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没有宽敞的舞台,没有华丽的布景,七八个乒乓球桌面大的土台子权当是舞台,背后的陡峭的山坡就是舞台背景。一个穿着旧军装的青年男子,大步地迈上土坛,用高音甩腔,喊了一调具有典型地域特色的山歌。
“苏溪河,伤心河,河的右岸叫东坡。
君问东坡何所有?我用山歌跟你说:
兔子路过不屙屎,野鸡飞来不垒窝。
种籽播下鸦鹊挖,苞谷砣像鸡脑壳。
喝水靠的天下雨,运货全凭肩膀驮。
耕田汉子担心死,防着牛儿滚下河。
岩屋顶上盖茅草,锅里煮的洋芋砣。
家家都有光棍汉,十男五个无老婆。
挣钱全凭鸡下蛋,有病拿命慢慢磨。
苏溪河,伤心河,有女他乡找公婆。”
这是民办老师苏德义在全县山歌大赛的参赛歌曲《苏溪河》。
苏德义当兵那阵子曾经在连队宣传队当过业余宣传队员,退伍后回到原住地苏溪河,因小学差老师,大队的干部让他去代课。他正愁家里没有他开铺的地方,就去学校住了。他教着两个班的语文课,还带两个班唱歌的课(音乐课)。这天正碰上全县山歌大赛在苏溪河公社的小广场举行,他一曲《苏溪河》,唱得全场的人眼泪稀里哗拉地流,欢乐气氛没有了,全场呈一片悲悲戚戚的景象。
公社方学骏书记气得发抖:这样一个不热爱自己家乡的人,这样一个扰乱活动秩序的人,这样一个给社会主义抹黑的人,不能再叫他当老师了,怕他把孩子们教坏了。方书记不等主持大赛的文化局的人讲话,他上台就拍着桌子吼起来,说苏德义唱山歌没经公社同意,歌词没有经过审查,很有些动机不良,居心叵测,这是在诉社会主义的苦。并当众宣布解除苏德义民办老师的职务,勒令苏德义回生产队种田。
本来大赛正处在高潮阶段,方学骏书记一通大批判,把山歌大赛搅得乱七八糟,面目全非。全县各地来的山歌歌手们面面相觑,不知所措。文化局主持人红着脸,尽力缓解了一下赛台上的气氛之后,才继续比赛,这时比赛的情形只能说有些将就下去的意思了。
苏德义被勒令回家后的不几天,苏溪河,河底又翻天了。苏德义把民兵连长的锄头缴了,还是当着方书记的面。
这还了得。
但事情总得有个起因:
那天,苏德义的哥哥苏德礼去公社批屋场,盖公章的是副书记苟光明,苏德礼把家里的情况说给苟副书记听了,苏德礼说:“老三德义退伍了,没有成家,他是老幺,自然是要和父母在一起的。我是结了婚的人,又和父母分家了,只是还住在一个屋里。现在的情况是原有的三间房,我们小两口住一间,父母住一间,中间是堂屋,公用的地方。我不建一幢自己的窝处,弟弟就没有窝。弟弟原本在小学代课,可以在学校住的,现在,方书记要他回队种地,这就等着要房屋了,你看,这屋场,你就批了吧!”
苟副书记去过苏德礼的家,那是苏家老大苏德仁回家探亲,作为中学同学的苟光明,从老远的家赶过来聚了一次,那时苏德义还在部队上,苏得礼还没结婚,三个男子汉,在那间屋里过了一夜,的确,屋是小了。现在苏德礼提出建房子,这是情理中的事情。因此,公章压下去,盖了。
苏德礼从公社回来就开始起屋场。请了两班人,一班人挖基脚,运条石,下基础;一班人上山砍杉树,做房檩,锯椽搁,备门枋,做窗框。
工程正在向前进展着。
一个阴天的上午,公社方学骏书记领着十个民兵,要来毁这苏德礼建房的基脚。民兵们动手开挖了,苏德义从树林里闪了出来,劈手夺了民兵连长的锄头。
方书记上前喝斥道:“公社革委会并没有同意苏德礼建房,你们那是投机取巧,趁我不在家,骗取的建房手续,那是不算数的。”
苏德义从哥哥手中拿过建房审批手续,指着给方书记看,那手续上有鲜红的公章,是“苏溪河公社革命委员会”的大印。苏德义说:“这公章代表的是公社革命委员会,你说这手续不起作用,我认为你是在否定革命委员会的权威性,毛主席说过,‘革命委员会好!’你却否定革命委员会的权威性,这是严重的政治问题,是否定毛主席的重要讲话。你要毁屋场,我们就到县革委会去解决问题,你要不毁屋场,你赶快带人走开。”
“你偷换概念,大帽子压人,这是不行的。审批建屋手续,由我说了算。”方书记把这个退伍兵并没有放在眼里,说起话来,气粗得很。
“我认为,你只能代表你,你代表不了一个政府,革命委员会是政府机构,能拿公章给人批手续,肯定政府机构给了他这个权力,你说不行就不行,这个问题,也是可以拿到县里去说说的。走!我们去县里说,我和你在这里说不清楚。我把话说在这里,两个理由,你一个都说不过,到时候,你还要来道歉赔不是。说重点,你也许连这个书记都当不长。不信?那我们就去说说看?”
“我不和你说,知道你在部队锻炼了几年,把嘴巴皮子练活泛了。走,我们走!”方学骏书记带着那十个民兵走了。
苏德礼新建房子,有苏德义的全力支持,进度蛮快,没有花多长时间就竣工了。因为是土坯房,茅草屋,只是要了一些工,并没有花多少钱。
房子建起了,苏德义等二哥搬家了,他也就搬到二哥原来住的屋子,开了铺,终于有了落脚的地方。
日子就这么过着,一天挨着一天。
不当民办老师了,少了备课改作业的事,身上是轻松了不少,但是,心里却闹得慌。公社方书记不待见他,看见了他,气都喘得粗一些,一双眼睛,总像是大敌将要来临一样,流露出警惕的目光。大队干部也认为这苏德义是个刺儿头,不好惹,因为方书记告诉过他们,以后少管苏德义的事,让他“狠”去。此后,方书记再也不拿正眼看他,于是大小队的干部,也都懒得理他苏德义了。
二
东坡大队这一年回来了三个退伍兵,只有半年的时间,三个人都先后走出了东坡。一个去了镇里的农机厂,一个去了国营煤矿,一个进了县电影队。早前回来的苏德义,伸着脖子也想好事来临。但是,天大的好事,就是不降临到他头上来。
推荐上大学,这是人们刚听到的新说法。上大学不用考了,由大队和公社推荐。东坡大队第一个被推荐的是梅德普书记的女儿梅美。梅美小学毕业,那天梅美被县招生办公室的人叫去,一个外地口音的老师问她,负二和正一,哪个数大,梅美说,负二比正一大。老师没说二话,就问别人去了。东坡大队梅书记问招生办的人,情况怎么样?招生办的人说,那所名校是没指望了,普通学校是没问题的。梅书记递给招生办的那个主任一包烟,说,那就全靠您了!招办主任打开烟盒,盒子里是二十张人民币卷成的卷。说,你在家听通知吧!
没过多长时间,梅美接到了入学通知书。梅美要去的是一所师范专科学校。小学生上大学,鸡窝里飞出了金凤凰,把全大队的人美得几天睡不好觉,人们茶余饭后,都在说,以后好啦!只读个小学就行了!读初中高中,费钱费时间,那苏德义还是个读过高中的人,还当过兵,有屁用!
猪尿脬打死人——打不死,气得死。这是一句乡下人常常引用的话。话虽粗俗,但在说明事理上也还恰如其分。
苏德义眼看那些在他后面退伍的人都吃皇粮去了,那个连正负数都不懂的小学生丫头,也堂而皇之地上大学去了,他这个高中生真要气死了。他晓得,这是公社方书记、大队梅书记开始对他展开攻势了。这攻势,不是用武力征服你,而是用让你占不上一点好处,得不到一点便宜的精神打击,让你消沉,让你痛苦,让你委靡,让你落魄,让你颓废,让你从此一蹶不振,让你自己毁灭自己。
初秋,东坡上已经有了些凉意。苏德义觉得要添置点秋衣了。他来到大队百货门市部,听到百货店里有人说,鸦官铁路上马了,大队要抽第二批民工去修鸦官铁路,各小队正在报名,那里工资是一个月三十七块五角钱,给生产队交二十块的提留,自己还可以得十七块五,蛮值得的。苏德义买了件秋衣,回队里问队长:“派民工的事是怎么安排的?”
队长说:“已安排好了!”
“我能看看吗?”
“那当然可以的。”
苏德义看了一下第二批民工的名单,里面没有他。但有一些二三十岁的女人,这些女人中有一些人还处在给小孩喂奶的状态中。按理,这样安排是不太人道的,但又不好明说,他苏德义再也不能把世界上最小的官——生产小队长得罪了。小队长也很可怜,大队书记一声喊,小队长忙得团团转,大队书记吃肉,小队长只能在后面啃骨头。苏德义对小队长说:“你看人家刘春莲还在给女儿喂奶,她的爹妈身体也不好,男人当民工去了一年,还没换回来,你又安排她一个女人去,这样一来,她家里就没个力量人当家了,孩子没人照顾,老人没人照顾,要是家里发生个什么事,怎么办啦?”
“队里实在抽不出人来了,上面的人数指标是固定的,我找谁要人去?”
“我可以去呀!你怎么没想到我呢?我一个年轻力壮的男人,又没结婚,寡孤溜锤一个人,就应该去啊!”
“你已经服过兵役,这次派民工,没安排你,是对你的照顾,还是让她去吧!”
“不用商量,我顶她的指标,我去。”苏德义拿起笔,把名单上的刘春莲划掉了,换上了自己的名字。
“你不要怪我没照顾你呀!”小队长说。
“你让我去比照顾我还好,谁怪你呀!”
