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归来迟
归来迟

清明雨刚止,谷雨风又来,季节的脚步匆匆复匆匆。

布谷鸟叫了,燕子飞来了,河湾泛青了,温煦的风吹得脸上暖暖的,时令之神捎来了问候:春来了,田耕了么?肥备了么?苗育了么?

刘明志有点心急如焚,家里承包的东山右边的那几块当家田要耕了;林子里的几十个楂子要背到田里去,烧成火粪;栏圈里的牲口粪也要运到田里去;种籽要买新品种,价格比老品种贵得多,要钱呢!那口子杨梅芳在家肯定很着急,要春播了。古人说,人误田一时,田误人一年。家里没有强劳动力,那田就要被误了。田被误了,秋季就会缺了收成。缺了收成,说不定一家人就要饿肚子。这,怎么不叫人着急呢!

刘明志在公社炊事房忙得头昏脑胀,就因为没有人换班。自从送走了那个叫闵泽盛的老头,他再也请不动一天假了。平时是侍候公社机关大大小小十几个干部职工,那是工作期间,自然要侍候好那些领导,那些干部,他们的工作多么重要啊!他们是全公社那么多老百姓的父母官,不侍候好他们,谁为老百姓办事去啊!可是,总有那么几个人,周末都不愿回家,呆在公社自己的房里,不知是为公还是为私,弄得他刘明志还要为他们准备饭菜,恁地请不动一天假了。

闵泽盛还没退休时,两人是商量好了的,谁家里农活正忙,谁就请两天假,在家里突击一下,不误公事,也不误私事,两人轮流,公私兼顾,两人都挺顺心的。现在不行了,一人撑着这个炊事房,有时忙得连个屙屎屙尿的时间都没有。刘明志曾经提出还请一个炊事员,公社赵秘书说:“还请一个人,你开工资?”一句话,杵得刘明志回不过气来。

刘明志很为难。公社这头走不开,家里那头在指望。

还是正月里,记得是过完年,要上班了,那口子杨梅芳说:“你要去上班,我也不拦你,你要记得,家里有哪些事要办,要掏钱,到时候,该要回家自己办的,你要回来,回来不了的,你要拿出钱来,我好请人帮忙。我一个女人家,还拖着个小娃仔,要力气无力气,要钱没钱,你只把难让我为,你倒好,一拍屁股就走人。”

刘明志无话可说,自己一个炊事员,新招进去的,屁股还没坐热,难道扔下不干了不成?好多人伸着脑壳望着,就指望你扔锅铲子把了,他好顶班。这种扔锅铲子把的事不能做。

当初,争这个炊事员指标就已经不容易。老炊事员闵泽盛眼看要退休了,公社赵秘书托红旗大队老书记杨光槐,帮忙找一个老实而勤快的青年人,去接闵老的班。要求是,人要靠得住,出身要好,要贫下中农子女,文化不要高,高文化的人在公社炊事房呆不了几天就要跳槽;要好吃,好吃的人才会想法子把饭菜弄得好吃;要老实,胆子小,这样的人才会听安排,办老实的事。

殊不知,这老书记杨光槐,正是刘明志的岳父。俗话说,肥水不流外人田,进公社炊事房,好歹也是吃皇粮,拿国家工资的人,他杨光槐,从土地改革起,一直就是农会干部,大队书记,可怎么干,还是个吃集体粮食的人,今天,有这样的好事,得先从自家人开始考虑。

刘明志是老杨书记亲自挑选的上门女婿,他身材高大魁梧,是块干农活的料。为人老实本分,不会做出格的事。他文化不高,是初中肄业,不会好高骛远。他勤快,遇人谦和又乐于助人,持家让人放心。刘明志入赘杨家后,能做一手好家务,缝补浆洗,扫地,挑水,劈柴,喂猪,喂羊,他都愿意干,还能做出一桌子的好菜。在地里,他是一个种庄稼的行家,耕地打垡,掏垄撒肥,除草间苗,都是一把好手,他也能和邻里互助合作,爱伸援手。因此,杨老书记逢人便夸这个女婿好,待这个女婿,比待自己的亲儿子还好。

杨老书记有四个儿子,因为根正苗红,都被招走了。大儿子杨大才大学毕业留在了省城,在农业厅当了干部,二儿子杨大权当兵提了干,在某团里当参谋,三儿子杨大生当兵后一直为首长开车,幺儿子杨大成在县城一中当老师。唯独这个姑娘杨梅芳没有赶上好时候,书没读好,没有找到相宜的事,只好留在家里侍奉老人。

然而杨老书记不愿意跟女儿过,觉得四个儿子都享受着吃皇粮的待遇,让女儿在田里刨食,还要赡养两个老人,这也太亏待了女儿了。于是,两老坚持谁也不跟,单家独户过日子,一旦“断了扁担”,死了一个,活着的这一个,想跟谁就跟谁,那是绝对的自由。

刘明志当了上门女婿,还没招工当炊事员时,自己家里的事,岳父老人家家里的事,都是他的事。两位老人毕竟老了,虽然有钱用,保养得好,但毕竟已是风烛残年,自家的事挡不去,更谈不上帮女儿了。刘明志自然还要多分点心思,拿眼睛多瞄着老人一点,免得四个舅老倌说他没长心眼,怠慢了老人。

刘明志处在这样一种状态中,把女婿当好也是不容易的事情。四个舅老倌明明家境比他好,但是,总拿不出实际行动孝敬两位老人,也拿不出一件实用的东西孝敬老人,什么酒啊烟的,带回来的不少,那有什么用呢?往往索要的又是家里难以速成的,比如要熏腊肉、熏香肠,要熏得大半干,要熏的焦黄敞亮,四个家庭,一要就是一两个猪的腊货,这要多大的成本,多长的时间来陪伴啊!有时还要柴鸡肉,还要麂子肉,还要核桃板栗,这也不是想要就能要到的,刚结束集体生产的体制,才开始落实承包土地的政策,物质还不丰富,生活还不富裕,哪有余钱置办这些山货?刘明志对此很伤脑筋。四个舅老倌开口则说:不必担心钱的事!其实,东西弄来了,还催他们给钱不成?当妹夫的,自然要像孝敬老人一样孝敬舅老倌们。

