,衣服成天湿漉漉的,洗衣服比别人要勤快得多。

这天,施庚生下班后,拿了换洗的衣服,要到厂前的河里去洗澡、洗衣服。

“施庚生!你有一封信,广西来的。”门卫喊道。

施庚生接过信封,一看,知道是宋永青写的。他回到住处,拆开信封,打开信纸,上面写道:

庚生战友:

你好!给你回信,算是迟了。因为我们部队到“友谊关”那边执行任务去了。什么任务,你是知道的,军事秘密,不能透露。回来才看到你的来信,又过了半个多月,这才给你回信,望见谅。

不错,上次回家是专门回来相亲的,对象就是刘芳,向黄部长推荐我上训练课,是刘芳的主意,她说,挑明身份,可以增加她的安全感。那天晚上回家,这恐怕是黄部长的有意安排,对你是个考验,对我也是个考验,不知你经受住考验没有。走到半路上,刘芳把我抱住了,我是冲动了几秒钟,但我明白,我不能那样做,首长找我谈过话,还要留我多干几年,可能要提干,我不能只有这么点觉悟。要知道,一冲动,把人家给搞了,种下个什么,怎么好收拾?

你在信中提到过青山大队那个民办老师给人家当“搪火皮”的事,现在我回想起来,我那时做得太明智了。回部队才个把月,家里来信说,刘芳悄悄地到医院刮了胎,还问是不是我做的“好事”。你在信中一提醒,我就明白,这是谁做的“好事”。我已经给县武装部和公安局写了信,要他们把那个经常到处做“好事”的黄锦斋管教一下,免得当兵的在外面还担心家里的那个对象,误了守边防的大事。

你在信中还提到女知青遭到黄锦斋“潜规则”的事,我也顺便在给武装部和公安局的信中提及过,假如经过查证核实,证据确凿,那么,黄锦斋破坏军婚,破坏知识青年上山下乡政策的两项罪名,就会让他吃不了兜着走。

你还提及黄锦斋在乡下巧取豪夺、横行霸道的事,我想,只要上面两项政府方面帮忙办了,余下的都会迎刃而解。

至于婚姻问题,我还不着急,刘芳那里,我还是觉得不忙脱离关系好一些,这有利于武装部和公安局查案子。

写得不少了,想就此打住。

另外,请留心杨柳坪的动向,有什么事记得给我来信。顺便,你的旧军装,可以寄给我,我想法给你换几件大半新的寄回来。

以后多联系!

此致

军礼

宋永青于广西

1971年8月10日

施庚生读完宋永青的信,觉得天空比往常更加空旷、更加晴朗。宋永青是现役军人,说话的分量就是重一些,办事就是得力一些。像知识青年汪丰,就算有满肚子的义愤,到头来,还是只能用酒话来发泄一通而已。

施庚生的内心里还是有那么一点点愧疚之情的,毕竟,他没有经受住考验,在那个早春的夜晚,他冲动得无法自拔。可怜的石秀菊为什么不反抗?这恐怕就是黄部长和石秀菊合作设计的套套。老实人往往被人算计了,自己还不知道。好在又出来一个老书记的幺儿子,一个上门当女婿的货,他是看中了人?还是看中了桃花湾这个地方?或者是看中了郭家屋场?一切不得而知。

施庚生拿着换洗的衣服,来到河岸,河里满是洗澡的人,有大人,有小孩,有男人,也有女人。施庚生先把要洗的衣服洗了,然后才下河用狗爬式游起泳来。

八月二十八日下午,施庚生下班回到宿舍,匆匆地揩了一把汗,换了一身干净的衣服,带了点钱,想到街上去买点菜回来。每年到秋季学期快要开学的时候,区教育辅导站总是要招集全区的老师搞学习,搞整顿。施庚生揣测,大哥这两天可能要来开会,他得准备点菜放在屋里。买肉是要肉票的,好在平时节省,手头还有一斤半的肉票,他到食品公司门市部想买点五花肉,五花肉瘦肥兼具,还比较便宜,划得来。但是,时间已经是下午了,好肉都没有了。他找了几个肉案子,看了一下,都是一样,他只得把带有血的槽头肉割了一条,一称刚好一斤六两。他很后悔,肉要早晨来买,可以选择,下午了,选都无法选。接下来,他到粮管站去买米和油,他拿出五斤全国通用粮票,半斤省通用油票给营业员,称了米、打了油这才到街上副食店买酒买兰花豌豆、辣椒酱。回到水泥厂宿舍,大哥和另一个男老师已在宿舍门前等候多时了。