“你犟着要去我也没办法,那就这样定了。”
苏得义回家就把自己要去修铁路的事跟父母说了。父母自然是支持的,因为苏德义退伍回家一年多,经历了太多不顺心的事。一天到晚闷闷不乐,人瘦了,脸黑愁黑愁的,这不是个法子,现在有机会出去做民工,那也好,出去也许会开心一些。
动身的日子到了,苏德义打好背包,带了过冬需要的衣服,一收就是一大提包。他找了一条扁担,把行李挑起来上路了。从家里动身,到铁路线,一百二十里的山路。带路的人和随行的人,都没有资金包车,大家也乐意动脚徒步走。
挑着行李走远路,男人不成问题,女人要受苦了。可是,山里的女人不是城里的娇小姐,跟男人一样,肩挑背驮惯了,也不怕走远路。大家走了一天加半夜,这才到达一处火车临时停靠点,遇到了铁路上的专运车,是平板的拖车。大家上了车,不到半个小时,就到达了要去的地方——鸦岭。
三
鸦岭是鸦官铁路的起点,民工们跟随带队的人找到了居住地,这里是D县的跃进公社前进大队。当地农民响应号召,要腾出一些房子让民工住,因为民工抛家别子,是为国家的三线建设,也为这里的人造了福,当地的百姓很配合,都腾出了一些房屋。
苏德义和他的民工同乡住在一个五保户老人家里。老人家里,家徒四壁,破瓦缸只能装两担水,粮食队里按月送来,一副石磨还打了铁箍,火塘屋空着,没有主柴,冷了,只能抓一把苞谷梗和棉花梗点燃了,烤烤。平时多半是蹲在太阳下取暖,与几个老头聊天。苏德义同室的伙伴有三个,两人一个铺,开了两个铺。吃饭时要去食堂,因为一个大队才一个食堂,故东坡大队的食堂称为“东坡食堂”。
民工的编制实行的是准军事化。县级指挥部称“师部”,区级指挥部称“团部”,公社指挥部称“营部”,大队部称“连部”,小队为“排”。所有指挥员一律带“长”:师长、团长、营长、连长、排长、班长,一应俱全。
住所虽然在D 县境内,施工地却在Y 县境内,走十分钟,就到了。
早晨,师部司号员吹了起床号。苏德义随号起床,不成问题,他,当过兵,很习惯这种闻号起床的生活。早饭后,又随号声上工。一路路的民工,有的扛着锄头,有的挑着竹筐,有的推着板车,有的扛着钢钎大锤。到达工地,按指挥部的工程师划的施工线,各显神通地忙碌起来。有的挖土,有的往筐里装土,有的挑土,还有用板车装了土推着跑的。工地上,人山人海,从开挖的场子上刨出的土,要运到地势低洼的地方倒掉,一辆辆满装土块的板车从高处飞驶过来,一行行挑土的人来来往往,号子声此起彼伏,工地上一片热火朝天的景象。
热闹虽然是热闹,但是也很混乱,初来乍到的人,一时还找不到自己的工区。拉板车的放起飞车来,横冲直撞,有的人自己都把不住方向。挑土的人土筐相互碰撞,场子上显得缺个交通警察类的人物。
休息的时候,大家都在谈论安全问题,苏德义主张运土的人群应该分流,一是像公路上的车,分左右道,靠右运土,靠左返回。二是各自连成队伍,分纵队行走,拉板车的不准放飞车,挖土不得挖“神仙土”(为使挖土出效率,挖土人把工点挖成垂直的陡坎或者把下面掏空,让上面悬着,最后从上撬,让土大面积、大体积的崩塌)。
这个建议,很受东坡连杨子超连长的赞赏。
第五天的傍晚,东坡连的连长杨子超从营部回来,对苏德义说:“我给你带来好消息啦!你猜猜看,是什么?”
“有女民工看上我啦?”
“尽想些不着边的事,工地上哪来的女人,要有,都是些小娃子的妈,你想要人家还不给你呢!”
“那我就没有什么好消息!”
“你太悲观了,团里送来通知,让你带上行李,到团部去报到。”
苏德义不相信杨连长的话,怀疑地问道:“我一个民工,去团部?能做什么?”
“这我不知道,是团部一个叫林岩的提名叫你去的。你去了就知道了。”
“林岩?那是我高中时的同学!他也在团部?”
“是团部的政工员,搞宣传的。”
“我可干不了政治宣传这一行,我在苏溪河,方书记说让我去小学当代课老师都不放心,说我对社会主义有不满情绪,怕我带坏了孩子。政工这个行当,我干不了。”
“你先不要说你干不了什么,你先去报到,不管干什么,试一试,说不定能干好,也许会干得很好。”
“那我就借你的吉言,去试试!”
“对,去试,一定要去!”
“行,听你的。”苏德义见杨连长不像是拿他开玩笑的,并且有几分真诚,也就答应了。况且,那是团部的通知,由林岩推荐给团长的,不能无缘由地回绝老同学的一片好心。
这一夜,苏得义睡得不踏实。退伍快两年了,在苏溪河那个地段,他几乎是一个多余的人,谁都不待见他,方书记自然不必说,梅书记也拿他当刺儿头,小队长连安排他当民工这么点小事,也没有考虑,真是无出头之日了。幸亏还有高中的同学记得他,推荐他,幸亏还有杨子超这样的民工头鼓励他,他这次来修铁路,来当民工,来对了。
早晨起床后,苏德义出来抬头看了看天,东方微微泛红,太阳就要出来了。这应该是个明朗的天,他做了个深呼吸,空气中有新鲜泥土散发出的特有的气息,很好闻的。
从住宿地到团部,半里路远。苏德义背着背包,提着帆布大提包,去了团部。
团部设在一个简陋的工棚里,是草席子夹的,顶上盖的是油毡,这里是办公的地方,几个办事员工住这里。领导住在紧挨的瓦屋里。
迎接他的是政工干事林岩。林岩是个瘦高个,甲字形的脸,虽然是浓眉大眼,却给人很文静的感觉。林岩说:“张团长叫你来,是想让你经管全团民工的安全这一块,当然主要是工地施工时的安全,日常生活中的安全也可以拿一只眼瞄着点,重点是工地的安全。”林岩和苏德义读初中就在一个学校,高中同班,苏德义当兵去了,林岩正好当知青,林岩下乡时,就落户在苏溪河,后来,因返城无望,上大学无望,就随民工队伍去了三线建设工地,早苏德义一年出来。因笔头利索,整材料出名,被老区长张汉诚看中,收到团部当政工干事,写材料,办简报。
林岩说:“团部设在这草席垫子做成的工棚里,地方窄,没有单人铺,我们两人合伙住,白天,你管你的安全,我做我的宣传,晚上,我可能要打夜工,写材料,办简报,你先好好地睡,你给我把铺盖焐暖和了,我就该上床了,那时,我睡着了,你就可以打鼾做梦了。团长交代过,你今天来,先拟一个工地安全管理措施,他回来了,要看的,行得通,就下通知让各连长和连里的安全员来开会,把管理措施下达到下面连排去,这样,你的工作就好做了。”
苏德义把行李放在椅子上,向四周看了一下,工棚虽然简陋,但是也还工整。“麻雀虽小,五脏俱全”,工棚里有团长政委办工室,有财务室,事务室,有一个办公室设了四个办公桌,分别安坐四个方面的人,政工干事,安全干事,妇女干事,电话员兼任文件管理,报纸分发。厨房紧挨着团部,一个草席夹做的小门直通厨房饭厅。
四
苏德义坐在安全干事的办公桌前,从林岩桌上拿了一本便笺,准备写一个《民工安全守则》,这是就全体民工而言的,起作用的话,民工人手一份。还应该有个《工地施工安全措施》,有了这两个东西,就能完成张汉诚团长交给的任务了。
苏德义凭着高中的文化底子,凭着在部队几年的锻炼所知道的纪律与条例,凭着这几天看见的工地的安全隐患,他认为这两个东西可以从三个方面设计,也就是把要注意力放在三大块上:一块侧重施工地域的安全,一块侧重运输中的安全,一块侧重生活区的安全。然后再针对各块的具体情况去细化,三块中,施工是重点。
苏德义在本子上写道:要能做到施工中不出事故,一定要有几个“不准”来作硬性规定。他问林岩:“你比我来得早,以前有什么守则和公约没有?”
“以前我们主要是修公路,一个连拉的战线长,具体到一个工段,人不是很多,安全问题好搞一些。不同的连里有不同的规定,全靠一把手下命令,那个硬性规定很灵活,随时更改,随时生效,都是指挥长的一句话。现在不同,现在是大会战,一个工区,有几个公社的民工,有的地方,一里路的距离,就有几个县的民工在毗连地区施工,很复杂,没有一个通用的规定不行。至少,一个团要有统一的安全规则。所以,叫你来,就是搞个统一的安全措施。”
“我在连队与几个同生产队的说过,这么大的施工规模,人那么多,又密集,挑土推车人来人往,没有个安全措施不行,应该跟民工说,不准挖神仙土,不准两人相向挖土,不准放飞车,运输线要分流,靠右挑土去,靠左空筐回,拉车的也一样。挑土的按连队自成纵队,各连分开,不能搅到一起。这样也许会少些事故。”苏德义回忆前天他对周围的几个人说的内容,今天又说了一遍。
“你们连长在营里汇报时说了你讲的这些话,我在你们那个营搞材料,听说了这事,回来向张团长汇了报,张团长说团里正缺这样一个人,所以就叫你来了,你就把你刚才说的意见讲给团长听,这意见就是个安全措施嘛!”林岩说。
“就这么说,那没问题,形成文字,还不太好写。”
“列个提纲,是有必要。至于怎么形成条文,再按提纲去细化,慢慢琢磨,也不要太性急,也不要太不自信。这个事你搞得好的。”
苏德义想,既然来了,也就没必要打退堂鼓了。
鸦岭工段,高高的山岭已经挖开了一道十多米深,一百米多宽的口子,山下是要填起来的路基,从开挖处到填方路基,差不多有半里路的距离。这里是两个民工团的工区。
苏德义从团部来到施工地段,一路上尽是让人惊心的画面。
乐坪团的一个小伙,驾着装满土的板车从高坡飞驶而下,他的双肘关节搁在车把上,两条腿悬空摆动着,摇头晃脑的,很得意的样子。苏德义对他说:“刹住车,稳当点,要小心!”