现在在公社机关炊事房做事,要弄点山货,自然是方便了一点,但田里的事,家里的事,又照顾不上来了,这不,开春了,春耕春种的好时节,却请不动假,真是急死人。

谷雨过了,芒种将至。

星期六的晚饭后,刘明志收拾了锅盆碗盏,关了厨房的门,也不给别人打声招呼,背起那个竹背篓,锁上门就走了,他顾不得那么多了。

公社所在地距他家所在的大队有十五里路,没有通车,还是山乡的羊肠小道。走了十里古旧的小道,还要过一条河,叫黄溪河,转一个弯,那头就叫杨家湾,又叫红旗大队。山边是旱田,坪里是水田,刘明志住在山脚,承包的土地全是旱田,这也好,他家喂的耕牛是黄牛,这黄牛只能在旱田耕地,不下水田的。承包水田的人才喂水牛,连喂养的方式都有所不同。杨家湾的人不全姓杨,虽然杨家祠堂建在此处,土改时,杨家一脉人,被镇压了一批,因为早些年,杨家湾的大户人家杨德轩曾经养过一个营的团练来看家护院,这一个营的团丁,大多是杨家湾本地的人,当然也有一些是外乡人,解放军打过来时,这些团丁还抵抗过一阵子,但是,这区区地方武装,怎抵得过浩浩荡荡的大军,土地改革时,镇压了几个有血债的反动分子,杨家湾的人在清匪运动中,又被清了不少人,杨姓人家的势力随之土崩瓦解了。

任何时候的人,都不会是只挤在一座独木桥上等掉下河去淹死,杨姓人氏中还有像杨光槐这样的人,他在大军开进来前夕,因躲避保长抓他的丁,不愿去当国军,在逃跑途中被保丁抓住了,挨了一顿竹棍之后,关在保长家的牛栏里挨饿。大军解救了他,他也就在此后的几场运动中,表现积极,并展示了一种独特的领导能力,渐渐地,杨光槐便历练成了杨家湾说红不绿的人了。这些都是后话。

刘明志到家时,杨家湾已是鸡栖于埘,牛羊归圈了,人们都已收工回家,煤油灯透过窗棱,闪烁着橘红的光。

刘明志在屋外已经感觉出了家里有些异样。没有孩子的嘻闹声,可能孩子在奶奶家玩。黄牛的铃声响得比往常带劲,可能是喂的草料上撒了盐水。大门并没有关紧,堂屋的小方桌就在门缝对面,桌子上有好几道下酒菜,飘着浓浓的佐料的香味。有个男人正在喝酒,这不是岳父老人家,虽然只看得见他的背影,但那一定不是个老年人,岳父的头发全白了,是后梳式,而这人的头发还黑黑的,是小平头。那口子杨梅芳就坐在右侧,她正从火锅里夹出一块肉来,送到只见背影的这个男人的嘴里,眯着眼微笑着说道:“今天又把国华哥累了一整天,从早到晚,也没歇一下,嫂子要是知道了,会说国华哥在自己家里做事也不见这么卖力气,肯定要罚国华哥跪踏板(旧式床前放鞋的矮板凳)。”

那男人放下筷子,伸手抓住杨梅芳的左手,轻轻一拉,杨梅芳顺势坐在了他的右边的大腿上。那男人说:“你那嫂子一个粗人,只会说直把话,干直把事,不懂人情世故。连做的饭也没有梅芳妹做得好吃,明志兄弟真是好福气,有这么贤惠的媳妇子,怎么就舍得放在家里,不带在身边呢!难道就不怕有人来那个一下?”

“你不要提他了,你一提,我就来气,别人的田里,苞谷苗都长到半尺高了,他倒好,家里的事一概不管了,孩子生病他不管,给猪娃打针他不管,耕田我又不会,急死人了,他不爱这个家,说一声也好,也好让我跟个心疼我的人过日子,那个去!”

“他不是抽不出空回来嘛!公家的人,就得服公家管,他可是一个最心疼梅芳妹的人啊!”

“心疼个屁,不顾家的人还算得上是心疼老婆的人?”杨梅芳又换了语气说,“国华哥再喝一杯。”说着,握着酒瓶往酒杯里酌满了酒。

“要喝,你得陪我喝,只喝一口,意思一下。”那男人说完,把杯子端起来送到杨梅芳嘴边,杨梅芳呷了一口,直吐舌头。

“好,剩下的这酒,我喝了,但再不酌了,你没听说吧?云台观上有一个孤老,那天他帮人家挖田边,晚上东家给他酌了一杯酒喝了,他回家时,不幸掉到岩下,三天以后才找到人,醉酒后摔死的,我再不能喝了。”

“醉了不要紧,今晚就不回去了,还怕我这里没地方睡?”

“是想在梅芳妹这里喝个烂醉,好不回去,但这是不行的,你嫂子要是知道我在你这里过了夜,那还得了!她会把我撕了喂狗吃。”

刘明志不想再听下去,也不想推门进去,进屋了,三人都会很尴尬。他退到墙脚,返身去了岳父老人家家里,儿子春生正在奶奶膝盖上坐着吃饭。刘明志叫了声“爹”“妈”,就把春生接过来抱在了怀里。“奶奶年岁大了,你还缠着奶奶!”

