金竹湾轶事
一
七月的骄阳像下火一般,无情地把学生赶出了校园,清水河中学的暑假就这样顺应天时,合乎情理地开始了。
家在市区的宋晓冬正在收拾房间,一部分衣服要带回家换洗,须叠好放进提包里;剩的饭菜虽然不多,但仍然要倒掉;知青点的同学说好午饭前骑自行车来接他,现在正好还有时间可以把屋子整理一下。
副校长邹隆全在宋晓冬的房门口喊道:“宋老师,公社黄秘书打来电话找你,你快去接一下。”就是这样一个电话,彻底打乱了宋晓冬的暑期计划。
宋晓冬原本想趁着暑假这个把月的休息时间,回知青点看看还在生产队这个广阔天地接受锻炼的同学——他们没有他的运气好,他下乡才半年,就被借用到公社中学当代课老师,而他的同学却还在知青点接受贫下中农的再教育。宋晓冬的第二个计划是回城看看父母,父母虽然都在市外贸局工作,但这几年外贸局的人已无外贸可言,都称病在家休息。宋晓冬的第三个计划是拜访母校——师范专科学校附中的班主任李老师,把下乡和工作中的一些情况向老师作个汇报,向老师讨教点业务上的知识和处世为人方面的经验。他的最后一个计划是走走路子,找找回城工作的渠道,因为别人在走,走得通,他为什么不走?然而,公社黄秘书来电话说,公社要借用他几个星期,完成当前的一项中心工作,具体事宜要等他到公社书记办公室,由高自远书记亲自交代任务。
清水河中学是清水河公社唯一的一所初级中学,与公社所在地一河相隔。老师们都陆陆续续离开了学校,往日书声琅琅、歌声阵阵的校园,一下子安静得叫人生出些恓恓惶惶的感觉来。宋晓冬把行李扔在床上,顺手拿起帆布挎包挂在肩上,匆匆地到公社去了。
公社的房子都是砖木结构的平房,青砖黛瓦,栗色门窗,虽然简陋,却也古朴。宋晓冬一间一间地寻找书记办公室,发现所有办公室都是板壁屋,天花板、地板与墙壁都是色调一致的木板组成,人在办公室,还可以闻到各种发自木材的天然香味,如松香、枫香的气味是好闻的,而樟树散发的气味更浓,给人一种置身樟脑丸生产作坊的感觉。
找到书记办公室,高书记和黄秘书正在看一份材料。看到宋晓冬进屋,黄秘书给宋晓冬泡了一杯茶,放在桌子上,开门见山地说:“我们接到县里的通知,要抽调一部分老师配合各公社干部下乡作社会调查,调查的对象是农村中的那些发家致富的典型。我们公社调查的对像是金竹湾的篾匠师傅李茂林,这里有一份初步调查材料。”黄秘书指着桌上的那份材料,接着说,“我们这次下去,是要落实细节,把一些数字弄清楚,对实物也要作一些描述,因此,我们请你来,是考虑到你的文字功夫比较强,在初步材料基础上,通过调查,把材料具体化,回来之后,我们还要把材料分门别类,整理成解说词一样的东西,这个任务我们一起来完成。”
高书记说:“我们当前的任务,是要教育农民,共同富裕才是我们追求的目标,个人奋斗,只可能产生新的资产阶级,我们能做的,就是把一些人还留着的那一条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你们的任务很艰巨,阻力可能很大,但大家一定要相信公社党委的力量。黄秘书是这个调查小组的组长,宋老师你是笔杆子,最终的材料到你手里归结成图片资料的解说词,你要认真观察,人、物、事、数,几个要点要把握好。我们还会联系金竹大队的干部配合你们搞好调查,我们要做出成绩,向县委汇报。”
黄秘书把那份初级材料递给宋晓冬,说:“你先熟悉一下这份材料,算是心中有个提纲,下乡后,我们有的放矢,工作会顺利一些。”
宋晓冬没有急于去看那份初级材料,他认为,形成文字材料,给文字材料把脉,这应该是黄秘书的事,毕竟第一份材料就出自黄秘书的手,自己只可以指导学生写作文,要自己去完成这么重要的文字材料,心里还有点“打鼓”,他对黄秘书说:“您是老前辈,称得上是我的老师,下乡搞调查,我听您的,该写的,该画的,该算的我都来,只是这最终形成定稿,还是由您来,您代表的是政府,我只是个帮手。”
“你应该知道,我们这一代干部文化水平都不高,写材料比较吃力,有些老干部,作报告,看不懂别人给他写的报告内容,就随心所欲地讲,常出笑话,高书记让你写,恐怕是高书记有什么考虑,你可一定要把握机会哟!”黄秘书态度诚恳地说。
“黄秘书您是公社领导,您说话可不能开玩笑,高书记说由我把材料整理成图片资料的解说词,也没说这份材料由我汇总把关。您是组长,您才是作最后定夺的人。再说,你们通知我来参加社会调查,已经高看我一大截子,我都有些受宠若惊了。我也没有什么奢望,就是希望早点完成任务,我还想趁暑假回市区家里看看父母呢!”宋晓冬从黄秘书话里听出话中有话,他认为这是黄秘书想在社会调查这件事上回避锋芒,让别人去当出头的椽子。既要去割人家的“资本主义尾巴”,又要回避矛盾,这黄秘书鬼得很。
二
金竹湾,名不虚传。山上、水边、路旁、村民住宅的屋前屋后,到处是竹林。这些竹林,粗略一看,没什么区别,但仔细观察,却又不一样。有的竹竿粗,粗如口盅,两个竹节间的长度相对较短;有的竹竿细,细如扫帚把,竹节间的距离又相对长一些;有的竹子一窝一窝长得挨挨挤挤,茂盛无比;有的竹子间距稀疏,却长得修长匀称。新竹嫩绿,老竹苍翠,一湾绿竹,如绿的波涛,随风起伏。
金竹大队的治保主任刘明章在大队的地界边等候着公社派来的人。一见黄秘书、宋晓冬,都是认识的人,也就不拘礼节,随着兴致说起话来:“我接到大队杨书记的通知,杨书记叫我配合你们搞好调查工作,其实,这还用调查?我们大队哪个不知道李茂林家的底!”