那小伙见苏德义不是他们团的领导,仍然飙着飞车,向前冲。就在这时,一个大的土块正在车轮前方,板车的右轮被土块颠起,车和人瞬间向左翻过来,那小伙被右边的车把压住了,当旁边的人帮着把车掀开,把他扶起来,他的左小腿已经骨折,骨头露在皮外,地上尽是鲜血。人们直接送他去了医院。
还有一处,一个推板车的中年人,车虽推得慢,但车前的木枋搁在前一个人拉的板车的后枋上,成了前车连后车的形式,若是前一辆车出事,会连带后者,而后者更会使前者行车受限制,更容易出事。
在挖土地带,一个宣传员正拿着稿子念一篇文章,他的对面,一个挖土的人正举着锄头挖土,两人相距不到一米。若挖土的人锄头脱落,就会飞在宣传员的身上。
在一条改道的路口,一辆汽车要强行从原道行驶,不走便道。施工人员和司机相互对骂,互不相让。
在下午收工时,放土炮是常见的事,难挖的硬土,打洞放炸药,等民工收工后,放炮炸土,可以减少挖的工程量。但是,警戒哨要放到位,哨声要提前吹,哨位要放得远一些,这才不会误伤他人。苏德义发现放炮的人自身隐蔽很随意,点了炮才吹哨,这尽是出事故的苗头。
一个半天的时间,他在工地发现一起严重的事故和多起事故苗头,他觉得作为主管安全的人责任重大,这关系着人的生命,也关系着无数个家庭的幸福。他立即起草《工地施工安全规则》十条。晚饭前向张团长作了汇报。张团长立即向各营下通知,要各连队管安全的人到团部开会。
晚饭后,全团十几个连的管安全的副连长来到了团部。张汉诚团长叫苏德义讲一下今天看到的触目惊心的几个场面。苏德义描述了乐坪团飞车伤人的全过程,讲了连环车的隐患,讲了面对面挖土的危险性,讲了改道地段应该设卡,避免外地车辆强行通过,讲了收工时放土炮有三点隐患要解决,最后苏德义说:“仅仅半天时间,就发现这么多安全隐患,说明平时大家对这些现象是熟视无睹,很不当回事的,这个问题很严重。”
张团长说:“苏德义是我们从下面连里抽调上来的人,主管全团的施工安全这一块。他来才一天,到现场作了调查,发现了很多事故苗头。平时不出问题还好说,一旦出了事,不只是某个人流血受伤了,去医院治治这么简单的事,还关系到民工的生命安全,这是一件很重大的事。我们领导不能只注重工程进度,也要把每一个民工的生命放在心上,这也是对民工的家庭负责。大家来了,我们要形成一个工地施工安全的规则,下面由苏德义把他起草的《工地施工安全规则》给大家念一下,念完后,大家讨论,提出意见和建议,再形成书面材料,发到民工手上,在施工中要一一落实的。”
“我还没有写出完整的规章来,只是几条不成熟的意见。在挖土施工这一块,一是不准面对面挖土,二是不准挖神仙土,在运土这一块,一是不准放飞车,二是不准拉连环车,三是挑土的人要分流,拉车也要分流,从上往下看右为运土,左为返回,在放土炮这一块,一是工地五百米内要有警戒哨,二是放炮前五分钟要有警戒哨声,放炮后五分钟再吹安全哨,三是点炮人要注意自身安全,不能有任何的随意性,四是有哑炮,一定要在炮的引线燃完之后这一规定时间里排除,不得提前排除。在改道这一块,施工时要有专人戴袖标拿红绿旗值岗,红旗表示停止车辆行驶,绿旗表示放行。任何机动车辆,不得驶进施工场地。就是这一些,大家讨论,看还有补充的没有。”苏德义照着提纲说了他的意见。
副连长们没提出新的意见。张团长说:“既然大家没有补充的,小苏把你准备的文字上的东西整理一下,形成正式章程,刻印成册子,发到各班排,遵照执行。”
散会后,苏德义打了个夜工,把自己列的提纲进行了整理,用蜡纸刻了,还用油印机印了几十份,还用大白纸誊抄了一张,针对各个块面,还写了醒目的大字,如“不准放飞车”、“不准挖神仙土”、“大小车辆一律走便道”,贴在原来做好的一张全开白纸大小的木牌子上,七八个木牌,全部贴好后,才洗手洗澡,上床已经十二点过了。
五
团部的一班办事人员,都是一些热心肠的人。一人有事大家帮,一人的事也是大家的事。一大早,宣传干事林岩,妇女干事邓士芳,收发员向晓晗都帮着苏德义把昨晚准备的牌子扛到了工地,并把牌子钉在了各个路段最显眼的地方。
早饭时苏德义对林岩说:“请你帮个忙行不行?”
“你说什么事,帮得上的自然会帮,比如找媳妇子,我就帮不上忙。因为我还没有媳妇子,我先得考虑自己的事。”林岩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
“讲媳妇子的事,你是粗心人,你没看出来,向晓晗对你很在意的,你千万不要放过机会。我说的帮忙,是想叫你把各连队的宣传员集中起来开个会,要求他们每天广播几遍《安全规则》,造个声势,让大家都知道这个《安全规则》十条。”
“这个事啊!那自然能成,宣传嘛!当然要捡紧要的去做。安全第一,这《施工安全规则》本来就应该放在第一位的。你放心,你今天到工地听去,保证尽是宣传《施工安全规则》的广播。”
“这就好,牌子有了,有目可以共睹。广播有了,有耳可以共听,宣传到位了,只需要监督检查执行了。看来还要制作几个红袖章,印上‘安全监督’的字,让人感觉这《施工安全规则》是要认真落实在行动中的东西,不是说说好玩的。”
“师部可能有红袖章,你去问问。”
“我还准备到财务室批钱去,有现成的,何必去花钱?”
“每个连一个‘红箍’就行,太多反而不好。”
“所见略同,可惜我们不是英雄。”
早饭后,苏德义去师部领了十多副红袖章,那上面已经印着“安全监督”的字样。来到工地,宣传员们拿着土喇叭(用铁皮卷成的椎形体,在尖的一端安着酒杯状的嘴),正在宣读《施工安全规则》,每个连都是如此。这林岩果然说话算话,半个小时,十几个宣传员们都被发动起来了。
苏德义上任伊始,工作基本上是顺利的。他见一切都是按着计划在实施,原来的很多顾虑也打消了,心情逐渐开朗起来,一有时间就回到东坡连,参加他们的施工。
东坡连里尽是熟人,说话方便,做活时,没人下任务,很随便,想挖土,拿起锄头就挖,想打炮眼,抡起铁锤就照着钢钎打,因此,连队的人,对他也是随随便便。
苏运鸿那天拉板车,装了土,起步时还规规矩矩地小步跑着,慢慢地越跑越快,后来干脆把两个肘关节放到车把上,两脚只起到把握方向的作用。苏德义跑去抓住车把,给他来了个急刹车。苏德义问苏运鸿:“你还记不记得乐坪团的那个青年?他放飞车把腿放断了,现在还在医院躺着,他的爹妈急死了,一个独儿子,弄个残疾回家。要是在东坡这个背时的地方,到时候连个家都成不了,又是一条光棍过一生,你怎么不想一下人生道路,今天放飞车过瘾了,说不定,你一辈子要遭罪。血的教训你怎么记不住的呢?”
杨子超连长走过来,对苏德义说:“教训够了,算了,他是你的侄儿,回去慢慢给他说。”
“不行,正因为他是我的侄儿,我才要狠狠地教训他,免得他的爹说我管安全还管不了自家人,还让自己的侄儿拖着一条残疾的腿回去,要是那样,我也对不起我们苏家的祖宗。”苏德义很严肃地说。
“听到没有?你的叔叔全是为你身家性命着想才教训你的,我们连还没因放飞车出车祸的,你不能带这个头,你出了事,我们都不好交代。”连长对苏运鸿说。
这时,周围已经围来了一些看热闹的人,有人说:“苏德义对侄儿太厉害了,一点情面也不留。”
有人说:“他不拿自己侄儿说事还拿谁来说事?”
苏德义仍然很严肃地说:“这不是厉不厉害的问题,也不是找谁说事的问题,这是对生命爱惜不爱惜,对今后一生负不负责的问题。我们定的有《施工安全规则》,我们要按规矩办事。不管是谁,不能破坏规矩,这不是说一说,耍耍嘴皮子的事,说到底,是为大家的安全着想,为那条命着想,谁想死,不要在工地上死,谁在工地上不顾死活,我就和他过不去。”
其实,谁也不想在工地上把命丢掉,上工地,那是上面派的任务和差使,加上在工地做事每月有十七块五角的现钱,在老家东坡则没有。有苏德义的不顾情面,大家挖土拉车也都小心翼翼的了。
团里,这一向还平静无事。向晓晗对林岩的政宣工作很上心,在办工地简报时,向晓颔常常陪林岩打夜工,有时打到通宵。入冬以后,冷风瑟瑟地往工棚里钻,地面的寒气让双脚生出又疼又痒的疙瘩来,向晓晗则从厨房的暖瓶里倒来热水,让林岩烫脚。后来她干脆买来几个大的暖水瓶,装满热水,专供林岩烫脚用。事务长贺福林说,林岩好福气,每天晚上“红袖添香”温暖到心里。苏德义你只能干望着。
苏德义说得叫人心酸:“我不指望有哪个女孩看好我,我那个东坡大队留不住美女靓妹,我不能拿人家的终身大事开玩笑。”
安全这一块,几个月平安无事。苏德义每一天在工地转一圈后,也帮林岩做些文字和宣传上的事。
鸦岭原是一道山岭。火车道要从鸦岭通过,要向下挖五十多米的拉槽,形成一个倒梯形,小的底边,才是铺铁轨的路基,大的底边向外张开,斜坡便是铁路线两边的边坡。施工的时候,边坡成了自然的文化长廊,用白色的石灰粉和黑色的煤渣灰,交替着在边坡写字画画,给人一种新奇的感觉,同时也起到宣传作用。
苏德义的毛笔字写得不错,他用石灰、用毛体字写了毛泽东的诗词《红军不怕远征难》《沁园春·雪》《为女民兵题照》。
在修渡槽的时候,苏德义爬上脚手架,用红油漆在渡槽的巨大水泥柱上写了毛体字诗词《清平乐·六盘山》《卜算子·咏梅》。
鸦岭的工程在第二年的暑期就完工了,铁轨渐渐向新路基铺来,民工们慢慢向新路段开去。大队伍转移时,原来的第一批民工大多被换了回去,各公社又抽调来一批新民工,营和连的主要干部也换了人,杨子超回去了,新来的连长黄伟国,是原来大队的副大队长,营里的老营长,公社副书记李启尧回去了,新来的是方学骏,书记换成别人,他当民工营的营长来了。走马灯似的,工地在不停地换人。
六
民工队伍开到铁路线的末端——官庄,一切又重新开始了。
庄稼地里,画着石灰线,钉着木桩,那都是路基的开挖处或者填方地。由于地势稍微平坦了一些,工地上的人不再那么密集了,平地放不了飞车,也不必组织人员分流,管安全的人要大量压缩。各连的安全员还在连任,团里没必要再设专职的安全干事了。苏德义被师指挥部调去当事务长去了,原来的事务长据说是有点经济问题,正在师里接受审查。
事务长,对苏德义来说,是个全新的职务,管着师部一百多人的吃饭的事。这一百多人,不是民工系列,他们绝大多数拿的是财政工资,当的是国家干部,大的有县革委会副主任,有老县委副书记,有老副县长,有人武部的副政委、副部长,还有各科局的官员,最小的也是汽车司机,压路机机手,文工团的团员,只有苏德义是民工。
苏德义从来没干过事务长这种活,他完全要依靠食堂里老一班子的员工才行。炊事员中有个在部队炊事班中干过的老兵油子胡长松。胡长松对苏德义说:“你不要担心你的工作干不好,你只要好吃一点,想方设法,把食堂的伙食搞好,大家吃得满意,你的工作就做好了。这里的人,你不要愁他们没钱,他们有工资,在这里混一天,还有补助,他们下连队又不必自己掏腰包,他们有钱。”
“我不是愁吃饭的人没钱,我是说,这厨房一摊子买进卖出的事,这票这账怎么管理,我还是门外汉。”
“这个,你也不必担心,我给你出个主意,第一,你必须把饭菜票全部换成新的,盖上你的私人印章,再加一个事务室专用章。这样,原来的旧票就一律无效了,只有这样,你的收支才会平衡,否则,你还会给前一任事务长揩屁股。第二,我建议你从你的好友中,物色一个好采购,这人一定要贴心,是个放心的人,这样他采购的物资不管质量还是价格,也就能放心。第三,一定要把账做好,账本上的记录和票据要对上号,要丝毫不差。这样,你这个事务长就当稳当了。”胡长松真不愧是在部队炊事房干过的老兵油子,把事务长的工作特性摸得一清二楚。
“那我就选你当采购员!”苏德义说。
“那不行,我这个人见不得钱,有了大把大把的钱在手里,手心会痒得难受,我就有可能去赌博,去玩漂亮的女人,你千万不要派我的这个差。你若是找不到人,我可以推荐一个人给你,这个人是我的战友,他又是汽车司机,叫张孝成。”胡长松说。
“张孝成?这个名字好熟悉!”