“不是他缠着我,他妈从田里回来,要做饭,他缠着他妈,我把他接来了。这几天请了工,是邻队的吴国华,是你爹帮着请的,田里再也耽误不得了,不把种子撒到田里去,人家笑话不说,年底就没了收成,你爹知道你回来不了,闵老走了,你一个人当两人用,走不脱,你媳妇子是个知事理的人,也没怪你。”岳母谢菊英说得很客气,但是,这比公社领导的批评人的话分量还重。

“儿子又小,家里的事又多,我又帮不上忙,给二位老人添了这么多麻烦,我真是过意不去。”

“你回来了就好,家里饭肯定做好了,你把春生带回去吃饭去,我们吃饭随便惯了,加上也没给你准备。”岳父说。

从岳父家出来,还要走一百多米才能到家,这是刘明志做了上门女婿的第二年,自己请人盖的房,山上有木材,买了砖和瓦,三正一偏的平房,不用多时就完工了,那时自己一个顶两个的劳动力,与别人换工别人一点也不吃亏,所以,大家都愿意帮忙,现在时过境迁,自己不在家,还要岳父出面才能请得到工,真是……

回到家里,堂屋里的桌子搬到灶屋里去了,饭菜还在锅里热着,吴国华已经走了,春生大声地喊着“妈!”,过了好大一会儿,杨梅芳才从外面回来,见刘明志抱着春生在灶屋发愣,也不拿正脸看,从碗柜里拿出碗盛了三碗饭,放在桌上,又端了一碗,独自吃起来。

一家人默默地吃饭,默默地洗澡,默默地坐了一会,杨梅芳说了一声:“累死我了,春生,我们睡去。”进里屋去了。

刘明志觉得心里憋闷得慌,他是第一次遇上这种情况,说什么呢,他想,大概全中国,这码事不只是他碰到。男人在外工作,女人在家种地,农忙时,女人得请一个壮男人,把田里的事做完了,还要在晚上敬几杯酒,说些热人心的话熨贴一下那男人,哄得人家高兴,男人走时出去送送,也许这期间还会有很多不为人知、只有天知的故事。这事让刘明志心里堵得厉害,发作也是徒劳的,有什么法子呢?

刘明志坐在灶煻门口,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索性又喝了半瓶酒,最后,躺在木椅上睡着了,一直躺到天亮。

农村男人有一个习惯,天刚亮,会到田里忙上一两个小时的活,再回来吃早饭,方言叫“打早工”。刘明志醒来的时候,天刚朦朦亮,他扛了一把锄头,不声不响地出了门,到自己承包的地上转了一圈。几块田已经全耕了,有两块大一点的坡田,大的土块还没打散,垄沟还没掏,几块小一点的地里已经撒了牲口粪,并播了种。

刘明志摆开架式,先是把田里的垄沟掏好,再把每一垄的大土块打散,使田里土显得松散平整,这以后再才是掏小行子(播种时表明种子与种子之间的行距的小沟),这一切侍弄结束,也就上午八点多了,他这才收手回家。

杨家湾的早晨,炊烟弥散在山脚水边,远处的房屋和树木,在乳白的烟气中飘飘浮浮,让人有一种凌空仙游的感觉。

然而,刘明志没有感受到这种景致的美,至少,他今天没有感受到。

刘明志回到家,那口子杨梅芳和儿子春生不在屋里,锅和灶是冷的。他叹了口气,用暖水瓶里温水泡了一碗昨天剩下的饭,将就着吃了,又回到田里,玩命似的把剩余的田全部撒了牲口粪,下了种,掩了土,才躺在田埂上,眯糊了一觉。眯糊中,他看到远处的天边,有一个说不出名字的像神一样的东西徐徐而来,在半空中招了招手,那口子杨梅芳倏然衣衫飘举,腾空而去,拉着那似神非神,似人非人的手,消逝在云雾之中。他抱着春生在地上追赶,春生大哭着,叫着要妈妈。他的眼角禁不住流出了几滴浊泪。春生的哭声让他惊醒,眼前的春生被奶奶领着,伸出小手用力地拉着他的衣袖,哭着叫爸爸。刘明志从地上爬起来抱着儿子,随着岳母谢菊英回去了。

当年杨光槐书记找女婿,正如后来公社赵秘书找炊事员,用人的标准是,老实人,很勤快,文化低,悟性高,少言语,多孝心,有热情,肯助人。确实如此,刘明志不是一个傻瓜,却凡事都从自己身上找原因,他把这闹心的事前前后后一归结,他认为自己就是一个该受惩罚的人,他觉得是自己对不住老婆孩子,几个月不回来,田里的繁重劳动自不必说,家里的一揽子事也是要一个手脚麻利,会算计的人才能担得起的,老婆一直依赖他依赖惯了,还带着个孩子,自有说不出的辛苦,再加上寂寞和孤独,是希望有个硬实的男人在身边,困难时靠一靠。他理解她。她不是不想在他面前言语,要言语,岂是一两句话道得清的?他于是也选择不言语,他有愧疚的情绪。两个人都不言语,把事情弄得更糟了,弄得一夜各在各的房,一天各做各的事。

杨梅芳早晨起床后不见了刘明志,联系到昨晚刘明志碰都不碰她一下,她猜想,这与请工有关。杨梅芳无心做早饭,带着儿子春生,到父母面前诉苦去了。

母亲谢菊英猜想,女儿应该不会和吴国华做出越界的事来。这吴国华是杨光槐当年当书记时与邻队的寡妇吴玉霜睡出来的孩子,应该是杨梅芳的哥哥,杨梅芳难道没从生产队那些爱说闲话的女人的嘴里,听出这档子事来?这么多年来,杨光槐从来就不回避那些闲言碎语,经常去吴家,或种种田,或给些钱,这吴国华也应该知道杨梅芳的爹就是他的爹。兄妹之间虽然没有互认,但应该心知肚明。杨光槐当年当书记时,还不只跟吴寡妇睡过,有些女人的丈夫在外做事或者丈夫体弱无能,他都帮过忙,既帮忙做田里的活,也帮忙做她男人的活,播的野种全大队不只吴国华一个人,现在这些人都已成人了。谢菊英算是个识大体的人,只要家里“红旗不倒”,哪管他外面“彩旗飘飘”,只要家这个大厦不倾,随他杨光槐在外面睡几间偏屋。但是,谢菊英没想到的,就是杨梅芳从来不知晓吴国华就是她同父异母的哥哥。

刘明志回到岳母家时,岳父杨光槐正在开导女儿:“你要放明白,明志去当炊事员,是我让他去的,家里一年能刨几个钱?国家编制的炊事员,目前工资虽然不高,总比在田里刨强一些,我不是在请工帮你吗?明志回来,你拿他出气,这是什么道理?弄不好,还会生出一些说不清的误会呢!”