“那你就说说人家的根底是个什么样子的。”宋晓冬随口说道。
“人家李茂林祖祖辈辈都是篾匠,全家男女老少都干着与这竹子有关的活。就拿现在来讲,李茂林的爹李启勋,七十多岁了,那是本县制纸伞出名的大师傅,他的纸斗笠也制得相当好,现在全县卖的纸伞就出自这个老师傅之手。儿子李茂林,也五十挂零了,他主要制家俱,像筛子簸箕、背篓粪箕,这是每家每户不可缺少的生活和劳动所需的用品,这周围几个公社的篾匠,只数他手艺最好,生意也好。李茂林的女儿,心气更高,她不做她爷爷、她爹那种活,她喜欢做一些小摆设,像小娃娃玩的小花背篓,像小竹篮,嫁女用的鞋簸子,还有篾制的花瓶,篾制的水果盘、插花筒,她都做得很精致。李茂林的儿子李祖明,他不当篾匠,他造纸,有一些竹子破不成篾,有的竹子,像山竹子,只可以碾成浆了制成火纸,李祖明就专门造纸,就是那些死了人要烧纸钱的火纸。他的生意也很好。一家人做竹子生意,哪里有不被人眼红的呢!”刘主任说话的语气带有称赞的口吻。黄秘书瞥了他一眼,明显带有不满的情绪。人家李茂林一家那是搞资本主义的那一套,你一个大队的治保主任,怎么没有一点觉悟呢!黄秘书心里想着,但没有说出来。
李茂林的家就在竹林深处。刘明章主任在前面带路,三个人在竹林中绕了几个弯,才到李茂林家的稻场上,眼前看到的是一幢纯木结构的老屋,木柱木枋,木板壁木梁,并排是五间正屋,左头还有两间带着吊脚楼的横屋,也是老木屋。
一条黑狗首先“汪汪汪汪”地跑出门来“迎接”客人,然后有一个老妇出来喝斥着黑狗:“黑子,回来,别闯祸!”黑狗倒也听话,缩回头,怏怏地回屋里去了。
“李家嫂子,忙着呢?”刘主任上前打招呼。
“哦!是刘主任啦!天这么热,还检查治安啦!”叫李家嫂子的老妇回应着。
“李师傅不在家呀?”
“在后边院子里圆篾呢!这两位面生,也是检查治安的?”
“这位是公社的黄秘书。这位是中学的宋老师。”刘主任向李家嫂子介绍了身边的两个人。
“我是中学的宋老师,别人都叫我小宋。我是听说您家的篾器家什做得好,我特意来看看,有相宜的我就买几件带回市里老家去。”宋晓冬随机编出几句话,还真像那么回事。
“哦!来看篾器家什的,那快进屋,自己去挑选。娟子,出来给客人筛茶。他爹!你的叶子烟放在哪里?给客人拿两匹。”
叫娟子的姑娘是个典型的村姑,为了遮灰尘,她头上系着印花头巾,胸前还系着蓝布印花小围裙,见着陌生人,有点害羞,但筛茶敬烟,礼数却很地道。
李茂林从后院走来,一边解下胸前的有些破烂的围裙,一边拍打身上的灰尘,面无表情地说:“刘主任来啦!我家的治安有什么问题吗?还动了公社黄秘书的大驾!”
“我们随便走走。”黄秘书的表情显得有些尴尬。
“我知道,政府的工作人员下乡,一定是有大的公事要干的,不必遮遮掩掩的。”李茂林说话不转弯,脸色也没拿下来。
“我们是来看看你的经营许可证,和生产队签的和约,了解一下物价情况,也没别的意思。”黄秘书说。
“我说嘛!哪里有大热天随便走走的!”李茂林进里屋拿出几张纸出来,摆在黄秘书面前凳子上,有工商所发的《经营许可证》,有和生产队签的上缴提留款,记工分按分值分配的协议书。李茂林对黄秘书说,“我是按政府发的许可证办事,不算非法经营,我没有雇请工人,没有剥削别人,不是资本家的行为,我和生产队有协议,我按时按数给生产队缴足该缴的费用,他们按工分折算成分值,再给我分粮食,分别人都能分的东西,就是这样,还有什么要检查的吗?”
宋晓东看到黄秘书与李师傅说话不投机,话中有种火药味,连忙说:“李师傅,我是听别人介绍,说您家出的篾织产品好,我来看看样品,也想买几件带回市区家里去,我爸妈都是市外贸局的人,您的这些竹器家什,他们一定喜欢,说不定他们还会把您的样品推荐给大的商家,如果运气好,会给您带来商机的。您能让我去看看样品吗?”
“娟子,你带宋老师去看样品!”
宋晓冬随着娟子到后院工场,那里有一间较大的屋子,屋子四面墙上挂满了筛子、簸箕、背篓、竹篮,墙角还立着几张卷成筒的卷垫,屋子中间堆放着大背篓和粪箕。每一样竹器成品上都用纸条写着规格和价格。宋晓冬问娟子:“你们全家人制作的竹器成品都在这里吗?”
“这间屋里放着的是我爹编织的家什,爷爷做的纸伞和我织的小摆设都在旁边小屋里。”娟子说。
“带我去看看。”
“我编织的东西你看了不准笑,这些东西别人看了直摆头,说这些东西不起作用,我爹也反对我做,反正我爹织的起作用的物件也卖不出去,我何必也去做呢?我只是觉得编这些小摆设蛮好玩的,因此我舍不得撒手去做别的东西。”娟子说话慢声慢气,眉头一会儿皱起,一会又舒展开来,一笑,脸蛋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宋晓冬和娟子并排走着。宋晓冬这是第一次见着如此清纯的村姑,古人所形容的小家碧玉就应该是这个模样。
小屋子里,有两组没有安门的木柜,一组放着各色的纸伞,撑开来看,每一个小部件,工艺都很精细,从颜色上分,有本色的,就是没上色,有红色的,还有浅蓝的,若是在伞面上画点花鸟画或者山水画,那就更好了。另一组柜里摆的是一些小型竹制工艺品,微形花背篓、竹编插花瓶、水果盘、插花小竹篮,还有竹编小动物,如小猫、小狗、小鸭,还真各具形态,十分可爱。宋晓冬挑了一只插花小竹篮,一个花瓶,一只大耳朵小狗,从放伞的柜子里拿了一把本色纸伞,说:“这几样,我买了,多少钱?”
“纸伞上有标价,你照价给,因为是爷爷的东西。我的那三样,送给你,反正放在这里也没人买。”
宋晓冬从衣袋里掏出一张二十块面值的钱给了娟子,娟子找回他十五块,一把伞,只卖五块钱。“这怎么好意思白拿你的东西!”
“你拿去帮我作宣传嘛!买的人多了,我不就赚到钱啦!”