“我把他找来,你和他见上一面,看中了,就用,看不上,再想办法。”
“好,我依你的。”
不一会儿,张孝成来了。果然是熟人,是在新兵连里混熟的。张孝成从新兵连出去就去运输队了,直到退伍,没有再见过面。张孝成也在师部,开的是中吉普,平时事不多,师里的要员要出行,一般都坐小吉普,中吉普常常闲着停在院子里。
苏德义去找师里管车的邓秘书,试探似地说:“我想要用张孝成这个人给我当采购,并且还要用他的车,你看这事能不能安排过来?”
“没有问题,车和人平时都闲着,你给他派上用场,那是好事,你随便用。如果哪天紧着需要用他的车,再跟你说一声,不会影响你炊事房的大事。”邓秘书的答复很干脆,不难看出邓秘书对炊事房还是比较关注的。
三个退伍兵在一起,就有很多的共同语言了,又都是热心肠的人,有话很好说。比如哪道菜做得不好吃,都直接说出来,下一餐一定包你满意。厨房还差什么佐料,张孝成一会儿就买来了。平时,苏德义就钻进中吉普里和张孝成到处跑,看哪里的米好,价格便宜,看菜的新鲜程度和价格,看菜油、棉油的成色,看花生油和芝麻油能批量供应的数量能达到多少(花生油和芝麻油是紧缺物质,只有大的食堂可以少量供应,个人采购不到)。看猪肉的肥瘦,看鱼的种类和大小。两人出去办事有商量还安全。
一晃就是半年。苏德义在师部竟然把食堂办得很有声色。管后勤的冯毓熙主任是个快到六十岁的老财务,他就当着苏德义的面说:“师部换了几届事务长,我只看得上你,一是厨房的饭菜口味更好了,量也多了,价格并没涨;二是你的账做得好,名目清晰,有据可查,让人放心。再是人际关系好,愿意给别人帮忙,大家都觉得你是个很合适当事务长的人。”这是苏德义当民工以来获得的最高奖励了。
苏德义很随合,愿意帮忙是真的。师部有几个老主任,都是些即将退休的职业老手,苏德义对他们特别照顾,经常帮着把米、香油、肉类食品(紧俏食品)买来,送到他们的宿舍去。苏德义想,这些老人真不容易,五十几了,还到这工地来操心,他们本该在家里抱孙子的。这份体量,终于有了回报,冯主任的话,暖了苏德义的心。
七
一晃,就入秋了,田里的作物,都挂上了沉甸甸的硕果。金黄的玉米、橙红的柑橘、待割的水稻,无不呈现出它们成熟的色泽和姿势。
师指挥部有人说,年前要来个大动作,结个大硕果向全县的父老乡亲汇报。这只是言传,在工地上,怎么向全县父老乡亲汇报?拿什么汇报?
没几天,师指挥部来了一批俊男靓女,据说是县文工团的演员来支援工地文工团的。这个大硕果可能就由这些俊男美女来完成了。
林岩也到师部来了,是师工地文工团请他来当编剧的。师里的政宣组把全师民工修鸦官铁路的零星故事,集中起来,组织编写了一部多幕剧,其中有歌舞、诗朗诵、舞台剧。有点中央歌舞团演的《东方红》的格式和味道,只是把题材局限在修铁路的这件事内。林岩负责部分文字编辑,其中串词和诗朗诵出自他的手笔,凡有故事情节的由另外的编剧组织编写。
师指挥部的食堂,一下子增加了几十人,苏德义比平时忙了许多,采购上的事有时还非得苏德义亲自出马,老采购张孝成的中吉普没有几个时候停下来,邓秘书派了他的公差——送接文工团的人,因为排演场地在邻近的一个公社大礼堂。自然,苏德义也不放弃中吉普,这是食堂采购用的专用车。
原来团部的电话员兼书报收发员向晓晗得到了通知,要回去与招生办公室的人见面,因为被大队和公社推荐了,要去上大学。这天她乘坐张孝成的中吉普来到师部,向林岩道别,苏德义在自己房里备了一桌饭菜,把林岩叫来一起为向晓晗饯行。林岩和向晓晗之间,有那么一层微妙的关系,这完全是苏德义、贺福林开玩笑开出来的。苏德义多次对林岩说,向晓晗对你很在意,你不能无动于衷,要主动关心她。团部的事务长贺福林又去对向晓晗说,林岩特别喜欢你,你要热情点,主动点。本来,原来团部那班办事员之间都能自觉地帮别人的忙,相互关心,成了很自然的事,但是,向晓晗对林岩显得更情深意浓一些。苏德义曾问过林岩,你把你们的这层关系明朗化了没有?林岩说过,他的三个妹妹把握着找嫂子的关,他无法明朗化。可见这林岩心里对向晓晗有好感,但又担心他的妹妹们不同意,因为林岩是商品粮户口(城镇户口),向晓晗是农村户口,妹妹们的老观念没改,加了新眼光,要新潮,向晓晗从农村来,难免带着些泥土气息,这可能是妹妹们不能容忍的。因此,双方都没有把那层纸捅破。
席间,苏德义提出要喝点酒,他从办公桌的小柜子里拿出一瓶白酒来,林岩和向晓晗都表示不会喝,苏德义说:“向晓晗这次是来道别的,我作为东道主,不敬一点酒,以示壮行,那怎么行?况且,这一去,不一定会再来了,读大学去了,功课忙,哪里还有时间记挂这工地上的民工老兄?今天,你既然来了,怎么能不喝酒就走?唐代的诗人送友人都要喝酒的,‘劝君更尽一杯酒,西出阳关无故人’,我这里劝妹子更尽一杯酒,出了官庄无故人了。都喝一点,大家在一起一年多,这是缘分。把我除开,你们单独在一起,更是缘分,要喝,不喝,我可生气了!”
林岩说;“我的老同学设酒菜为你饯行,我就舍命陪君子,喝了这杯酒。”
“你们太为难我了,我在哪里都是滴酒不沾的。”向晓晗看着自己的酒杯,有些发愁的样子。
“倒出一大半来,我给你代了,剩余的,你还是要喝完的,滴酒不沾,那就太不够意思了。”苏德义拿过向晓晗的酒杯,把酒倒了一大半在旁边一个杯子里,再递给向晓晗,说,“倒出三分之二了,剩下的作几次喝,我们不会豪饮,就一小口一小口的咪,来!先一起咪一口。”说完,喝了一大口。
林岩喝了一口,脸一下子就红了。向晓晗其实比林岩能喝,她喝了一口,表现得很平静,更没有红脸。
“吃菜!刚才是空腹,容易醉,我们吃菜,工地上不比家里,条件太差,将就点,这花生米是下酒菜,这猪肝也弄出味来了,下酒蛮好。”苏德义看向晓晗不动筷子,就给她夹了一箸猪肝片。
林岩不客气,很随意地吃着菜。
“酒虽不一口喝清,但还是要完成任务的。又喝!”
“我可能喝不完。你看,我这脸,烧得烫人呢!”
“脸红的人,更不容易醉,那点酒,早被血液稀释了。”
“人家看我脸这么红,我还有些不好意思了。”
“我帮你打圆场嘛!女朋友来了,在这么多人面前,有点不好意思,人家都能谅解的。”
向晓晗马上夹了一块粉蒸肉,塞到苏德义的嘴里,嗔怪地说:“不许瞎说,快嚼你嘴里的肉去!”
饭后,苏德义叫张孝成把向晓晗送到团部,林岩说:“我跟着你的车去,再跟着你的车回来,让风吹吹我的脸,我的脸还像火烤一样热。”
见中吉普远去了,苏德义才回屋里边收拾餐桌。他边收拾碗筷,边想着问题,向晓晗回去读大学去了,这林岩的情绪也许会低落一阵子。一个乡村姑娘,读大学去了,跨出了“农门”,就不再是乡村姑娘了,原有的友谊还能维系吗?他林岩什么时候也能走出工地,上大学去呢?苏德义想到自己,觉得就这么当民工也是很惬意的事。
八
通过一个秋天的准备,工地文工团排练的《鸦官情》回县公演了。林岩随着剧团回了一趟家,顺便也去了苏溪河公社一趟,希望能打听到一点他能否被推荐去读书的消息。其实李启尧副书记从工地回去后,已经把林岩纳入被推荐的对象了,只要一有招生的机会,林岩是可以马上上学读书去的。现在是十月末,离招生还差几个月的时间,林岩问到的答案,只是一个模棱两可的话,“一有招生指标,我们会优先考虑你的,你回去等消息吧!”要等也只能回工地等了,待在家里等,会让人急出毛病来。
苏德义不是下乡知识青年,他与林岩的想问题的方式是不一样的,他没有向谁打听招工招生的想法,他一想到公社的方学骏书记,大队的梅德普书记,就断了欲念。世界上有这样的大权在握的人站在你面前,把持着你的命运,你还有什么指望呢?
元旦前夕,师指挥部组织召开了营以上的干部会议,也就是一般的关于工程进度和质量的会议,半天会,会议结束后,近的回去吃饭,远的,在指挥部就餐,生活当然是自理,指挥部没有管下级伙食的先例,不像县里召开劳模大会,要好生安置与会人员。
这天会议结束后,方学骏来到食堂,坐到桌前,向食堂里的炊事员喊道:“打两个菜,一荤一素,三两饭,勾三两酒来!”这是方学骏到工地后第一次到师指挥部开会,还不熟悉工地上的规矩。
炊事员胡长松走过去,很礼貌地对他说:“同志,我们这里是食堂,不是饭馆,要吃饭,请你先买饭菜票,再到窗口去打。”
“你们是怎么接待来开会的人的?”
“对不起,我们师的总指挥长来吃饭,也是交票买饭买菜的,对你要怎么招待,我们没接到通知。”胡长松不紧不慢地说。
“我是师指挥部召集来开会的,你们怎么能这样对待来开会的人?”方学骏大声地嚷起来了。
“事务长!这位同志不拿票,要吃饭,怎么办?”
“不拿票,要吃饭,是叫花子吗?”
“不是,是一位有身份的同志!”
“不懂规矩,还有身份?你真会开玩笑!”
“不信,你出来看看!”胡长松说。
苏德义从事务室出来,走到餐厅,看见就一个人在那里等着吃饭,问道:“这位同志要吃饭?请你来买票!”
方学骏扭转头,看见苏德义,开始很惊讶,慢慢地又好像想起来什么了,说:“你怎么在这里?”
“我怎么就不能在这里?”苏德义反问道。
“我是说你在这里干什么?”