“您说哪里去啦!我是那样的人吗!你还不相信我吗!我就是不明白,他为什么夜里要在灶门口坐一夜,天不亮就出门了。”

“他昨晚回来到我们这里来了,他怎么知道春生在我们这里?肯定先到家了,见你和国华在屋里,他没有进去,准是你说什么让他听到了,他又不是傻子!到我们这里来接孩子,我还以为是你叫他来的,原来他是有意回避,你还不懂吗?”

刘明志和春生走进屋,午饭已经准备好了。杨光槐从里屋拿出一瓶好酒,酌了两杯,自己端起一杯先喝了一口,说:“我是真心把你当亲儿子待的,你昨晚才回来,今天下午又要去上班,两头跑,蛮累的,喝点酒,解解乏。我这女儿脾气不好,你要担待些,两口子,没有隔夜的仇,都消消气,就好了。吃了饭,春生就在我这里玩,梅芳明志你们回去,收拾收拾,晚饭前,明志还要上班去。来,明志,陪爸把这酒喝了!”

“田里要种的,昨天就差不多种下去了,多亏爸爸请了人帮忙,国华哥又是耕田,还要背粪,也苦了他,我想,抽个时候去还个情,您们看是买点物品还是送点钱?”刘明志知道这是岳父出面请的工,这还工的事要做得体面一些。

“吴国华的儿子快满十岁了,等他给儿子做十岁生日再去吧!”岳母谢菊英说。

“还工是一档事,做生日宴我们再去一回。”刘明志说。

“你们看着办吧!”岳父杨光槐说。

“昨天没种完的,我今天已经煞了尾。等苗出土了,再就是剃苗、补苗、追肥、薅草了。我以后只要没有特殊情况,每周的周末都会回来,重体力的活,等我回来做。爸妈年岁大了,也不必把我们田里的事放在心上,梅芳以后多照顾点爸妈,田里就是收成少点,也没照顾好爸妈的事大。”

“你们小两口有事商量着办,一家人和和睦睦就好。”岳母说。

“两口子无隔夜的仇,你看他们,这不就好了么!”岳父的话算是个小结论,杨梅芳对父母是唯令是从的,刘明志岂能不唯令是从?

刘明志从岳父家出来,并没有和那口子杨梅芳一道回自己家里去,他径直往山边田里去了。那里还有他从家里带来的劳动工具,还有种子,还有一条揩汗的毛巾。

他回想起昨晚杨梅芳说的话,“今天又把国华哥累了一天”,可见得,国华哥不只累一天,田全都耕了,栏圈里的牲口粪都背到田里去了,近一半的田都侍弄平整了,还要撒牲口粪,再把种子播到田里,掩土,这么多的活,两天是干不出来的,好个国华哥,把人家的活当自家的活包干了,真是个热心肠的人啦!

刘明志在收拾留在田边的东西时,发现山边草丛中有几张揉过的灰白的皱纸,细看,那不是揩汗用过的东西。他明白,他和杨梅芳房事以后,杨梅芳会用这种纸处理残局,也是很随意地揉捏一下,又随手一扔。看来,这里,曾经有过处理残局的活动。这个山边,在山弯弯里,四周根本就没有别人的地,连牲口都很少赶进这个地方。有谁知道呢?

刘明志带着收好的东西回家了,杨梅芳在喂猪,杨梅芳头也不回地问道:“就走么?”

“还早,不着急。”刘明志说。

“又到田里去啦?”

“早晨带去了一些工具,要收回来,不收回来,别人就会不客气地捡去。”

“喔!”

“你也不注意点,扔一些东西在草丛里,灰里巴几的,太扎眼,我给你用土掩住了。”

“什么?”杨梅芳红了脸。

“没关系,我掩住了。”

“你什么意思?”

“野外不雅观。”

“你无聊。”

“是,我无聊,让你很生气。”刘明志进了里屋卧室,打开衣柜,想找件夹衣带到单位上去,衣柜里很乱,他的一件夹衣穿过了,却没洗,上面还有小土块,绿的草痕,干浆糊类的浊物。刘明志把夹衣搭在椅背上,说:“你把这件衣服洗一下,这么脏,还藏在柜里。”

杨梅芳看了一眼那衣服,脸更红,忙说道:“这是背牲口粪用过的,乱放了,没寻到。”

“你谎话都不会说,牲口粪是什么气味?”

“……”

“行了,别说了。我有一只眼睛进灰了,模糊得很,本来有一只眼能看见一些东西的,现在我两只眼也不明亮了。你来帮我吹吹眼睛,看是什么掉到眼里去了。夹衣服带不成了,你还要帮我找几件单衣服,天渐渐热了,用得着的。”

杨梅芳侧着脸,眼里汪着一潭泪,慢慢地来到刘明志面前。

“你不望着我,怎么看得见我眼里有没有东西?怎么帮我吹眼里的灰?”