两人从里屋出来,黄秘书、刘主任正在稻场上作别,宋晓冬于是说道:“多谢你的赠品,我一定带到市里去,给你作宣传。”
娟子低着头,红着脸,不作声。
三
回到公社,宋晓冬撇开那份黄秘书的初稿,另起炉灶,按自己的思路整理出了一篇调查报告,交给了黄秘书。
在基本情况这个小题里,他主要是根据刘明章的介绍,根据自己所见所闻铺陈开来。关于生产资源,他认为自家自留地竹园里的竹子,自己砍伐,自己利用,合乎情理。关于生产规模,他认为是家庭规模,是小作坊,做的是小生意。在价格方面,他认真地看过李师傅家的竹器价格,认为同一种物品与其他地方比较,还算是便宜的。销售状况,他认为这不好说,主人不会拿个账本子让你看,自产自销,不一定上账,根据娟子无意中说出的东西不好卖,说明销售情况不好。至于生产火纸的情况,他只字没提,因为没有第一手资料,不能瞎说。
黄秘书看过宋晓冬写的材料,眉头皱了一下,他感到有些失望,一是宋晓冬并没有按他给的提纲来写,二是材料的分量很轻。黄秘书只是觉得基本格式正确,大致情况属实,所列的数据有一定的参考价值,但其他的内容不起蛮大的作用。黄秘书明白,宋晓冬并不懂得当前的中心工作是割资本主义的尾巴,他没有把李茂林的资本主义尾巴揪出来,往后怎么割呢!但黄秘书不好批评宋晓冬,因为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治攻势才开始酝酿,这是领导层在帷帐下的部署,讲台上的老师不可能懂这些,加上后面的工作更重要,重炮还没架起来,宋晓冬还没从真正意义上接手任务,一开始就受到批评,撒手走人了,怎么办?
黄秘书只得把他和宋晓冬两个人写的材料综合起来,剪辑重组,形成了一份《要搞社会主义,不要搞资本主义》的长篇报告。黄秘书把第一部分“什么是社会主义,什么是资本主义,它们的分水岭在哪里”交给青树大队的王副书记熟读成诵。他把第二部分“我们身边的资本主义及其尾巴”交给宋晓冬完成。第三部分是“诉苦”,就是资本主义给农民造成的痛苦,交给一个年年需要发救济的五保户大爷,也要一字一句把文字材料记熟。第四部分是“割掉资本主义尾巴的必要性”,交给绿水大队向从德副书记去背。这样,公社组成了一个宣讲工作组或者说是报告团,一个星期的集中准备,试讲,再在全公社每一个大队去演说。
黄秘书把第二部分材料交给宋晓冬时,特别地强调了他的这个部分是就地取材,现身说法,是重点部分,是重磅炸弹。黄秘书说:“我已经把给你的这份材料拟成了二十张图片的解说词,你按每一张解说词的内容,画一幅画,画画是你的特长,一个星期,二十张画,黑白画就行,一整张白纸画一张画,二十幅画,二十张纸,不要太讲究,让人看得懂就行,当然,画下要用毛笔墨汁写上文字,像连环画那样,怎么设计,你看着办。”
宋晓冬领了任务,找来一堆连环画书,他拿着黄秘书给的解说词,选那些连环画中与解说词的文字要求比较相似、能相对应的图,略作修改,略微加工,没用上六天,就完成了二十幅图片的绘制任务。
宋晓冬其实很不满意自己画的这套黑白连环画,一是黄秘书给的文字材料内容比较抽象,有视觉感观的成分少,而具有感情色彩的成分多;二是仓促上阵,没有独立创作的时间,要是独立创作,也许在山水、人物、建筑、实物这些方面多点细致刻画,能给人逼真的感觉,但现在已经不可能了;三是文字内容中,有一部分需要查实,如儿子李祖明夜里偷竹子,这就给人家扣上了“贼”的帽子,但黄秘书以不由分说的语气让他依葫芦画瓢,这后果难以料想。
宋晓冬把画交给黄秘书,黄秘书夸奖道:“我说嘛!宋老师是难得的人才,这画,就是大画家画的也不过如此,你在这么短的时间里完成,还画得这么好,真是难得啊!”
“我的任务完成了,我是不是可以回家了呢?”
“那还不行,我不是给你说过了吗!借用几个星期,这才一个星期嘛!你还得跟工作组的人一起,到各大队去当解说员,讲解图上的内容。”黄秘书说。
“那要多少时间?”
“快则一个星期,慢则两个星期,只当解说员,任务不会很繁重的。”
“这……”
“这个任务很光荣,也是你到最基层去接受贫下中农再教育的最好机会呀!”
宋晓冬无语。
四
报告团去的第一站是云岭大队。顾名思义,这个大队是个山高地薄、摩天连云的大队,据说海拔高度有一千二百多米。夏天里,山下的人热得光着上身淌大汗,而山上的人还穿着夹衣,晚上睡觉还要盖被子。
报告团到达的地方是大队部临近的生产队,满山都是岩砬子田,岩砢砬里稀稀疏疏地立着些苞谷秆,苞谷秆顶上的穗子才开始扬花,小棒子尖上正挂着红胡子。这时候的山下,农民已经开始从地里扳下苞谷砣,掰嫩苞谷籽用磨子推粑粑浆了。山坳处有几栋茅草屋,是土坯房,很低矮,稻场上狗尾草正在疯长。报告团在稻场上摆开架势,生产队的高音喇叭也响起来了,社员们带着自家的小板凳,领着孩子,三三两两地朝稻场走来,不一会儿,稻场上便弥漫开由衣服散发出的酸臭气。
宋晓冬发现,到场的人孩子居多,一个个睁着一双好奇的大眼睛,远远地站着,惊异地看着工作队的人,大人们则东家长李家短地闲聊着,妇女中有的在给婴儿换尿布,有的正用线麻索子纳着鞋底。这时,银针飞舞,索子和鞋底发出呜呜的摩擦声。
报告开始了,第一个讲话的是王书记——青树大队的王必云副书记,他说什么是社会主义?社会主义就是生产资料公有制,人们各尽所能,按劳分配。生产资料公有制是什么意思呢?就是土地是集体的,耕牛、农具、种子、肥料都是集体的,劳动者就是我们广大农民,我们各尽所能,按劳分配,出工出力得多,所得也就多,秋后分粮食,年终分年款,是根据大家全年出工的工分来计算,大家尽其所能地劳动,就会收到相应的报酬。他又说资本主义,就是生产资料私有制,一切东西都是老板个人的,他不管工人的死活,他只图自己一家发财。社会主义与资本主义的分水岭,就在于生产资料是公有制还是私有制,就在于是共同致富还是个人致富。我们现在就是要把集体生产搞好,集体生产搞好了,我们大家也就富裕了,大河涨水小河满,集体就是大河,个人就是小河沟,集体富有了,个人才能富裕。