“买了不少东西,都是好吃的呢!”不知名的男老师说。

“知道大哥要到区教育站来开会,屋里没有现存的菜,只好到街上去买,去迟了,好的肉都没有了,只能买点差些的,好歹也是猪肉,比白菜萝卜强吧!”施庚生苦笑了一下,自打圆场地说。

“这是我们学校的张老师。”大哥指着那个男老师向施庚生介绍。

施庚生连忙说:“张老师好,里面屋里坐。”开了门,泡了茶,这才开始生火,准备做饭。

“我给你带了几个洋芋,这是你喜欢吃的。妈给你带了一块腊肉,也不多,去年猪子不壮,肉薄,块张小。”大哥从麻布口袋里提出腊肉,袋子里剩的是洋芋,二十多斤。

“又没有通公路,这么远背来,我这吃得不好意思。”

“我们亲兄弟,还说什么客气话。”大哥说完,帮忙把腊肉挂在门背后的钉子上。把洋芋放到床底下,房屋实在太窄了,一张桌子四把椅子一摆,再有人只能坐在床上,生火做饭只有把煤炉子提到门前的人行道上。

“你们先坐会儿,我去一会就来。”施庚生说完,提着新鲜肉到厂里的食堂去了。不到半个小时,他端回两个菜,一钢精锅白菜炖肉片,一盘辣椒炒瘦肉丝。大哥一看,就知道是厨房的大师傅帮的忙。

施庚生煮了饭,把煤炉子提进屋炖上肉片白菜,桌上摆了兰花豌豆和辣椒炒肉丝,一人酌了一杯酒,端起酒杯,说:“不知道肉片子煮熟了没有,锅里边煮着,我们先喝酒,来!一起喝一席!”

因为大哥的酒量不大,张老师喝酒的底细不明,施庚生只能和他们一起一小口一小口地喝。

“下学期还在本大队学校教?人事有没有调整?”施庚生问大哥。

大哥说:“这要开完会才知道,不调整隔家还近些,你大嫂子在大队供销门市,与学校不远,两人的生活也好安排一些,调远了,三个地方扯起,更加不方便。”

“张老师家在哪里?”施庚生问。

“我的家就在公社附近,杨柳大队二小队。”张老师回答说。

“来!吃菜,菜应该熟了。”施庚生给张老师夹了一片肉奉上,接着问,“公社的黄部长现在在忙些什么?”

“黄部长见马克思去了。”

“那么精神的人怎么就死了呢?”施庚生很惊讶。

“作恶多端,自取灭亡。”张老师说。

施庚生端起酒杯,说:“我们喝酒,一起喝!”

三人于是一起喝了一席酒。施庚生又分别地给大哥张老师夹菜。施庚生好像在自言自语:“这个黄部长怎么无缘无故的就死了呢?”

“也不是没有原因的。”大哥吃了一口菜,说,“公社的组织委员白天找他谈了话,说是要他想清楚,把做的那些违法乱纪的事一一写下来,交给组织审查,别拿自己的政治生命开玩笑。半夜里,他在自己家里吃了一瓶子去痛片,喝了一坛子酒,早晨有人去叫他,好久没有动静,几个人撞开门,发现他已经死了,满屋子的酒气。桌子上只留下一个去痛片药瓶,一个空酒坛子。”

张老师说:“县公安局已经来人了,那天就住在旁边旅社里,只是没有声张,说是第二天就准备捕人,他可能知道自己罪有多大,该判个什么刑,所以就自己了结了了事。”

“一坛子酒,少说有五斤,足以醉死人的。”大哥说。

“如果是一满坛子,足足有十斤,我见过。”施庚生在黄部长家里喝过酒的,对那个酒坛子,他有印象。

“他还怕死得痛苦,吃了一瓶子去痛片。”张老师说。

“来!我们喝我们的酒!”大哥举着酒杯对张老师说。

三个人又喝酒,吃菜,吃饭。

“黄部长这么死了,给了他一个什么结论呢?”施庚生问。

“给的意外死亡的结论,至于要他写的那些事情,都一笔勾销了。公安局的法医验了尸,定了性,第二天就撤走了。”张老师有些惋惜地说。

“埋在哪里?送葬的人多吗?”施庚生又问。他自己也觉得没完没了地问,没多大意思,但还是问了,因为宋永青叮嘱过,黄锦斋有什么动向,要通报给他的。这么大个“动向”怎么能不问清楚呢?