当杨梅芳抬头望着刘明志的脸时,她再也控制不住,把泪全抛了出来,她并不诉说自己的苦衷,只是用双臂紧箍着刘明志的腰,以至于全身都颤抖起来。

“你别这样,如果有人闯进来,还以为我欺负了你。”

杨梅芳的双手箍得更紧了。刘明志有些呼不进气的感觉,只得退到床沿上。杨梅芳指望着刘明志也箍着她,以身体的接触点燃似乎熄灭的情欲之火。但刘明志却像一截木头,木木地杵在床沿上一动不动。杨梅芳松开手,独自俯卧在床上,伤心地抽泣起来。

“有什么值得你哭得这么伤心的?凭天老爷作证,我既没有打你,也没骂你,田里的事,我尽力而为了,家里的日常开支,我这里还有点钱。我不想让上了年纪的父母知道这件事,总之,不太体面,要拿绿帽子给我戴,我戴上不就行了?我还不想伤心,你有什么值得伤心的?”刘明志一边收这行李,一边对杨梅芳说。

这时,大门外有说话的声音,先进屋的是春生,接着进来的是刘明志的岳父岳母。杨梅芳坐起来,拿枕巾擦了一下泪水,眼眶却仍然红着。春生走进房屋,说道:“爸爸别走,妈妈别哭。”

“爸爸不走,谁给你挣钱买吃的和穿的?”杨光槐对春生说了一些话,又回头对杨梅芳说,“春生小,你还小吗?”

“她不是为我要上班去哭的,她心里有事,不好对我说,为难,才哭的,我劝,她不听,麻烦您们两位老人帮忙劝劝,对我不好说的,难道对您二老也不好说吗?”

“时间不早了,你还要赶回公社做晚饭,你去吧!家里的事,让我来帮着解决。”杨光槐对自家的事他是敢大包大揽的,还像当年当书记一样,很有气魄,很有信心。

“你把这钱交给妈妈,下次我回来,是发工资的时候了,妈妈若说钱少了,下次我再带。听话,啊!”刘明志从衣袋里掏出一叠钱,交给春生,又对春生作了交待。

下午四点了,该走了,不然,公社那班人下午饭就没了着落。刘明志背起小背篓,亲了一下春生,与岳父岳母道了别,上路了。

晚饭后,刘明志还在收拾厨房的炊具,公社通讯员跑进厨房,对刘明志说:“刘师傅,外面有人找你!”

“明志,快去请个假,跟我回去,你岳父突然倒在地上,叫不醒了,心跳脉搏都没有了,大队的戴文青医生说,瞳孔都散了,怕是救不活了。你岳母叫我先到邮电局给你的四个舅子拍电报,催他们回来,电报已经发出去了,现在就等你回去了。”来人是邻近的张家三叔,叫张成云。

“你快回去,请几个力气大的男人,把我岳父送到县医院去,我去给小舅子打电话,叫他就在医院等着,我还得找魏会计借一点钱,这两件事办完,马上回来。”刘明志吩咐完,见张叔走了,转身去公社赵秘书那里请假,又到魏会计那里写了张借条,借了几百块钱,又马不停蹄,去邮电局给在县中学的小舅子打电话。在经过供销社时,他走进去对经理说:“你们这里烟酒我想先赊点,把事处理结束了,再给你送钱来,有先例么?”

“什么事?好像很着急?只要要求合理,有偿还能力,我们可以特事特办。”经理说。

“我家老爷子不行了,现在正往县医院送,家里,得为他老人家准备后事,他的几个儿子都还没回来,我也还没到家,一时拿不出钱来,我跟你先交代这件事,是打个招呼,明天我写一个清单给你,你按清单发货就行。”刘明志说。

“没问题,但你须放点押金。”李经理说。

“押金和清单一起交给你,就这么说定了!”

刘明志赶到家,岳父已经被抬走了。岳母说:“去了四个人,先送到区里的卫生院急救室去,只要还有一丝希望,就要争取把他救过来。”

“我是叫三叔他们送县医院的,我还给春生的四舅打了电话,叫他在医院等的。”

“去区里的卫生院,三十里的小路,人抬着,还平缓,到县医院,还要请车,一百多里路,担架在车上颠颠簸簸的,好人也要颠昏。我的主意,区卫生院,尽心尽力就行了,人的命,天支配,皇帝不想死,难道就不死吗?”

“妈说得对,尽心尽力了,也就问心无愧了。”刘明志很佩服岳母,在这样一种家庭变故中,岳母极其冷静,极其沉得住气,要是换了别人,只怕是哭得昏天黑地了。刘明志没有见着那口子杨梅芳,问岳母,“梅芳去哪啦?”

“陪你爸到卫生院去了,事情出在梅芳身上,说出来丑死人了。”

“我上班去时不是还好好的吗?”

“你走了以后,我去劝梅芳,开始,她好歹一个字都不说,只是哭,后来,我说,我是你妈,你有什么话对别人说不出口,难道还不能对你妈说吗?梅芳才说:‘国华哥天天来帮我们,耕田,烧火粪,背栏圈粪。在田里休息时,我看他全身都湿透了,就去帮他揩汗,国华哥一下子就把我抱住了,我想,我欠了他的下苦力的债,我就依了他,算是还个人情债吧!没想到,一连几天,他都要做,我也只好答应他,没想到,春生他爸不知怎么就知道了,他既不打我,也不骂我,我就更难受。我不知道我该怎么办才好。’你真的知道了?”

“我看出来了,昨天晚上我回来,看见国华抱着梅芳,梅芳给国华喂菜,国华给梅芳喂酒,很亲热。我今天中午到田里收工具,在山边转了一圈,看见他们丢弃的一些东西,是梅芳用过的,这毫无疑问了。这不怪她,是我这个当丈夫的没有尽责,她这是在惩罚我,我活该。”

“是梅芳她太无知了,也算是她爸早年结下的孽缘结了个孽果,遭到报应。这国华其实也是你爸的儿子,还是三十年前的事,你爸那时正当书记,他把邻队的寡妇吴玉霜睡了,生了这个娃,叫吴国华,邻里中那些上了岁数的人,都知道这码事,唯独我这个傻女儿不知道,才做出这种事来,她爸一听说是这码事,就气得脸发紫,倒在地上,不省人事了。”

“我也没听说过有这事,说出去真的不好听,这该怎么办?”