轮到宋晓冬解说挂图了,他指着图说,据公社领导多年的了解,我们公社也有想个人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人,像金竹湾的李茂林就是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他们一家基本上是走的个人奋斗、一家富裕的路。他们家,现在的房子就一大片,有正屋,有横屋,有前堂,有后院,就像过去地主的大庄园。他的生产资料还是私有的,大片的竹园,是他发家的资源,他家有生产作坊,有成品仓库,有销售点,具有过去资本家特点。他的儿子还办了一个纸厂,有时自家的竹子资源不够,他还趁夜色去公山上砍山竹子作原料,这是严重的损公肥私、挖社会主义墙脚的行为。他们家生产的产品,有一些有小资产阶级的生活情调,像那些漂亮的油纸伞、精致的小摆设,不是我们农民日常生活需要的。农村中最容易滋生个人发家致富、走资本主义道路的思想,根源在于集体化的过程中,还留了一条资本主义的尾巴,这就是自留地、自留山。李茂林能走到今天发家致富这一步,就是因为他家还保留着大片的自留竹园,这就是资本主义的尾巴。
后面的“诉苦”和“割资本主义尾巴的重要性”,宋晓冬已经失去听的兴趣。他在知青点的时候,周围都是农户,那些为集体做事不可谓不拼命的人,未必就能收获得多,那些家有余粮的人,不正是抽了空,在自家园子里多刨了几锄头的吗?如果把自留地、自留山都归集体了,恐怕春荒时就得饿肚子,寒冬时就没有柴烧,那情境可就更难以预料了。他觉得自己像做错了事似的,心里很不安。当时,画连环画时,还只是觉得这是在完成公社高书记和黄秘书交给他的一项重要任务,通过照着图画作讲解,他发现自己积极热情的工作变成了盲从,自己待人的那份真诚也变了味,那漂亮的油纸伞明明自己喜欢,那精致的竹制小摆设,自己更喜欢,甚至连制作小摆设的村姑娟子,他都有了一些说不清的喜欢,怎么能把人家的那些好东西与小资产阶级生活方式相联系呢?本来,这些话都是黄秘书原来就已经写好了的,但毕竟自己画出来了,又在画下作了文字说明,而且自己又亲口讲解了,在人们的心目中这些东西就是自己一手造出来的。如果李家人要找他讨说法,他就是有多少张嘴,也是难以解释清楚的。
五
报告团的最后一场活动要在金竹湾落下帷幕。场面和在其他地方没有什么不同,只是人们的情绪有些异样,大人的眼睛里似乎带有怀疑的目光,小孩则睁着大大的眼睛,望着陌生人。
王书记开始讲话了,场子上像大风吹过平静的水面,起了波澜,到处是叽叽喳喳的说话声。当第一个演说者把话说完,下来休息,没有一个人愿意给他让座。
轮到宋晓冬解说图画了,他刚把画挂在事先准备好的绳子上,一下子围上来一群看稀奇的孩子,几个半大小子扯断了绳子,哗啦一下,二十张画掉在地上,被人踩在了脚下。宋晓冬无意再把画捡起来挂好再去解说,他认为这样就很好,自己想设计一个开场失败的局面都设计不出来。不知是谁暗地里给了他一个台阶,让他稀里糊涂地下了台。
从人群里钻出来,宋晓冬首先看到的是李茂林一家人站在场子外边,李茂林和他的堂客阴沉着脸;李祖明情绪极其愤怒,拳头的骨骼被握得咯咯地响,眼里放射出的是仇恨的目光;娟子好像哭过,眼圈红红的,其表情流露出的毫无疑问是怨恨。宋晓冬还看到远处有几个小伙,像他知青点的同学,他这才明白刚才是怎么回事了。
宋晓冬不知后面的两个人是怎么收场的,他在场外等来报告团的其他三人,问他的画现在怎么样了,最后收场的向从德副书记说:“绳子被人收起来带走了,画被踩得泥巴掀天,完全没有用了。”
宋晓冬惋惜地说:“都怪我没有看管好这些画,这是黄秘书的文字材料,还有我的心血,全废了。还影响了你们的报告。”
向副书记说:“这不能怪你,小娃子们搞的名堂,不好上纲上线,也不能叫民兵抓小娃子吧,他们有什么行为能力啊!何况我们是各说各的那一部分话,谈不上谁影响了谁,不必自责。”
“你们能这样看待这个情况,我也就好向黄秘书交待了。”
报告团一行四人回到公社,青树大队的王副书记和绿水大队的向副书记代表报告团向公社党委作汇报去了,宋晓冬和那个五保户老头给黄秘书打了招呼,各自准备回家。
公社办公室外,响起了一阵自行车铃声,宋晓冬走出黄秘书办公室,见是知青点的同学,拿起行李,爬上车就随同学到知青点去了。
知青点设在绿水大队二小队,离金竹湾不到两里地,房子是生产队的旧保管室,地面隔了潮,用石灰浆刷了墙。当初,生产队给知青凑齐了锅、盆、碗、桌、椅、凳、床等全套家什,五个小青年挤住在一起,算是一家人了。只是离家远了,原先依赖大人惯了,现在要独立生活,做饭洗衣全靠自己了。后来,知青们渐渐地习惯了这种生活,为了改善伙食,还学会了喂猪,办小菜园子,几年下来,知青们也算是熬过来了,灶头挂有腊肉,缸里有余粮,菜园子里有白菜、南瓜、豆角、葱蒜,好心的邻居,有时也送点豆腐、辣椒酱,生活总算过得去。
宋晓冬平时不空手回来,要回来,不是割斤把鲜猪肉,就是称点白面粉,有时还通过走关系买点菜籽油或者是芝麻油,总之,他的手头活泛一些,毕竟每月还可以领到一点代课费。宋晓冬回来一次,同学们就改善一次伙食,打一次牙祭。今天宋晓冬是被接回来的,他原本想,把公社黄秘书交的事办完了,就能愉快地回知青点,再回市区家里。没想到,从画连环画到下乡当解说员,心里就很矛盾,敷衍了,公社不满意,太投入情绪,他做不出来,心里一直觉得很纠结。最后一场报告,他狼狈收场,在场外,又见着那一双双仇视的目光,他自我觉得像一个败北的战士。同学来接他,还准备一桌酒菜来款待他,给了他很大的安抚。
“我们听说李祖明要找你问偷竹子的事,你如果说出是真,他就要你当场拿出证据来,你如果说出是假的,是现编的,他就要当着众人的面,揍你这个败坏他名誉,尽胡说八道的人,我们一听,就吓坏了,大家认为,只有让你无法去解说,或许可以避免冲突,因此,我们让队里的几个半大小子,去扯断绳子,救你出场。如果真的在会场打起来,你先遭殃,他接着遭殃,你想,你遭殃,不划算,是替黄秘书顶灾,他遭殃,是在光天化日之下行凶,肯定要坐牢。我们救了你还救了别人,一举两得,值得庆贺。”外号叫“黑杆子”的杨毅说。
“真的有点悬,那李祖明五大三粗,高你一个头,动起手来,你准吃亏。”平头肖筱说。
“我敬各位同学一席酒,表达对各位的谢意!我先干为敬!”宋晓冬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杯中的酒。
六
宋晓冬在知青点逗留了一天,住了两夜,该回家看看了。早饭后,收拾完行李,准备去搭中午的那趟进城的班车。
同学肖筱从公社供销社回来,急吼吼地向大家报告了一个消息:“公社武装部的胡部长集合一个排的民兵要去李茂林家砍他自留竹园的竹子,正准备出发。我们得想法子阻止他们,否则,要出人命。”
“得通知李茂林,让他有个应对的准备。”年龄最小的知青吴楚着急地说。
“我们要去帮帮李家,民兵拿我们知青没办法,我们是受毛主席保护的人,看他们怎么办!”知青中的老大哥陈实说。
“我有一个办法,不妨去试试。”宋晓冬说,“我们五个人,骑车去公社,快!”