“我在这里管着事务室!你不是要吃饭吗?先到我那里买票,再到窗口买饭菜,我们这里不赊账,没钱买票啦?”
“你们没设会议餐?”
“有主办方结账的餐,以前有,今天没有。今天来吃饭的都要自己掏腰包。”
方学骏下意识地摸了一下衣袋,又把手放下来了。
“要是在早前,我当民办老师那阵子,我可以接你吃饭的,自从你把我的饭瓢子磕了,那就没办法请你的客啦!再说,我的饭,你也不放心吃,因为我对苏溪河的现实有些不满,当个小学老师都有人不放心,怕我害了学生!今天,你还是到别处吃会议餐去吧!不信,你可以去问总指挥长,今天没有人来结账的。”
方学骏发愣地看着苏德义,嘴唇动了几下,没说出声。
“实在对不起,让你很失望。”
方学骏的脸紫红紫红,近乎于猪肝色了。他走出餐厅,恨恨地踢了路上一块半截子砖,气咻咻地走了。
胡长松问苏德义:“这位老兄是谁呀?好像架子蛮大的。”
“曾经是苏溪河王国的土皇帝,你看架子大不大!”
“那怎么又到工地上来了呢?”
“这我就不清楚了,领导下基层,体验生活,准备提拔吧!”
“没有春风得意的派头,不像个将要受到提拔的人,顶多就是个破落户,曾经当过几天官,也摆过几天谱,落荒了也不肯放下架子的人。”胡长松作了概括性小结。
“他还没落荒,还在当营长,今天我又把他得罪了,我要是在师指挥部的事务室待不住了,我回民工连里去都没指望了,落在他手里,没有好日子过。”苏德义觉得,路走到这一步,已经没有退路了。
九
腊月,苏德义比平时忙了很多,工地上的很多城镇户口的干部,都拿着粮票和油票找师指挥部的事务长去买好一些的米,打好一些的油,要带回家过年。苏德义所在的W 县,是一个山区县,商品粮户口的粮食指标,每月二十七斤半,供应的只有一半是大米,还有一半是面粉和苞谷面。每月四两的食油指标,只能打菜籽油。在工地,这里邻近大城市,每月的粮食都可以买成大米,拿油票可以打花生油和芝麻油。师里的事务长每年这几天都是在给这些人帮忙。今年轮到苏德义,他哪能坏了多年形成的规矩?
苏德义有时还把人情做到底,买了这粮油,要送到人家团部、营部去。不是很熟的干部,道一声“谢谢”,留下来吃一餐便饭,喝点小酒。熟的干部,除了喝酒吃饭,有时也问问你家里的状况,个人的情况。有表示惋惜的,也有愿意帮你出些主意的。苏德义是个有啥说啥的直性子人,当有人问起他的以前和将来,他免不了要从唱山歌那里说起,说到大队书记女儿正负数分不开还能上大学,说到他高中毕业,退伍复员,在家不如四类分子。说得听者唏嘘不已。有一个毗连城关区的副营长说:“我的舅子在县教育局,是招生办公室的人,由他们提名招生,比由下向上的推荐,可能更迎合院校来的人的需求一些,当然,推荐这一步不可少。但有人点名要,难道还过不了推荐这一关?”
苏德义说的,让人丧气:“有公社的方学骏和大队的梅德普两人在,就是有人推荐了,也要把你卡死,无论是在工地上,还是在东坡。”
“不能看不到一点光明,也不要失去信心,干部中也有正直的人,也有看重才能的人,人们心里都有杆秤,谁有几斤几两大家自有公论,日子会好起来的。”旁边的一个干部说。
“你们公社那个书记不是到工地上来了么!也许现在苏溪河由另外一个人说了算,那情境可能又不一样,一切都会向好的方面转的。”又一个人说。
苏德义把要当面交的大米香油都交给了那些干部本人,也就随车回师指挥部,他没有去想刚才的那些人的话。熟人在一起,拉家常,说世道,跟逢场作戏没有本质上的区别,谁把这些话当真,那就说明这人很幼稚。
时间已经是元月底了,再过几天,就要过年了。林岩接到家里大妹妹的来信,说县招生办下来人正在了解生员情况,公社打算推荐林岩去读师范学校,问林岩是什么态度。林岩对苏德义说:“我不想读师范学校,师范学校是中等专科学校,以前都是从初中毕业生中招生的,我去读师范学校,那三年高中就算白读了,况且,师范生出来,是教小学的,我看那些乡村小学老师,很可怜,工资低不说,还受大队干部的气,老师在大的运动中,常常被当成运动的对象,一会儿说你是‘右派’,一会儿又说你‘右倾’,一会儿还说你是‘臭老九’,次次的运动,老师差不多都要挨整。我不想读师范学校,也不想当老师。”
“这次机会错过了,也许就没有下一次了,不去,很可惜的。”苏德义说。
“既然有第一次,就会有第二次,这次,妹妹说是征求我的意见,既然是征求意见,说明还有选择的余地,今年不行等明年吧!他们没有说‘今年不去,没有明年’这样的话,那我就还有机会。”
“我要是你,有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对农村的青年来说,有一次跳出农门的机会就算不错了。”苏德义对林岩有机会去读书而不去,感到很惋惜。
下雪了,下的是大雪,大朵大朵的雪花,密密地在银灰色的空中飞舞,伸出手去,一会儿,手上会落满铜钱大的晶莹而且精致的白色花朵。不到一个小时,指挥部就全部披上了白色的雪衣。一个小半天,地面覆盖的雪就有半尺深了。指挥部只得下令,工地停工,等雪停了,地面的雪化了,再上工。有人建议说,这雪,不知哪天能停,停了,不知哪天能化完,眼下就到春节了,不如放民工的假,让民工回家过年,年后正月初八到工地,天一晴就开工。这个建议得到师指挥部的同意,第二天,民工们就得到放假的消息,各连竟然做出一致的决定,先在工地大团聚,过小年,然后回家过大年。
师指挥部每个科室部门,只留下看家护院的人,其他人都回家过年。
张孝成很忙,他已经送了几趟师里的领导,还有领导在等着他,他对苏德义说:“虽然我们战友一场,但现在我顾不了你了,公家的车在上缴到车库之前,我还得把管车的邓主任送到车站去,明年我不见得还来工地,来了工地,也不见得还开车,你走,我不送了。”
食堂还留着一个炊事员,苏得义让他打了一张借条,给了他一些钱和粮票,叫他顺便关照一下守院子的人,大过年的,不能叫守院子的人没年过。交待完了,苏德义把事务室的门锁了,乘着去东坡连的手扶拖拉机,回东坡连去了,他要去那里过小年,再随大队人马回老家东坡大队去。
十
民工连队里过小年,那只是一个说法,哪能过成像样的年!一是在工地上,离家两三百里路的距离;二是寒冬腊月,冷瑟瑟的,火都没有烤的;三是民工们都穷,没得物质准备。既然说要过年,那就凑合着过吧!八个人一桌,一桌一大钵豆腐煮肉片,再加三四个素菜,这已经就很不错了。酒是有的,本地的谷酒,香淳,甜软,大家喝得很尽兴,因为天冷,喝酒可以御寒。平时大家是不喝酒的,一个月三十七块五,还要交给生产队二十块的提留,个人手头只能落下十七块五,这十七块五要给家里寄一多半,自己留一点生活费,哪有钱喝酒?这过小年的钱是事务长从食堂盈余的钱里开支的,羊毛出在羊身上,大家的钱,大家用,一起过个年,算是皆大欢喜了。
过完年,就要起程回乡了,这次,连队包了车,七八十人,包了两辆布篷大卡车,大家挤在车里靠体温互相取暖。车外,冰天雪地,北风呼呼,那个冷,无法形容。为了防止车打滑,车轮子都上了防滑链。车开了,风从前面的篷布缝里钻进来,全车的人都缩成一团,有的人还冷得全身颤抖,上牙打下牙,控都控制不住。归心似箭,这是一点儿也不错的。
卡车只能开到区政府所在地,大家下了车,还有三十几里路,雪封山了,车不敢往里开,只能徒步走回去。苏德义只背了一个大帆布包,算是办的一点年货,这包里有二十斤大米,一斤花生油,五斤酒,这是自己从牙齿缝里节省出来粮食,东坡这地方不产水稻,队里分粮食,全是包谷和杂粮,洋芋红薯都算成了杂粮,哪有米吃。
苏德义到家时已是傍晚了,很远就听到家里有人大声地说笑,很热闹,好像有客人。
苏德义在门外用力地拍了拍身上的雪花,又用力跺了几下脚,脚上的冰凌和雪块被敲碎在屋外的台阶上,响声惊动了屋里的人,首先出来的是民工连老连长杨子超,接着苏德礼也出来了,苏德义的父亲母亲最后走出来。
“我听说民工放假了,你今天要回来,我特意来给你报喜的。”杨子超伸出手去,握住了苏德义的那双冰冷的手,很高兴地说。
“给我报喜?喜从哪里来的?”苏德义丈二和尚。
“我给你送入学通知书来了,师范专科学校,就在Y 市,正月十六开学,你还有时间玩几天,开学时,去师指挥部交割一下就行。我可给你帮忙了,你可要接我喝酒哦!”
“这叫我怎么来谢你呀!能去读大专,这是我做梦都没想到的,我在事务室还和林岩说过,我要是有读书的机会,我一定不会放过的。你给我送来了入学通知书,当然要喝酒的,我背包里就有酒,今天就喝个一醉方休。”苏德义激动得说话都有一些语无伦次。
“饭菜都准备好了,你二嫂在厨房忙着呢!”苏德义的母亲笑盈盈地说。母亲难得露出一次笑容,一生辛苦,一身疾病,为苏德义的民办老师遭遣返,还偷偷地流过眼泪。
“那就进屋喝酒吧!”苏德礼一边往桌子上放菜,一边说。
苏德义进屋放下帆布背包,从包里拿出一个军用水壶,就直接上了桌子。杨子超随后坐在旁边,说道:“我说喝酒,那是说得好玩的,你们还当真了,这就弄得我很不好意思了。”
“您是客人,又存心帮着德义,这酒是应该喝的,只是我们这家里条件简陋,没什么好招待的,真过意不去,您就担待一些啊!”苏德义的父亲说。
“您太客气了,我和苏德义在工地上,就跟亲兄弟一样,他是个有才的人,我这人自己不才,但爱才,他老是呆在工地上,也不是个法子,我和公社李启尧书记一商量,说无论如何,也要给苏德义一个机会,李书记也在工地上当过一段时间的营长,他也了解苏德义,我们两人一拍即合,就这么定了。这次招生指标有两个,一个中师,一个大专,中师给了林岩,但是他不读师范,就换了别人,大专给了苏德义,苏德义要是不回来,我还要给他打电话的。”杨子超对苏德义的父亲说。
“我们边喝酒,边说话,我先敬你一杯,表示感谢!”苏德义端起酒杯,站起来对杨子超说。
两人把杯中的酒喝了,苏德义马上又给杨子超把杯子酌满了酒。
“我们老三幸亏遇到杨书记,要是方学骏,梅德普,老三就没指望了。”苏德礼说。
“梅书记的耳朵根子长在别人的嘴巴上,别人一动嘴,就指挥了他的言行,他自己没把握。公社方书记说一,他不敢说二,他老婆和方书记又有一腿,这梅德普又是一个特别怕老婆的人,他于是就成了一个赶仗狗。群众也看不惯,前一阵子搞改选,党员们不同意他继续当一把手了,一选,他下来了,这是民心,没办法的事。”
“公社方学骏到工地上去了,也没当一把手啦?”苏德义问。
“公社书记也改选了,区党委来了人坐镇监督,一个党委会一开,把他换了下来,他这人就是太跋扈,太专横,只想搞老子天下第一,别人办过的事,他都要否定,这怎么能行!我们党讲的是民主,不能搞专制,他那套只能逞能一时,搞不太久的,别人不会买他的账的。”
“我们只记得说话了,来,吃菜。”苏德义给杨子超夹了一箸羊肉。
“这羊肉味道好鲜啊!”