“等春生的四个舅舅回来了,他们该认下这个兄弟了,不然,以后不知还会发生什么事。”

“妈说得对,有了兄妹亲情,这个界也就不会越了。只怕吴国华和梅芳不会接受这个事实。”

“吴玉霜不是还活着吗!她会作证的。”

“哥哥他们未必同意认下这个兄弟,一是感情这个门是很难打开的,再就是面子上不容易绕过去。”

“他们总该听妈的话,不能让这个幺妹把自己毁了呀!”

刘明志就这样陪着岳母说了半夜的话。

天刚亮时,四个壮年汉子抬着杨光槐回来了。其实,杨光槐送到卫生院,医生检查了一下瞳孔,脉搏,呼吸,发现老人已经没有生命迹象了,身体已经开始僵直发凉了。便让送的人抬回去准备后事。

刘明志是家里唯一一个男孝,一大早,他就开始沿湾磕头,请都管,请道士,请八大金刚,请响器班子,请采购员,请做饭的,请入殓师,请管烟管茶的,请鸣鞭放炮的,请写账的,请管灯火的,请临时支杂的。午饭前,请的人都齐了,刘明志又一个挨一个的磕头,都管这才开始接手经管这丧葬大礼诸事。

杨大成回来之后,刘明志有了帮手。从下午开始,就陆陆续续有人来吊丧,孝子要回礼陪跪,道士做法场要在道士后面站敬鞠躬,一个男孝是做不过来的,两人可以轮流陪跪和站敬了。戴长孝(从头到脚,披挂长长的白色孝布)的,按习俗,应该是大哥,他是长子,但是,大哥没回来,道士已经开始做法事了,自然由杨大成和刘明志去轮流站敬了。

第二天,大哥的电报来了,落的是大嫂的名,说大才正在医院住院,是脑溢血,几天了,现无法回来尽孝。紧接着,老二的电报也送来了,说是在西南边境上,局事紧张,边境那边的军队常常侵扰我国的边民,部队要随时准备出征,无法回来。

第三天,当司机的老三杨大生,是自己开着吉普车回来的,因公社还没通公路,只得把车放在区政府院子里,走了三十里小路才到家。正好还能见上父亲最后一面。

午时之后,要出柩了,道场上很热闹,八大金刚正把两根长木杠绑在棺木上,孝子忙着给金刚磕头,五十多幅祭幛悬挂在竹竿上,被人们举着站在路的两旁,道士在道场上做完法事,鞭炮响了,锣鼓响了,长号和锁呐也响了,不知谁喊了一声“起!”八大金刚抬起棺木,向预先挖就的坟井之地走去了。送葬的人有的打着祭幛,有的搀扶着老人,浩浩荡荡。这是杨家湾丧事办得最热闹的一次,因为死者曾是这一方德高望重的人,是大队任期最长的老书记,还有,就是他有四个有出息的儿子,都有光鲜的脸面,女婿又是公社机关的人,人们知道,这老爷子的祖坟肯定埋到了好风水,老爷子的坟地又在祖坟场地。全湾的男女老幼都来了,有的是诚心诚意来吊香的,有的是来看热闹的,有的想看看这冒青烟的祖坟到底是个什么样。人群队伍中,有的哭得伤心,有的谈笑风生,总之,很热闹。

谢菊英没有去山边坟地,吴玉霜陪着谢菊英,小声地说着话,她们像一对姊妹,说得很投合。谢菊英比杨光槐小四岁,也七十好几的人了,她在这三天里,没有人见她哭过。其实,这个家全是由她撑着的,老伴杨光槐当书记时,三天里,有两天不在家,说是公家的事多,忙,谢菊英从来不扯他的后腿,任由他去,后来,渐渐有人给她传话,说这杨光槐在外边裹着几个女人,有的是寡妇,有的是有夫之妇。谢菊英是个老实人,丈夫在外做的事,她不过问,丈夫在外,怎么管得住?由他去,反而还心宽些。丈夫回来了,好生安置,因此夫妻俩一直是相安无事。没听说她因丈夫外面有女人而大吵大闹的,家里大小的难事,她都挺过来了,把五个娃拉扯大就已经不容易,还要把娃培养成人,这更不容易。丈夫很少管家里的事,她一咬牙,难事终于过去了,那时,她就没哭过。

谢菊英当年在吴玉霜生了吴国华之后,还送去过她儿子们没穿完的婴儿衣服,吴玉霜很感动。后来吴国华上学了,谢菊英又送来些衣物钱,这次吴玉霜动情地哭了,称谢菊英是“好姐姐”。

今天,杨光槐不在了,但两个好姊妹自然有私房话要说,谢菊英对吴玉霜说:“老头子还在的时候,就想把几个孩子叫到一起来认国华这个兄弟,现在他走了,但他的这个心愿还是可以办到的,前两天,他还说了,眼前,能帮着忙的,就是国华了,有事都找他,亏了这孩子,叫他认了我这个爹吧!我当时是想,这还得征求你的意见,你看怎么样?”

吴玉霜说:“老杨也跟我说过,我怕你家的几个孩子不同意,平白无故的添个兄弟,算哪门子事呢,我也就没直接答应,当然,国华本身就是老杨的儿子,这是事实,只要你们家同意,孩子们那里没障碍,我这里好说。”

“国华本人知道吗?”