宋晓冬五人骑着自行车,飞一般驶向公社,这时民兵队伍已接近金竹大队地界。宋晓冬五人下车后,跑到公社食堂的菜园子里,挥动镰刀,把菜地里的菜毁得稀巴烂,炊事员出来阻拦,宋晓冬说:“你去叫你们的领导出来说话,你拦不住我们。”
公社高自远书记出来喊道:“你们几个知青是不是疯了,跑到公社胡来?”
“我们怎么是胡来,我们是在帮你割资本主义的尾巴。”知青陈实说。
“我们公社的菜园子,是从生产队划过来的地,有证明的,怎么是资本主义的尾巴?”高书记恼羞成怒。
“你们公社干部的自留园子不是资本主义的尾巴,农民的自留地就是资本主义尾巴。这不是很荒唐吗?你们的菜园子不能毁,农民的菜园子就可以毁,这是什么狗屁逻辑?”知青“黑杆子”说。
“谁去毁农民的菜园子啦?你们有什么依据?”高书记说。
“胡部长带着民兵去砍李茂林自留地的竹子,难道你不知道?”知青吴楚说。
“这有所不同!”高书记说。
“你不是说公社的菜园子有生产队的证明,是合法的。我见过,李茂林的自留竹园,也有政府盖了公章的土地证,那也是合法的,他当篾匠,他也有工商所发的营业执照,他也不是非法经营。什么有所不同?你不马上阻止民兵砍人家的竹子的行为,会出人命。后果严重了,怕你负不起这个责任。”宋晓冬有理有据,说话理直气壮。
高书记喊来通讯员,叫他骑车去金竹湾,说是暂时停止这次的行动。
知青们坐在菜园子外边的石头上,也不走,就等胡部长带着民兵回来。
大约半个小时后,公路那头走来一群人,走在前边的人抬着一副担架,担架上躺着一个人。走近了,才看清是李茂林和他的儿子李祖明抬着七十多岁的老爹到公社来了。李茂林把担架抬到高书记的办公室,搁在办公桌上,用手指着高书记说:“你不是高自远吗?你不是这里的父母官吗?你的人对我的老爹动手了,我的老爹有个三长两短,你要负起责来!”
“怎么回事?”高书记问胡部长。
“我们遵照你的吩咐去砍李茂林竹园的竹子,这老头耍赖,站在路中间发狠地说:‘你们想要砍我自留地上的竹子,除非让我断了最后一口气。’有个民兵没理他,把他往旁边扒了一下,老头就倒了。”
“竹子也砍了?”
“没有,老头倒在地上了,你派的送信的人也到了,还没来得及砍呢!”
“快去找车,把老人送到县医院去,人命关天,别的以后再说。”高书记亲自抬起担架,借了供销社的小卡车,和李茂林父子,往县城医院去了。
宋晓冬用“以其人之道,还治其人之身”的策略,将了公社高书记一军,阻止了公社“割资本主义尾巴”行动队的行动,也可以说是用了“围魏救赵”计谋,保住了李家自留地里的竹园,也保住了全公社所有社员家的自留地。五个人对自己的贸然行动虽然都感到有些后怕,但对这个结果,他们都非常满意。他们骑上自行车,吹着口哨,离开了公社,快活地向知青点驶去。
七
秋季学期如期开学了,宋晓冬决定利用一个周六去一趟金竹湾。因为只有周六,他可以在护送学生回家的途中经过金竹湾,顺便把为娟子搜集的一摞附有竹编工艺图片资料的画报,亲自送到娟子手上。
暑假中,宋晓冬在清水河公社参加“割资本主义尾巴”的政治运动,忙活了三个多星期,尽管农民的自留园子、自留山并没有被当资本主义尾巴割掉,但他们一伙知青,却把公社机关的菜园子给毁了。宋晓冬回家后,躺在床上,把这些经过的事,像放电影一样在脑子里回放了几遍,他认为太应该做的,就是割公社机关的“资本主义尾巴”,让领导干部“疼”了一下,让农民免受了一场劫难;他认为太不应该做的,是把李茂林画成走资本主义道路的典型,让清纯善良的娟子蒙了羞。他想自己是不会得到李家的原谅的,但还是得想点什么法子帮人家一下,来抚慰自己给人家造成的伤痛,特别是娟子,她还需要学习新知识,她还要在手艺上有提高,她还要看到以后的日子是美好的,是有奔头的,不能让她过早的就蒙上心理上的阴影。但是,他宋晓冬不可能去给娟子当心理老师,去说教一些道理,他必须拿既能让娟子接受,又能让她喜欢,还能让她受益的实物送给她才好。他想到了娟子喜欢编织小摆设,他想到了各省出版的画报,那些画报经常刊登一些工艺品图片,这些图片对娟子来说,她应该喜欢。于是,宋晓冬从外贸局堆放旧物库房里寻到了一堆各省出版的大型画报。他从中找到了几本刊载有竹编工艺品图片和有油纸伞图片的画报,用报纸包好后,拿回了家。他希望这对娟子有点作用。
清水河中学的学生,周六只上半天课,下午一点半,清洁大扫除做完,就集合放学了。学生还像在小学一样,由路队长带队回家,各路队由老师护送,山大人稀的地方,老师要把学生送到家。
宋晓冬本来应该护送的是通往青树大队方向的这一路队,今天与护送通往金竹湾这一路队的赵老师调换了一下,他要去金竹湾给娟子送画报。
金竹湾这个地方真是个山清水秀、具有江南风情的好地方。小河绕着村子与竹林蜿蜒而去,竹林外几处平展的田畴里,已经灌满浆汁的水稻正飘着浓郁的谷香。几只小鸭在河边嘎嗄地叫着,水牛把身子淹在水里,不时把头伸出水面,从鼻孔喷出水花来。
到了离李茂林家不远处的一个小桥边,宋晓冬叫住一个女生,说:“麻烦你一下,去李师傅家帮忙叫一下李娟,你就说中学宋老师有东西亲手交给你,他在桥头等你。”
不一会儿,娟子来到桥头,细声细气地说:“宋老师来啦?”