“我们的羊子,在秋冬两季,吃的是野粮棵子(一种灌木,结的种籽像豆角,只是小一些),那东西有营养,羊子吃了只长瘦肉不长膘,味鲜,不臊。你就多吃点。”苏德义的父亲对喂羊很有经验,那也难怪,穷乡僻壤,田里长不出多少粮食,人们就想别的办法谋生,时间久了,往往会产生出一些有独特谋生手段的人来。
“喝酒,杨书记喝酒,你把通知书都送到我家里来了,可见杨书记是一心帮我的,我读完师专以后,我就回苏溪河来,这里的中学差老师,外地人不爱来,本地出去的又不回来,那像什么话!回家乡把学办好,也是对杨书记和河两岸的家乡父老的回报。来,我再次敬杨书记一杯酒,再次表示谢意!”
“有你这句话,我就应该喝尽这杯酒,到时候,我到师专去接你,再喝你的毕业酒。”杨子超站起来和苏德义一起喝了杯子里的酒。
饭后,杨子超要告辞回家,苏德义的父亲从火塘屋取下一块熏得半干的羊腿,递给杨子超,说:“古人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杨书记对我儿这样关照,我实在拿不出像样的东西来表示谢意,这羊腿是自家熏制的,不值几个钱,杨书记拿去煨了吃,可以去寒,加辣椒煨了吃,可以治感冒,别嫌弃,啊!”
“不能拿你们的东西,送通知书,那是我们兄弟的情分,才那样的。你拿回去,现在都不富裕,自己煨了吃。”
“我说叫不嫌弃的,你还推辞。羊腿,我还多着呢!你还怕把我吃穷?”
“盛情难却,我就收了,苏德义上学有什么困难,想一下,到时候,我帮得上忙的,一定鼎力相助,走时,让我知道!”
“那是一定的。”
苏德义从小桌子上拿起入学通知书,看了又看,这真的是做梦都没想到的事。回家就得到这样的喜讯,看来这日子还是很有过头的。
十一
腊月二十八一大早,鸦鹊子(喜鹊)在屋前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苏德义的母亲在堂屋扫地,大声地对苏德义说:“快起来,你大哥今天要回来,你还去供销社买点杂糖之类的东西,你那侄女就爱吃杂糖。”
“您怎么知道大哥今天回来?他不是每年都到丈母娘家里过年的吗?”
“今天鸦鹊子叫得早,这是报喜的,说今天有亲人来。谁是亲人?还不是你大哥他们!以前他不回来过年,那是房子太窄了,没有地方住,你二哥做了屋,现在屋子宽敞了,他就不愁没地方住了,自然是要回东坡来过年的。”
东坡,其实也不真正的在东边,它只是在苏溪河的右岸的东南面,成一面山岭。太阳只能在升到山顶以后,才能把东坡的地面晒着。早晨,这里阳光常是姗姗来迟。地面的冰凌坚硬如石,要是当着阳光,地面早已是稀泥烂浆的了。
苏德义吃了早饭,走出大门,对面山上的雪化完了,田里到处是苞谷秆子相靠而扎成的垛子,油菜地里一片碧绿。麦田里的新苗清新如洗,绿油油的。朝下看,苏溪河,还笼罩在晨雾之中。山下的雾像一条乳白色轻纱,盖住了河底人间的秘密。
苏德义从家里走到苏溪河街上,雾气已经散了,可以看到明朗的街面。街上办年货的人不少,背笼、提篮里,却并不是满满当当的,人们上街,纯粹是打发那无聊的时光,这几天大雪封山,人们待在屋里,感到非常无聊,好在昨天太阳出来了,苏溪河的积雪溶化了,人们可以上街了。
“苏德义!”有人喊他。
苏德义四下里张望,寻找,不知声音是从哪里传来的。
“苏德义!你几时回来的?”一栋房子的楼上,窗口里向外伸出一个脸来。
苏德义认出来了,那是大队小学的民办老师闵顺禹。“你在这里住?”苏德义问。
“我在这里做事!”闵顺禹说。
“你也没当老师啦?”
“民办民办,临时干干,一有新人,马上就换。”
“你在这里干什么?”
“在这家棕床厂做棕床,按件计工资,比当老师强。”
“你下来,我们好久没在一起说话了,你下来我们好生聊聊!”
“不行,我还在工作,这里是绷床的车间,我就在这里做事。”
“大队小学还有哪些人在?”
“还有一个老先生,张明轩老师,他是公办老师,还没走。”
“民办老师都走啦?”
“是的!”
“为什么要走?又跟我一样挨批啦?”
“差不多,三天里有两天要学习,开会,上面又经常组织考试,检查老师的知识水平和业务能力,要求高得很。他们又不派我们去学习,只是一个考,考,要交钱,你想,我们的那点工资少得可怜,还要不住地交钱,不住地要民办老师跟公办老师一个水平,我真做不到。既要马儿跑,又要马儿不吃草。我真的没那个家底。我不出来学点技术,挣点钱,我连家都成不了。”
“今天腊月二十八了,你们还没放?”
‘我们厂里跟人签了合同,我们正在赶做最后一批床,过年那天是可以回去的。”
“那我就不打扰你了,我还要去办点年货。”
“那你去吧!”
供销社里这几天生意好,山民都赶在这几天来百货店看看,也都只是买点小孩吃的穿的东西,大人自己都将就点,过惯了穷日子的人,都是如此。
苏德义遵照母亲的吩咐,给侄女买了几样杂糖,自己又给侄女买了一顶红白黄相间的有个大红缨子的线织落松帽。他也不知买什么侄女会高兴,侄女五岁,还没上学,她喜欢什么呢?
从供销社出来,一辆从县城开来的双排坐货车正停在供销社门口。大哥苏德仁领着大嫂、女儿从后座走下来,兄弟相见,没有握手,也没有拥抱,只是满脸挂着喜气。
“你修铁路去了,几时回来的?”大哥问。
“回来三四天了,路上很冷吧?早晨妈就说你们要回来的,果然猜准了。”苏德义说。
“妈怎么突然想到我们啦?”大嫂说。
“早晨,鸦鹊子在屋前的核桃树上叫个不停,妈说,早晨鸦鹊叫,有亲人来,猜到你们要回来过年的。”
“鸦鹊叫,还很灵的!”大嫂说。
“那是猜的,鸦鹊和乌鸦是一类鸟,人们不喜欢乌鸦,只喜欢鸦鹊子,主要是鸦鹊是喜鹊,说是可以带来喜气,一种心理作用而已。”苏德义说。
“老年人信这个,你不能当面这么说。”大哥提醒道。
“这我知道。我们回去说,站在这里冷。”苏德义帮着大哥扛起那个大提包,在前面走了,苏德仁背起女儿跟在苏德义的后面,往东坡走去。
山上,冰凌化了,路上一片泥泞。
十二
从早晨起,苏溪河两岸就零星地响起了噼噼啪啪的鞭炮声。是谁家开始吃团年饭了。在这个山旮旯里,一直就流传着已婚子女要接父母来家里过年的习俗。子女多了,那除夕的饭就从早到晚,一家赶一家的吃。正月初一,子女要去给父母拜年,那一天,就都到父母家吃饭。因此,腊月三十吃年饭,是个很忙的活。
苏德义和大哥苏德仁陪着父母到老二苏德礼家过年,这是一次难得的大团圆。以前,总是阴差阳错,一家人在过年这一天,不是老大回不来,就是老三不在家,那个团年终归是弄得不团圆。今年好了,三个小家九个人,终于能在一起过大年了。
苏得礼在吃团年饭之前,从柴棚里扛来一段很粗的栗树,放在火堂里。说这样做,是“进财”(柴),预示来年有财进。其实三兄弟心里都明白,这不过是让老爹开心,老爹信这个。
三十这一天,火塘里的火要烧得旺,一大家人坐在一起,火小了烤不上身,那怎么行,更主要的,还是顺应老话,“三十的火,十五的灯”,一个形式,要那样传承。
二哥苏德礼的小孩还小。苏德义出门当民工时,二嫂还挺着大肚子,小队长才没安排苏德礼去修铁路,转眼,在铁路上度过了两年,现在,小侄儿就两岁了。苏德义领着侄儿侄女在屋外游戏,屋里大哥二哥正拖桌子,放椅子,只要菜一上桌子,就可以吃团年饭了。
太阳升到正空了,阳光照到地面,屋檐的影子,缩在阴沟里,正午了。
“端菜啰!”侄女跑进屋,看见屋里的人正在往桌上放菜,高兴地叫了起来。
“老三!你去外面放鞭炮去!”二哥吩咐道。
苏得义把鞭炮挂在道场沿子上的晾衣杆子上,点了火,站在屋檐下看着鞭炮的炸响,闻着火药的味道。他真的怕火花飞到茅草屋上,这茅屋虽然是二哥的,但是,这是自己与方学骏较量之后获得的胜利成果。
屋里,桌上的菜摆好了,苏德义的父亲叫二儿子德礼盛上八碗饭来,放在桌上。两个小孩想上桌子,老人笑着对他们说:“你们还等一下,我要给你们的老祖宗祭酒呢!”
苏德礼连忙牵回两个小娃,看老爹怎样给老祖宗祭酒的。
老人把筷子搁在饭碗上,嘴里念念有词:“各位列祖列宗,今天是腊月三十,我请你们过年来了,承蒙你们的阴德,我这一家人今天能团圆了。老大从邻县的单位上回来了,老三也被推荐可以去上大学了,感谢各位祖宗的关照,我们老两口也还硬朗,我就敬你们各位一席酒,过年后,你们就各自回去,不要吓着我的两个孙子,晚上,我再去给你们烧纸钱去,给你们零花。”说完,往每个椅子前,洒了一点酒,又洒了一点茶,这才收了饭,另盛热饭,大家落坐吃饭过年。
大家一边吃饭一边说话,话题很严肃,就像一次家庭会议。
“老三,你在杨书记面前说了,师专毕业后,还回苏溪河来教学?”大哥问。
“是的,苏溪河这地方穷,没人愿意来,我作为本地人,毕业后不回来,就像对不起杨书记他们,我这去读书,是他们推荐的,他们的本意也应该是培养了我,让我为本地人服务的。”苏德义说。
“你就不想走出去,在外面工作?”