“应该知道,老杨常在我家住,帮我们做田里的活,给屋检漏子,上山背柴,还给钱他读书。但国华蛮憨,不精灵,不见得懂这一码事,我没问过他,不知道他晓不晓得自己是老杨的孩子。老杨叫他帮忙去做地里的一些农活,他也乐意去做,真说不清这孩子是什么态度。”吴玉霜回忆着孩子对老杨的态度,也还依从,从不反感,觉得认亲这码事不会有障碍,她接着说,“你的子女是什么态度啊?”

“不由他们说了算,我发话,都得听,只要妹子你出面说一句话,谁也不会说二话。”谢菊英胸有成竹,老头子不在了,谁还敢拿老娘的话不当一回事。这事主要关系到梅芳,明志在单位做事,不是天天在家,梅芳有了前几次的放纵,不愁没有以后的往来,兄妹关系呀!传出去丢人现眼,辱没祖宗啊!不把事情挑明,就是做长辈的责任,现在老杨走了,她得拿出主意来,免得日后再生事端,现在是时候了。

太阳下山的时候,坟场上没人了。道士做完最后一场法事之后,收拾了行装,走了。帮忙的人吃了下午饭,也回去了。

吴玉霜被谢菊英挽留住了,吴国华自然要陪着妈妈,没有提前回家。

杨大生、杨大成、杨梅芳在母亲的率领下,在堂屋香案上安放了父亲的灵位,依照习俗,孝子要守孝三天,香烛不能熄灭,案前,还得供奉新鲜的饭菜,说是新亡人还会尝到饭菜的气味,孝子们算是尽到了孝心。

夜深的时候,大约在三更时刻,在新亡人的灵位前,谢菊英把全家人聚齐了,在桌子上备了酒菜。吴玉霜和她的儿子吴国华是谢菊英特意邀请的也算家庭成员的人。刘明志举起酒杯,走到吴国华跟前,说:“一直没有遇到机会给国华哥敬酒,今天趁为爸守灵这个时候,我要说一声,感谢国华哥对我家的关照和帮助。我从去公社食堂当了炊事员以后,很少照顾到家里,入春以来,是国华哥帮忙烧火粪、耕田、背栏圈粪、掏沟打垄,把种子播下土,我曾经和梅芳商量过,趁个什么时候,去谢谢国华哥的。今天妈说,不必去国华哥家里谢了,把国华哥和吴妈留下来,好好招待,好好说声谢谢。我敬国华哥这杯酒,来,我们一起干了这一杯,算我真心地谢了。”刘明志往吴国华酒杯里添满了酒,对杨梅芳说,“梅芳,你也把杯子举起来,敬国华哥一席酒呀!”

杨梅芳红着脸,把酒杯慢慢地端起来,眼睛没有直视吴国华,小声说:“谢谢国华哥帮忙,敬你一席酒。”说完,撮着嘴,呷了一小口酒,脸望到一边,干咳去了。

杨大成和杨大生也都端起酒杯,站起身给吴国华敬酒,说了些我们都不在家,家里多亏有这国华兄弟照顾,理当说一声谢谢的话。

吴国华连连地说:“这不用谢,要谢,我还得谢杨伯伯,杨伯伯在世时,经常关照我们,田里,家里,有时间就去帮忙,我妈说过,只要杨伯伯说一声,你们家有事,我会来帮忙的,算是还个人情吧!”

谢菊英说:“我们今天在这灵堂吃饭,喝酒,说话,你们的爸爸也会听得到的,他在世时,有一个心愿一直没对你们说,为了实现他的心愿,让他在九泉之下安心,瞑目,我就把你们爸爸跟我交代的事说了吧,你们的爸爸说:‘国华这孩子是我和玉霜的孩子,玉霜生了他,我是要管的,几时把他的几个兄弟叫拢来,要认这个弟弟,虽然不是一母所生,但毕竟是同一个父亲,这就是亲兄弟,还有梅芳,这是亲妹妹,几个哥哥不在家,去得远,国华隔得近,有事叫他来帮忙,兄弟姊妹,哪能不帮忙的呢?这亲一定要认。’我只是把你们的爸爸的话重复了一遍,我现在叫吴妈说说吧!”谢菊英转身对吴玉霜说,“吴妈,老头子是怎么交代的,你照实说就行。”

杨梅芳呼地站起来,哭着说:“这不是真的,国华哥不是我的亲哥哥。”

“是真的,你爸爸就是国华的爸爸,你们是同父异母的亲兄妹,我们骗你干什么呀!”吴玉霜说着,也流出了泪。

“我知道杨伯伯一直待我们很好,但我不认为他就是我的父亲,我不是姓吴吗?我们像原来那样多好,怎么一定要认这个亲呢?”吴国华红着脸,语无伦次地说。

“这是事实,孩子啊!你说不是就不是吗?难道妈还不清楚你是谁的儿子?”吴玉霜认真起来了,弄得吴国华没话说。

“吴妈说得对,父子之间,没办法选择,我们当母亲的也一样,生下的是谁的孩子,就是谁的孩子,这是血缘关系,没办法的。”谢菊英说。

吴国华还有情绪,一双手捂着脸,弯下了腰。杨梅芳站起来想往外走,刘明志把她拉住了。

“你拉我干什么?”杨梅芳一甩手,气愤地说。

“这是在爸爸的灵堂,是在完成爸爸的遗愿,不是在我们那个屋里,你想怎么做就可以怎么做的。”

“明志说得没错,这是在你爸爸的灵堂办正经事,不是开玩笑,今天,除了我和吴妈是你们的长辈,你们都是杨光槐的子女,兄弟姊妹之间,要互相关照,互相提携,有难要出手帮助,有福要与别人分享,大家把酒杯端起来,喝一席。”谢菊英又把酒杯端到杨光槐灵位下,说,“老头子,你听见了么,吴妈和国华今天都来了,你交代的事我给你办了,你高兴了吧!我们在一起喝了团圆酒,我也敬你一杯,你的愿也了啦,没什么牵挂了,你就把酒喝了吧!”谢菊英把酒洒在了灵位下面的地上了。

大家接着吃饭,杨大生吃着饭,便问母亲:“爸爸一直身体还蛮好的,怎么说走就走了呢?怎么那么急啊?”