“真不好意思到你家里去,我想,你爷爷、你爹、你哥可能还在生我的气,我在这里向你全家人道声对不起,那不是我有意要祸害你们,我是身不由己,请你原谅。”宋晓冬诚恳地向娟子道歉说。
“宋老师说哪里去了,我们乡户人家,虽没见过大世面,却也是知情达理的。你那也是为公社办事,要听从公社领导的吩咐。我们起初是怨恨过你,我们没有得罪过你,你凭什么要在全公社的人们面前给我们泼脏水!后来,也想明白了,你也是听人摆布,给别人当枪使的,所以,我们也就不再怨恨你了。”娟子侧过脸去,慢慢地说。
“你们能理解这些,我更应该谢谢了。”
“谢我们什么呀!我们还应该谢你和你的知青同学呢!听说你们把公社菜园子里的菜毁了,和高书记争起来了,是你们说服了高书记,才停止了民兵砍竹子的行动,也才保住了我家自留地里的竹园,我们全家人都很感激你呢!”娟子说着,也就流露出了一些激动的情绪。
“当时,我们听说公社武装部的胡部长带着民兵去你们家砍竹子,情急之下,我们想不出什么好法子,只能用这种下作的手段,才能阻止他们的行动。”
“太难为你们了!”
“算是我对自己过错的补救吧!”
“你不要把那些事老放在心上,这样不好。”
“我还真放在心上了呢!我在我父亲工作的外贸局找到几本画报,上面登载了一些各种竹器工艺品的图片,还有油纸伞的图片,我想这些图片对你搞竹器工艺品编织,肯定有参考价值,你看,他们制作的东西跟你制作的没什么区别,你再提高一下,也能把你的竹编工艺品拍成照片登到画报上去。这样一宣传,你的生意一定能火起来。”宋晓冬把画报一本本打开,让娟子自己看。
“这些画报是给我带来的吗?我太喜欢了!”娟子开心地笑了,脸蛋上现出两个浅浅的酒窝。
“你爷爷的伞,品相蛮好,要是再画点花鸟画、山水画就更好了,画报上也有样式,你的手这么巧,一定能画好!”宋晓冬用鼓励的语气说。
“你再来的时候,一定要到我家里去,我一定会在原来的基础上,把工艺水平提上去,让你看看我的新编小摆设,我还要你去给我作宣传呢!”
“那是自然,我会帮你的。”
宋晓冬把画报交给了娟子,心里的石头终于落地了。
八
晚饭后,清水河上渐渐热闹起来,尽管时间已是初秋,但暑气仍旧不见减弱,大人和孩子就着清凉的河水,尽兴地戏水,尽情地逗乐。
宋晓冬一个人正坐在岸边的一棵槐树下,一边看着孩子们的狗爬式,一边享受着河风的清凉。
“宋老师不下河游泳?”是一个男人的说话声。
宋晓冬回过头看,原来是篾匠师傅李茂林,便应答道:“哦!是李师傅来啦!您看,河水里尽是人,水才齐腰深,叫人怎么游啊!”
“那是啊!”
“您找我有什么事吗?”宋晓冬感觉到李师傅像有话要说。
“开学的那个星期六,你去找过我家的娟子?”
“是啊!我从市里给她带来几本画报,那上面有几幅竹制工艺品的图片,我想娟子会喜欢,就送给她了。怎么啦?”
“也没什么,我是想跟你说一下,以后不要和我家娟子私下交往,好吗?”李茂林认真地说。
宋晓冬被“私下”两个字刺了一下,脸上有一种虱子爬动的感觉,便说:“因为我要护送几个放学回家的学生回去,一是没有时间去您家拜访,二是身边有学生在场,也不是单独见面,算不上私下交往啊!”
“不管怎么说,没有经过大人同意的交往,就是私下交往。”
“我只是给她送了几本画报,也没做什么不对的事啊!”
“宋老师,你是知书达理的人,你应该知道,我们一家都是靠手艺吃饭的,我们做的活,就是制作篾织的商品,这个篾织品只有实用,才能卖得出去,才能变出钱来,再怎么漂亮,再怎么好玩,不实用,就是一堆废品。娟子已经着迷编织那些没用的玩意儿,这真是费工又费料,她做的东西,虽然好玩,但不实用,没人买,一个多月来制了一堆废品。你说,这是有益于她还是有害于她?”