“在哪里不是工作!回来还可以照顾爹妈。”
“你先不要考虑去哪里工作,读了书以后再说。”二哥说,“家里的事,你不要操心,有我在呢!”
“你们边说话,还要记得给小娃子夹菜,他们先就要吃了,看来,两个小娃早就饿了。”老父亲说。
“几兄弟难得在一起过年,有话在桌上讲,也随意。你不要打岔。”母亲拿眼向父亲示意,还怕他不明白,又说。
大嫂是邻县一所中学的老师,她见小叔能去读师专,也有话要说:“三弟去读师专,现在不忙考虑毕业后去哪里工作的问题,先一心把书读好,在学校,活跃一些,有什么活动,要踊跃参加,实习时,大方些,争取获得实习老师好的评价。毕业后,分到哪里,那是由不得你的。你要有心理准备。”
“我真的还没认真地考虑以后的事,走一步看一步吧!”苏德义说。
“有走出苏溪河的机会,就应该尽量地走出去。当初我在商校读中专时,好多学生都是来自农村,但毕业后,大多去了城市,我是差点儿留在城市里,邻县商业局去要人,要走了我们几个男生,去了那里的商业局,还是把我们分到区里去了。好在那里比苏溪河好,是大的城镇。你毕业后,就应该去大的地方工作,回来了,再就出不去了。”大哥说。
“怪不得你一去就是几年,也不回来,你也留恋大城市!”苏德义对大哥说。
“你读几年书以后,你自己去感受一下看看。”
“不用去感受,城里当然比农村好。”
“那就行了。”
“你们也不必议论去哪里啦!听天由命好啦!”苏德礼说。
吃了团年饭,这山坡上没什么好打发时间的,大哥大嫂,二哥二嫂坐在一起打扑克,苏德义领着两个小娃子逗着玩,父亲母亲回老屋准备明天的饭。二哥说了,今天的晚饭,还在这里吃,明天吃了早饭,要去给老丈人拜年的。
大哥却说:“你隔老丈人近,好!当天可以返回。我要回去,还得等到公社有班车来才行。”
十三
正月初七,苏德义就赶到工地指挥部去了。人家初八要开工,他不提前一天是不行的。况且,还要向师里管后勤的冯主任提出要去读书的事,要他马上物色新的事务长,便于上学之前办好交割手续。
苏德义这几天忙得不行,一是要找去年留下值班的炊事员搞结算,一是要把账清理好,购物的发票,卖出的饭菜票,库存的粮票和现金,要和账目严丝合缝。他打了三个夜工,才把这本明晰账清理了一遍,各种票据核对之后,确定无误才放手。即使是上面来的是高级财务人员,也是可以检查过关的,他有这个自信。
一个星期过去了,也就是正月十五,新事务长来了,一个四十开外的秃了顶的干瘦男子,他一来,就另外开设了一间事务室,在那间新的事务室里办起公来,卖他的特制饭菜票。这个新事务长可能是急着要米下锅,才到粮油仓库去过秤了库存的东西,折算成了票据和现金,却不来接手苏德义的账目和票证、现金,这很使苏德义难堪。
眼看要去报名上学了,这里的一摊子事还搁着,苏德义开始着急了。他去向林岩讨主意,林岩说:“你着什么急?人家那是故意拖着,让你在有好事的时候,给你设个绊,叫你脱不开身,让好事泡汤,那个用心,很阴毒!你不管他的,你先去报名,上学,上课去,钱和票你掌着,着什么急?走时,在事务室前挂个牌子,写上下个星期六,叫大家来兑换票据,那些还拿着你的票的人,到时候可以来换钱和粮票。硬拖着不来的,你写明‘到时不换者,过期作废’。你再把账目和票据往冯主任手里一交,让他去查,这段时间你尽管上学读书去,有问题,冯主任是要找你的,没问题,你就把差交割了,难道你的账还有问题不成?”
“这个你放心,库存的粮油,票据还没兑换的现金,以及账目上的余额,这都一清二楚的。”
“这就行了嘛!你不要管那个新事务长,有事,他要找冯主任的。”
苏德义把账本子和票据用一个大信封装着,钱都在活期折子上,收好所有行李,在正月十六那天,乘班车进市区到师专报到去了。
新生报名,苏德义算是去得早的,很顺利。人家一看入学通知书,交了粮油关系的证明,交了书钱,就算是师专学生了。出来看新生分班的榜,他在中文系一班。后来慢慢地弄明白了分班的依据,当过民办老师的全放在一个班,年龄差距很大,最大年龄有三十多岁的,最小的是十八岁的,他是平均年龄的那个岁数。二班、三班是纯粹的高中生学历,四班是个大杂烩,有初中生学历的,还有小学生学历的。推荐来的,自然政治思想上都没有问题,但文化差距真是大得很。
住宿条件不错。砖木结构的平房,大门在山墙上,进去是宽敞的走廊,走廊两边是宿舍,门对着门。每一间宿舍里,放着四个木架子床,床分上下层,一间宿舍可以住八个学生。苏德义就住在进门靠右挨着窗户的床,睡下面。
去教室,要走一段长长的水泥路,爬几步台阶,向右转,走过花坛,那里是一栋五层的教学楼。中文系四个班,全放在一楼,按顺序,一班在第一间教室里。
从教室走出来,外面是一道不算宽的场子,场子下有七八级台阶通向操场,操场外是铁路,苏德义曾经参加修过的鸦官铁路。
第一天的课,只是认识了几个老师,班辅导员是教现代汉语的,男老师,叫李超,那天上课,只是发了一本他自己编写的《现代汉语新编》,叫大家熟悉熟悉。紧接着,现当代文学课老师走进来,让学生提了一下精神,这是一个年轻的女教师,留着短发,圆圆的脸很红润,眼睛清澈明亮,整体上给人的印象是青春阳光。如果不是有个五六岁的小男孩在门外玩,这个女老师不时冲他笑笑,叫他到别处玩去,人们还以为她是个未婚女。教古代汉语的是个四十多岁的男老师,他和教古代文学的老师有相同的特征,脖子上围着咖啡色的围巾,眼镜的镜架都是圆形的,只是一个呈黑色,一个赭石色。苏德义那个星期有些心不在焉,连老师的名字都没记清。课堂上,老师上课的起点很低,大概他们对学生的基础作了调查,这班民办老师的文化基础,确实参差不齐,有的是教小学低年级的老师,有的是教高中的老师,头几天的课,老师纯属于摸底,讲深了,有人听不懂,讲浅了,有人觉得无味道。苏德义正是高中毕业时,大学停止招生的,那时学生都在大串联,进京见中央首长,于是,他跟很多高中毕业生一样,没机会去高考,去读书。现在通过推荐的渠道上学了,在班上,基础算是中等偏上的。在这一周,他即使不上课,也不会把学习落下多远。
星期六,一放学,苏德义就回工地去了,首先是兑换饭菜票,把钱换回给人家。再是交账簿,师里管财会的冯主任叫来新事务长,说:“你不接手他的账,是什么原因?”
“我没说不接手,我想,这应该由领导核查了,再交接,您没说有没有问题,我不好接手。”新事务长嗫嚅着说。
“那我今天说,苏德义的账,做的精确细致,没有问题,你若不信,你来检查!”冯主任说。其实,冯主任一直是相信苏德义的,苏德义向他交账簿的时候,冯主任根本就没看账簿。
“冯主任说没问题,哪还要我来查账!”
“既然你不查账了,那你们就办交割吧!”
十四
所谓交割,就是看余额,交余额上的现金和粮油票据。原来库存的粮油和燃料,都在余额上。苏德义手头还有一定数量的现金和粮票,他要留足供兑换饭菜票用,还有几个人没在通知的时间来兑换,到时候,他们也会找到学校去,找苏德义把不起作用了的票换成钱的。
一切都交割完了,苏德义要回学校了,正当苏德义要走时,新事务长说:“你就走吗?”
“嗯!还有事吗?”苏德义回过头问。
“你当了快一年的事务长,就没有一点盈余?”
“你怀疑我有经济问题?你查出来了吗?”
“我没有查你的账簿,盈余,那是惯例,连队的食堂盈余,都在放假时过小年开支了。你的盈余,据说师里没过小年,那钱呢?”新事务长好像有什么把柄在手一样,不依不饶地说。
“你没有查账,就说我贪了食堂的盈余,你没证据;连队食堂打给民工的饭和菜的量与师机关食堂打给职工的饭菜的量,是不能比的,在师部食堂吃饭的人,每人心中都有一把尺子,照师部食堂我当事务长这一段时间看,恐怕不倒贴,就算不错了,不信,你问冯主任去。你无中生有,不查账,反诬我有经济问题,我可以把书不读了,我们两个非得把这个问题搞清楚,我们到冯主任那里说说去!”苏德义抓起新事务长的手,就往冯主任那里拉。
“你不要拉我嘛!我自然是要去的。”
苏德义和新事务长再次到冯主任办公室,苏德义把原委说了,冯主任很生气。冯主任对新事务长说:“你账都没查,有什么依据说苏德义在经济上有问题,没依据,瞎说八道,那就是诬陷,那是犯法的。苏德义当事务长,饭和菜的质量和数量,都比前几届事务长的饭菜的量要足,能不倒贴,就已经不错,你办出这个样,我们也就满意了。你先查账去吧!有问题,再来说道,无中生有,你的出发点就有问题。”
“连队里过小年的钱,就是从食堂盈余的钱中开支的,师部没有过小年,这笔钱哪里去啦?”新事务长仍然坚持认为苏德义还有一笔钱没交。
“那好,我们三人先查账,再看盈余去了哪里!”苏德义拖过来一把椅子,坐在门口,然后对冯主任说,“实在对不起了,冯主任,今天不查清这本账,我就会背着一口贪污盈余的黑锅,跳到黄河里也洗不清了,你说的话,人家也怀疑其正确性,我没法子,今天我就坐在这里,弄个清白了再走。”苏德义说。
“那就叫新事务长查嘛!”冯主任拿出一把算盘,递给新事务长,说,“我也陪你坐,你要认真查,查出问题来,你苏德义和上届事务长一样,要接受调查,没有问题,你这个新事务长就把你那张臭嘴闭上,免得走法律途径。”
三个人在冯主任的办公室熬着,新事务长把话说绝了,不查账是不行的,他一个人翻看票据,查对账目,不能说不认真。苏德义叫冯主任去床上休息去,因为办公室和寝室挨着,冯主任没去里屋休息,他就看着这个新事务长查账。
正月里,气温冷,冯主任不断地跺着脚,揉着手。苏德义倒了一杯热水让冯主任焐手,自己也冷得全身瑟瑟地颤抖,在天亮之前,新事务长对冯主任说:“食堂的盈余,都在库房里,在燃料上,小苏的手头顶多,还留有几个没兑换票据的钱。算我误会了小苏,也耽搁了冯主任的休息。实在对不起。”
“说话要凭良心,不能毫无根据地说别人有经济问题,你不查账,无依据,那就是胡说八道。查账了,没问题,你又有点后悔把话说错了。你呀,干脆还是把嘴闭上,不要乱说为好。”冯主任头也不抬,冷冷地说道。
“没问题啦?我明天要去学校了,不要我一要走,你又说还有别的问题,到老扯不清,今天你账也查了,错也认了,冯主任作证,我是清白的,那你就在账本上签个字吧!”苏德义老着脸,眼睛望着别处说。
“写什么?”