“高血压,心肌梗塞,说不行就不行了。”谢菊英说。

“不是受了什么刺激吧?”

“是啊!这么多年好好的,怎么这么快就不行了呢?”大成也觉得蹊跷。

“你们不信,是吧?那好,那你们去问他呀!”谢菊英知道这大生和大成在猜测他爸突然去世的原因,但她不能在这个场合去说个什么呀,她只得指着灵位,有点生气地叫儿子去问去世的父亲。

一家人无话,收了碗筷,接着是守灵。

刘明志在家把安葬岳父、守灵和一摊子物事往来处理好后,也就要上班去了,两个舅老倌也要走了。

刘明志对那口子杨梅芳说:“妈一个人在老屋里,很孤单,你就在妈这里陪妈住,弄饭,洗衣服,看小孩,事情你就多做点,妈现在要的是安慰,你就陪妈多说说话,田里的事,你可以放一放,周末我回来做就行了。”

“爸爸不在了,妈一个人,不必在老屋住了,田不要了,退给生产队,跟我到城里住去。妹妹要种两份田,太难为她了,只种自己的那份就行了。妈跟了我们,还怕没吃的、用的?”杨大成想母亲一人在家,孤独得叫人心疼,就用商量的语气说。

“城里我不去,有你妹妹照顾我,也就行了,她的春生还小,要人照看,我走了,把她们母子放在这山边上,我不放心,你们该干什么就干什去吧!到五七那天,都要回来给你爸上香烧纸。”

“妈,我也不说您去我那住这样的话,我只是个超期服役的老兵,因为部队需要,不让我退伍,所以多服役了上十年,天天给首长开车,还要跟在首长屁股后面,我的那口子在幼儿园做事,一心绑在她那班娃娃身上,小家弄得不周正,您到我那里去了,我也没时间陪您,五七,我可能回来不了,老四和小妹帮我尽下孝道,妈您可要照顾好自己的身体。我走了,看年关能不能回来。”杨大生临走时说。

杨梅芳牵着春生,对两个哥哥说:“你们放心地走吧!我会照顾好妈的!”

送走两个舅老倌,刘明志也要回公社去了,此时,他的心情很复杂。他想,他这一走,就剩下岳母、老婆和儿子了,吴国华那里,是怎么也不能请他帮忙了,现在他的情绪比梅芳还糟,尽管是兄弟姊妹,两人却都不愿承认这个事实,鉴于吴妈的硬证,也都不好否定这个事实了,原来的亲密关系弄得很隔膜,这倒好了,一刀两断了。但三人在家,不是个长久之计,有个什么为难的地方,老的老,小的小,谁伸手帮她呢?得想一个万全之策才行。

刘明志回到公社之后,没有过多久,政府体制改革了。公社改为乡镇,区被撤了,一些事业单位逐渐地向企业转轨,公社食堂也面临着转轨。刘明志不知哪来的勇气,拍着胸脯,对赵秘书说:“现在到处讲承包,公社食堂我承包了,我的工资放在魏会计那里,算我停薪留职,我从食堂挣工资,原来,我一个人忙不过来,我想请人,你们怕开不起工资。现在,我请人,我开工资,可以了吧?”

“咦!刘师傅跟上潮流啦,也有承包食堂的意念了,好,那就签协议,按规矩办事。”赵秘书又说,“你承包了食堂,食堂的伙食只能搞得更好,不能不如从前哦!”

“那是一定!我要挣我的工资,我还要挣一份我的帮手的工资,不把花样搞多点,质量搞高点,味道搞好点,谁来跟我做生意呀!”

刘明志是个好吃的人,好吃的人往往会开动恼筋想法子把桌上的东西弄得好吃。给自己挣钱,动力就大,上马只一周,就把公社周围的人吸引过来不少,一周下来,刨去成本,就净赚他原来一个月的工资。

周末,刘明志回家把牛送给三叔喂养,把猪卖了,把鸡杀了,把门锁了,把岳母、梅芳、春生接到公社安家了,应该是说接到乡政府来了。他把原来闵老的房屋腾出来让岳母住,让岳母带带春生,他让梅芳到厨房打下手,忙食堂里的活。这样一来,乡政府食堂经营得更得心应手,生意也更红火了。

周末,天不亮,他一人回家,把田里的事料理一番后,趁夜色,又回到乡政府住处,与梅芳、春生、岳母聚在一起享受天伦之乐。

杨光槐当年选女婿,眼光的确不错,这刘明志老实、忠诚、文化低、悟性高,也勤勉,更主要的,是他能屈能伸,屈,可以戴顶绿帽子,伸,可以成顶天立地的大丈夫。他回到杨家湾那个山边家里,因他一个人,能干两个人的活,别人都愿意给他帮忙,他还工,也一个人当两个人用,别人一点也不吃亏。

渐渐的,食堂规模做大了,房屋重新修缮了一遍,加了客房,名称改成了饭店,叫“锦山饭店”。人手不够,聘了掌勺大师傅,请了服务员,这里成了乡镇里第一流的吃饭加住宿的地方。刘明志在镇里盖了小楼,按城里装修标准,把新房子装修了一番,购买了一套实木家具,家里条件已不比乡里那乡长书记的差了。他这样做,就是不想回忆起那天夜里赶十五里山路,临家时看见的那窗棱上橘红的煤油灯灯光,不想回忆起那老木门的门缝里,那幕让他的心里堵得发慌的“二人传”而已。那次迟一步的归家,让他把教训刻在骨子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