“李师傅,您这么说就不对了。娟子不是因为我给她送了画报,她才迷上编织那些玩意儿的,我还没下乡当知青,我还没当代课老师,她就已经在编那些玩意儿了,您说是不是?更何况那些玩意儿能在画报上登载,就说明那些玩意儿应该是有用的东西。娟子编的玩意儿,只是没有走出山门,如果拿到山外去,就会是蛮多人喜欢的东西。我不是首先让她编那玩意儿的人,我只是发觉她在这方面是个人才,只想支持她一下而已。”
“你能帮忙把她织的那些东西运到外面销售?你不会,你是老师,不是经销商。还有,我的女儿渐渐地就要成大人了,用不了多久,就要成家,我不想让她跟你们知青交朋友。你知道,三河大队的一个知青叫汪什么翰,和一个队长的女儿好起来了,还好得不得了,好到把人家姑娘的肚子‘好’大了,最后,那个知青一拍屁股走人了,害得人家姑娘哭天喊地,最后只有到医院刮了。你们知青,终究是会回城的,回城了的知青有谁会吃回头草?又到农村找那农民的女孩子结婚?因此,我请求你别再私下去找我家的娟子了。”
“李师傅,您又弄错了,我给娟子送画报,只是想帮她提高篾器制作工艺,没有别的意思,不是看上你家娟子了,要和她私下里好。至于您家的娟子看上谁,今后和谁结婚生子,这完全是您家娟子自己的事。”宋晓冬知道李师傅对知青的印象不好,加上知青中确实有这样一些人,在农村胡作非为,对人家姑娘下狠手,事后又不负责任,败坏了整个知青的名誉,让社会上的不少人,认为下乡知识青年都是些不正经的人。
“宋老师,我们农村人,心眼少,老实巴交,一根直肠子通到屁眼,说话不会转弯抹角,有得罪的地方请你原谅。”
“李师傅,我可能还要到您家去,我做的事,我负责,您家娟子编的那一堆玩意儿,我会找人照价收购,让它变成钱,至于娟子以后要编些什么,那是您的事了。近期,我会联系人来收购,绝不会让娟子白费那番功夫,请您到时候给个方便。”宋晓冬说话的神情特别严肃认真。
送走了李师傅,宋晓冬心情很复杂,原本一片好心,只希望娟子在她爱好的那份事上做得开心,把竹编工艺水平提高一点,品种多一点,到时候,给她作个宣传,希望她能走好后面的生存之路。没想到,李师傅压根儿就没把知青当正经人看待,虽然当时没向娟子承诺什么,但让她费了心血的那一堆“玩意儿”,必须给它找个销路才对。当初曾经拿走娟子的几个小摆设,到文德路“竹编工艺商社”给吴主任看过,吴主任就给了蛮高的评价,说是再提高一下,形成批量,就可以订货,现在是时候了。
宋晓冬来到公社邮电局,他给在外贸局供职的爸爸拨了一个电话:“爸爸,我要麻烦您一下,去给文德路67 号‘竹编工艺商社’的吴主任捎个信,说W 县清水河公社金竹湾有一批竹编工艺品,叫他来看货。就说这批工艺品比上次他看到的样品质量更高,保证好卖。带个小面包车来,是小批量。我在学校等他。”
九
浅蓝色的面包车停在金竹湾李家竹园前的桥头,宋晓冬领着吴主任站在木桥上,观赏着金竹湾的景色,宋晓冬说:“金竹湾真是个好地方,古人说:‘宁可食无肉,不可居无竹’,这里满山遍野都是竹林,太适合古人的生活和居住要求了。”
“金竹湾,名不虚传。你看,这里凡是生长在房屋周围、河岸田边的,都是金竹,这是篾匠师傅破竹成篾,编织竹器产品的主要生产原料,它的纤维柔韧性强,承受力也强;竹簧厚,可以破几层,用来织簸箕或卷垫;竹青部分用途最为广泛,更是编织细活的好材料。山脚下那些竹竿稍细,竹节较长的,是水竹,它的竹管壁质地比金竹薄,它的纤维的韧性和金竹是差不多的,也是编织竹器的好材料。山坡上的那些竹子,叫山竹子,它是破不成篾的,因为它的竹质纤维成扭曲状,但它的竹笋是最嫩的,可以做菜蔬用,是一道美味的菜肴。还有窝竹,它纯粹是风景竹,也破不成篾,好看但不中用。”吴主任对竹子比较在行,说起来一套一套的。
对于竹子的这么些区别,宋晓冬没研究过,反正从远处看,都一个样。
“金竹湾,应该是一个天然的生产竹器产品的基地,因为他有得天独厚的竹业资源,我走过很多地方,有这么大面积的竹园,我见到的少。这里出几个手艺很高的篾匠师傅,是情理中的事情。”吴主任边向前走边说。
“在这金竹湾,就一个李氏家族经营竹器产品,一家人,虽然是各拿各的号,各吹各的调,各自编织着自己喜欢的东西,但那水准还都相当地高。不然,我不会把您从几百里路程的市里请来。”宋晓冬是根据自己的见识,来介绍李师傅一家的手艺水平。
过了桥,在竹林中绕了几个弯,便到了李茂林的稻场上,一只黑狗先跑出来,“汪汪汪汪”地叫着。接着,是李茂林的堂客出来喝斥她的狗:“黑子!回来,别闯祸!”黑狗乖乖地回屋里去了。
“李家大妈,李师傅在家吗?”宋晓冬上前去打招呼。
“宋老师来了!这位又是公社的干部?”李家大妈对公社干部有一种无法言说的抵触情绪,又见到一个陌生人,她把小心提到了嗓子眼上。
“这位是从市里来的吴经理,听说您家的竹器编得好,特意赶来看货的!李师傅在家吗?”宋晓冬说。
“在家,在后院忙呢,我去喊。”李家大妈进了后院,宋晓冬和吴主任跟了进去。后院是一个大的工场,李师傅正给即将完工的五斗背锁口,安系;李家老爹李启勋正在用手工钻头制作伞的笼头;娟子坐在凳子上,正用圆篾刀圆篾,细篾在她的右手指间变戏法似的越变越长。
“李师傅在忙?”宋晓冬打着招呼说。
“宋老师来啦!这位是……”
“这位是市‘竹编工艺商社’的吴经理,我向他介绍过您家的竹器产品,他是来看货的。”宋晓冬介绍说。
“吴经理您好!这么远来,太辛苦您了。”李家大妈泡好两杯茶端来,递到吴师傅和宋老师手上。李茂林说:“您自己看吧!哪些您看得上眼,您就选。”李茂林把吴经理带到他的成品陈列室里,墙上挂着筛子、簸箕、筲箕、背篓、竹篮,地上堆着箩筐、粪箕和大背篓。
“这些竹器样式都很好看,工艺很不错。我们还看一下其他的竹制产品,再确定采购的类别和数量。”吴经理受宋晓冬之约,私下已经确定了采购目标——娟子的竹编小摆设和李老大爷的油纸伞。当然,筛子簸箕,背篓竹篮也会带几只回去。
李茂林带着吴主任、宋老师,来到隔壁小屋里,这里陈列着娟子的竹编针线鞋簸,小娃娃背的花背篓,插花用的竹编花瓶,竹编插花提篮,还有竹编果盘,竹编枕头,竹编手提箱,还有各种竹编小动物。另一个柜里有各色的油纸伞。吴主任对那些小玩意儿爱不释手,对站在旁边的娟子说:“你这双手太灵巧了,我见过不少竹编工艺大师,你的小手就能胜过他们。你的这些玩意儿我全要了。”