“就埋在河湾打靶场边,因为他生前爱玩枪,爱打靶,让他死后还继续玩吧!这是我们大队干部的意见,公社领导也就同意了。”张老师吃了一口菜,接着说,“因为这不是死了老人,没有给什么人把信,公社出钱,大队出人,当天下午就埋了,埋的时候很冷清,除了他的老婆孩子,几个亲戚,基本上没什么外人,花圈没得一个,鞭炮没响一声,哭的人都没有。”

三个人喝了不少酒,都有点醉意。施庚生便在煤炉子上热洗澡水,等大哥和张老师洗了澡,上了床,他才到隔壁的同事屋里借铺过了一夜。

十一

这年的冬天不是特别的冷。虽然下过几场雪,都不是封山的大雪,几个太阳一晃,雪就成水了。又几个太阳一晃,路上便干得起灰了。

施庚生在腊月二十六这一天,上街办了点年货,所谓的年货,无非是把平时节省的粮票油票拿到粮店买了二十几斤米,斤把香油,买了些连环酥、雪枣、花生糖等一些杂糖,打了几斤味道比较纯正的苞谷酒,给父亲买了一双东北棉球鞋,给母亲买了一顶婆婆帽,给侄女买了一顶红线编织的罗松帽,红红的缨穗十分俏皮好看。有很多东西是要凭票的,如肉、布、肥皂,不买算了。所有的东西加起来,有了一竹背篓。

腊月二十七,施庚生早早地动身上路了,他决定到了杨柳河以后,走点弯路到公社下边一点的河湾,他曾经指导过民兵干部打过靶的场子,去看看黄部长寿终正寝的地方。

不到中午十二点,施庚生就到了公社所在地,他把背篓放在一个熟人家里,径直地就往河湾走去。远处山边,有一处平地,平地上有一堆新土,一个破损的陶罐立在土堆上,可能是哪家的孩子恶作剧,扔了块石头把它砸损了。土堆边没有墓石,没有碑,没有寿签筒,这一定是黄部长的坟了,这坟上连草都没长一窝,太孤单了。施庚生在山边四处寻找,终于在河岸边找到几朵尚未枯萎的野菊,掐了下来,插在陶罐的下面。黄部长生前不怜惜家花,就爱野花,给他伴上几支野菊,他在九泉之下,也会心安的。

施庚生回到熟人家,背上背篓,向施家寨方向走去,满脑子都是黄部长的影子在晃动。大概过了半个小时,走到了桃花湾,他看见石秀菊背着一个才几个月大的婴儿,在往公社这方走来。施庚生与石秀菊相遇的时候,石秀菊低着头径直向前走了,没说一句话就这样走了。施庚生看了一下孩子,勾勾鼻,翻嘴唇,他知道这是谁种下的种了,怪不得石秀菊不好意思或者难以启齿开口说话,背子里背了个“证据”,明眼人一看心里就清楚,还说什么呢!

施庚生很同情石秀菊,当初肚子里刚刚有的时候,为什么不像刘芳那样,悄悄到医院刮了呢?为什么不远嫁他乡,避开熟人的耳目呢?真是傻呀!以革命家庭自傲的石家老妈,还那样傲慢吗?难道她不怕因为黄部长的自杀而影响女儿的进步和孙子的前途吗?施庚生转而一想,多亏这石家老妈的傲慢,得感谢她老人家的阻拦,否则……

施庚生不想了,过去的事情都成了往事,还想它干什么呢!他以急行军的步子走在回家的路上。

(本文曾以《军帽本色》题名在《柴埠溪》杂志2014年冬季号上刊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