“我爹还说我编的这些玩意儿不起作用,尽是废物呢!”娟子白了她的爹一眼,说。
“你爹说的也不全错,在乡下,是没人玩这些玩意儿,也就卖不出钱来;但在城里,还是有蛮多人玩这些玩意儿的。”宋晓冬说。
“我以后还编吗?”娟子问宋晓冬。
“你不必听我的,但你一定要听你爹的,以后怎么安排,由你爹说了算。”宋晓冬原本不想说这些话的,但李师傅在河岸边说的话,还如重锤敲打了响鼓,耳朵里还在嗡嗡地响。当着李家父女的面,把话说明白,自己也就利索地抽身了。
“我以后还编这些玩意儿,吴主任您还来收购吗?”娟子很认真地问吴主任。
“这次我是受宋老师之邀,专门来看货进货的,如果我还继续当主任,宋老师又还在清水河中学,我可能还来,如果我们两方人事都变动了,以后的话很难说。”吴主任说。
“宋老师怎么会离开中学呢?”娟子好奇地问。
“知青最终都是要回城的,宋老师不会在农村中学当一辈子的代课老师。你真是个傻丫头!”李茂林老着脸,面对着娟子,语调很生硬地说。
吴主任还从柜里选了几把油纸伞,也挑选了几只筛子簸箕箩筐,带着娟子的全部竹器产品,结了账,装到面包车里,说了一声:“以后还联系!”车就开走了。
十
宋晓冬在代课老师的这个位置上,送走了两届初中毕业生,因为升学率高,口碑好,被大队和公社两级政府推荐,上了省里的一所重点大学。毕业之后,去西部的一个边疆省份做支边工作人员待了两年。支边期满,回到市里,分在市教育局勤工俭学办公室,做了一个常下乡的科员。父母老了,想要把儿子留在自己身边工作,于是两位老人上下走动之后,宋晓冬这才回到父母身边,在市外贸局谋了一份工作。
时间一晃,八年过去了。
这一年,在外贸局的年度计划里,有一项重要的任务,难住了局里的所有职员:一个局领导答应为省商务厅提供一个展位的手工业或者农业的产品做展品,参加广州秋季进出口商品交易会。在这个市里,承担这样的任务,是有史以来的第一回。宋晓冬听父母亲说过,这个局领导的工作作风,浮夸,好大喜功,不切合实际。但领导发话了,表态了,部下就得按年度计划的指标去完成。
宋晓冬初来乍到,不便多说话,只有和其他职员一样,尽心尽力地做好本职工作。现在,为了完成上级分配的任务,只有到基层去,到乡下去摸一摸情况,去寻找适合参加“广交会”的手工业或者农业的产品。宋晓冬突然想起了娟子,只要娟子还没有放弃竹编工艺品的制作,或许,她是完成这项重要任务的首要人选。宋晓冬去过文德路67 号,这里的“竹编工艺商社”已经不复存在,四处打听吴主任的下落,吴主任像是从人间蒸发了一样,杳无消息。宋晓冬知道,娟子在这八年里干着些什么,全由吴主任把控。吴主任在离开金竹湾时,不是说过“以后再联系”的吗?找不到吴主任,只有亲自出马,去一趟金竹湾,会一会李茂林师傅,见一见八年不曾见过面的娟子。
现在的大环境应该是李家父子大显身手的好时候:改革开放,搞活经济,可以八仙过海,各显神通了;再也没有人去“割资本主义尾巴”了,金竹湾的小环境,如吴主任所说,是形成竹器产业的得天独厚的地方。天时、地利、人和,三者俱备,李家父子应该是如鱼得水了。宋晓冬在车上预想着金竹湾不会是八年前的金竹湾。
汽车进了金竹湾,宋晓冬发觉湾里的竹园像是减肥瘦身了的女人,看,还是那样好看,只是没有以前那样丰茂,山坡上的山竹林成了秃顶的癞痢头。汽车驶到李家竹园前的桥头,原来的木桥已经变成了石拱桥,竹园中间被开辟出一条水泥路,一辆卡车正停在李茂林家的稻场上。司机在桥头停下车,宋晓冬走过石桥,已经看得见李家的屋场。一幢三层的小洋楼挡住了后面的木屋。宋晓冬走近小洋楼,绕到屋后,旧木屋已经被拆,新砌了几间平房,像是库房。宋晓冬回到稻场上,在小洋楼门口喊道:“李师傅在家吗?”
大门里走出一个年轻的女人,接着,一个四五岁的女娃也跑了出来,小女娃说:“你找我爸爸吗?他到厂造纸去了。”
“你是李祖明的女儿,我知道,你爷爷他在家吗?”宋晓冬问小姑娘。
“她爷爷不在了,是得肝癌死的。”年轻女人说。
“娟子姑娘在家吗?”宋晓冬又问。
“娟子妹妹到深圳打工去了,去年过年都没有回来。”
“她有那么一手好手艺,怎么不在家用自己的手艺发家致富啊?”
“我爹不让她编那些小把戏,编了没人要,变不出钱来,她一赌气,说你们不是要钱吗,我出去给你们挣去。说完,就随着几个青年,去深圳了。”
“你能与她联系吗?我想和她说几句话。”宋晓冬急切地说。
“你怎么认识娟子妹妹的?好像还很熟?”
宋晓冬回答说:“我原来在清水河中学教过书,娟子姑娘编织的一批货,是我联系了买家,帮她卖出去的。”
“哦!你是宋老师,娟子妹妹在家时,提起过你,你离开清水河中学后,怎么不给她写一封信来?她还惦记着你呢!”
“这里面有个误会,你爹当时认为我们那些知识青年,是一些不正经的人,再就是认为知青终归会回城市的,交往过密怕没有好结果。这都是一种误会。”宋晓冬又说,“你给她拨一个电话,我给她说几句话。”
“有什么事,你告诉我,我再转告给她。”
“我们需要娟子姑娘编织一批竹编工艺产品,就是她最擅长编织的那一种,称小把戏也好,称小玩意儿也好,就是那一种。我们省里指定我们市交货,今年秋季在广州举办进出口商品交易会,省里订了一个展位,就是展出这些竹编工艺品的,一旦展出,就会有大客户下大订单收购,保证比在深圳给别人打工挣钱多。”
“好,我去打电话,座机在里边屋里,你来,电话通了,你就跟她说。”
宋晓冬跟在年轻女人的后面,进了堂屋。
年轻女人把电话打到深圳,和娟子通了话,就把宋老师说的事告诉了娟子。娟子在那一头说:“请你告诉宋老师,就说,多谢他的一番好意,但是我不能按他说的去做,我在深圳已经有了家庭,有了孩子,我在这里一年的收入,是在家八年的总和,我怎么可能丢掉这边的活,回老家搞编织呢!另外,还请你告诉他,当初,我在金竹湾盼了他六年,他连一封信也没有寄给我,我恨死他了。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叫他另想别的办法吧!”
宋晓冬就站在电话机旁边,娟子的话他听得一清二楚,还有什么说的呢。
汽车离开了金竹湾,宋晓冬心里默默地说,娟子姑娘,你说得对,既然如此,何必当初啊!我们都被别人误解过,现在是该回头过自己的日子的时候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