“账目清楚,经济清白。”
“行!”
苏德义等天一亮就走了,他怎么也没想到在交账的时候,弄得这么不愉快。当初在接手事务长的时候,前一届的事务长的事,就给他敲了警钟。人可以穷一点,但不能因一点小钱而犯法,那是可以误自己终生的。因此,一直以来,他就注意那本明晰账,只要是给食堂花了一毛钱,也要记下来,免得累积多了,自己脱不下皮来,放牛娃赔不起牯牛。今天,终于可以干净利索地走出师指挥部事务室了,这在人的一生中,算是一个印记,这个印记上留有一丝让人心情不爽的东西,这就是那个没记住他的名字的新事务长的无中生有的“喷粪”。
苏德义回到学校,一身轻松了,再在上课的时候,少了那份牵挂。
十五
苏德义虽然读的是中文系,但是,对美术却特别感兴趣。
这个月,轮到中文系办墙报,学生会管宣传的委员到中文一班布置任务,说中文系那是学校文人荟萃的地方,每一个班都要拿出像样的东西上墙,那是学校的文化窗口,不能丢本系本班的面子。中文系三个年级十二个班,每班要有四篇文章,一班还要拿出刊头。
一班的班长郑庆松说:“苏德义,听说,你有美术基础,你来完成刊头吧!”班长又说,“其他四篇文章,这恐怕要从作文中精选才行,这就要上写作课的老师来帮忙布置作文任务,全班人人动笔,再精选好的散文誊写在大纸上,装饰之后再上墙。现在指派谁写,还心中无数。”
苏德义在过年那天,嫂子就说过,要踊跃参加学校里的活动。这画刊头应该是比较拿得上台面的活动吧!
苏德义画的是青年毛泽东吟诗时的肖像,中国画写意画法,题图上的款是“恰同学少年,风华正茂”。
墙报张贴完毕,一看,中文系还真有隐居的才子。不看文章的内容,单看绘画和书法,就比上一期外语系的上档次一些。
美术系的老师吴昌才对他的学生说:“你们跟着我学了一年多的人物写生,你们有谁能画出这样的刊头?”
学生都直摇头,不发言。吴老师又说:“这个画刊头的学生,要是愿意,我可以破格录取他到美术系来。”
苏德义上前问吴老师:“请问老师,美术系已经上过哪些课程?”
吴昌才老师仔细打量了一会儿苏德义,问:“这刊头是你画的?”
“是的,是我画的,我没有专门学过美术,只是在当兵的那几年,从中央美院的一个学生那里瞄学了几眼。那个学生是到军垦农场锻炼时,被师宣传科特招了的画家,我们科距他科不远,有时就看他作画,画毛泽东的次数多,我就只学了这么一点。”
“瞄学!没坐下认真拜师学艺,已经不简单。你若愿意,可以去我班上学习。”
“你班的学生已经学了哪些课程?”
“素描的课上完了,静物色彩写生也已结束,现在正在上人物色彩写生,你有这个基础。”
“那我还得和学校管招生的领导商量一下,你们班的学生还有一年就要毕业了,我还要学两年,我丢了你们前面学的基础知识,只怕毕业时考不过关,两头都失误了,那就想不得了。”
“你想得很周到,你不愿意进美术班也可以,只要你有时候,想什么时候来练几笔,我们随时都欢迎。”
“那我太谢谢了,有时候我自然是会来向吴老师请教的。”苏德义诚恳地说。
苏德义被这一意外的事,弄得心里纠结了好长时间。去美术系,只要吴老师帮着说几句话,学校有关部门,也会答应的,但是,吴老师的那班美术系的学生,已经是二年级的学生了,他们前面已经学了好几门基础课,剩下的时间,大多要走出去实地写生,他苏德义撵不上他们。再说,读中文系,基础打好了,学别的什么,也就不会吃力,去美术班当旁听生,也没什么不可以的,最后,定下心来,就在中文系呆下去。
为苏德义没有去美术系插班,一班的同学看法很不统一。有的认为苏德义失去了一个成名成家的好机会。持这种观点的人有一多半,他们觉得美术系的学生就是未来的艺术家,成名之后,一幅画卖出的价格,就可以是一个上班的职工几个月甚至几年的工资那么多,那是多么惬意的事啊!还有一少半人认为,若是学了美术回大山沟去教学,那是高射炮打蚊子,大材小用,若是去教别的学科,只可以去小学,在中学会捡不起别的课程,高不成,低不就,一个二黄八调的人,只会被人瞧不起。学美术的进了大山沟,十有八九成不了艺术家,因为那里没有艺术的土壤,在那里画画谋生都困难。学了中文,在人生这个路上也许走得还宽一些。
不管怎么样,苏德义没有回头路可走,原本就录取在中文系,现在仍旧读中文,有什么不对吗?班里,有人拿他当傻子,说他脑子不开窍的大有人在。一个刊头画,弄出风波来,苏德义没有想到过。自己把这事看得很淡然,偏有人有事无事说他下错了棋,走错了路,苏德义为此不再回应,随人们说去。
苏德义不常去美术系吴老师那里看人家画画,后来,他干脆不去美术系了。那里原本没有他的位置,他不是那里的既定成员,别人也不在意他的存在,何必自作多情呢!
苏德义于是把精力全集中在中文里了,课业不重的时候,他就到图书室去读书。他为了让读过的东西不至于瞬间忘却,他开始做读书笔记,把看过的书从书名、作者,到精彩的段落,都摘抄下来,然后他学会了归类,把阅读中摘抄的好文字,整理成几本《华章偶拾》。他后来渐渐偏爱上了写作,在他工作后,发表的一系列教学文章和杂文随笔,都原于他在中文系上打好了底子。
十六
新的学期开学不久,一个星期六放学后,林岩到师专来找苏德义。林岩从校外走进师专没几步,正遇上苏德义从校内往外走,两人相遇,像是提前就有约定一样。老同学之间的偶尔邂逅,先是都惊讶得张开了口,再是握手,互乡上下打量,看对方哪里与以前不一样,接下两人走到旁边花坛里,找了个石墩坐下,开始寒暄。苏德义说:“眨眼就一年了,你还在师指挥部?”
“没有了。我和你一样,也上学读书来了!”林岩说。
“也在师专?我怎么没看见你呢?”
“不是,我在医专,你想,当时叫我读师范我没读的,谁还推荐我读师范啦!”
“哦!那也是。”
“公社李书记真是个好人,去年我回家过年,就在家里玩,没去苏溪河找公社领导,李启尧书记却把医专的录取通知书送到我家里去了。他还说,去年没有令你满意的学校让你去读,今年最好的学校就是医专,再也不能让你老等了。好学校派不到我们那个公社去,再等下去怕误了你前程。”
“这和我那个大队的书记一样,还把通知书交到本人手里,领导中,还有不少好人。”
“读书一年了,还顺心吗?”
“跟得上班吧,班上的学生也不是很齐整,初中学历,高中学历的都有,老师上课的起点也不是很高,跟得上班就行了。”苏德义又问,“向晓晗快要毕业了吧?你们发展得怎么样啦?”
“平时有书信往来,寒假里,她还来我家玩了两天,反正就是朋友关系,跟我和你一样,修铁路的战友。等我把书读完,她已经工作几年了,谁知道以后怎么样?”林岩的话,平淡中掺了几分忧戚。
“只要你的几个妹妹不设障碍,向晓晗不是那种见异思迁的人,你一定要有信心,不能放弃。”
“不是我有没有信心的问题,她一毕业,就有了工作,就有了薪水,那眼光又会不一样的,光我有信心有用吗?”
“你看,你怀疑自己了不是!向晓晗是一个靠得住的人。”
两人在花坛旁讲了一会话,苏德义说:“光讲话不是个事,我们找个地方填一下肚子去,九码头那家绿豆皮煎饼很好吃,中间包了糯米肉馅,两面煎得焦黄,很香,也很便宜,我们去那里把肚子填饱了再说。”
两人从师专出来,慢慢地走着,慢慢地讲着在团部共事的旧话,说到妇女干事邓士芳的丈夫来了,晚上睡觉时,隔着一张草席的那边,一点动静都没有,他们真能坚守,真能把持,谁都不动谁一下,连呼吸的声音都听不到。弄得这边两个小伙子也不敢翻身,免得把床压得过于的响,把对方弄得难为情。
绿豆皮煎饼真的蛮好吃,绿豆皮的特有香味,如清明茶一样香得别具一格,糯米掺肉末的馅子,肉味浓却不腻人。一人吃了两个,吃得满嘴是猪油,两人互相取笑了一番,才拿手帕揩了嘴,打着饱嗝,走出店面。
苏德义把林岩送了一程,在医专大门口才握手告别,苏德义对林岩说:“要有信心,不能放弃!”
林岩笑了一下,说:“你也不要光想着别人的事,你也不小了,有时间,为自己考虑考虑吧!”
十七
苏德义对自己这方面的事,不想去花费心思。他认为自己缺少成家立业的条件,成家的条件,要有一个像样的窝,自己虽然有一个窝,但那很不像样,土坯房,茅草屋,女孩子一听这两个词组,马上会打出免谈牌。立业的条件,也很脆弱,现在自己还是学生,虽然读的是师范,毕业后可以去教书,但是,还要一年多才会毕业,毕业了,分到乡下,仍然不易把业立起来,今天在张村,说不定明天又被调到李村,乡村学校,老师流动性大,所以立业也很难。
苏德义不像林岩,林岩的家在镇里,这个镇比县城还大,家里有着一栋旧式砖木结构的房屋,四间两层,楼下面街有两间门面房出租给了一个商家开着铺子,其余的房子到时候都是他林岩的财产,三个妹妹也都不会招女婿入赘林家,林岩是继承家产的唯一人选。好多镇上的女孩都巴望着去林家当儿媳妇,只是那三个妹妹把着找嫂子的关,那些想入非非的女孩,只好收住那份奢望的心。
人比人,气死人。都是同一届的高中毕业生,都有同样的生活经历,要说,苏德义还有三年的义务兵服役期,他林岩就因为家在镇上,看好林岩的女孩可以说是成群结队,他苏德义就因为家住东坡,而无人问津。
其实,对苏德义有好感的女孩还是有的,但是苏德义在这方面的反应有些迟钝。先是入伍后,有个初中女同学接二连三地给苏德义写信,苏德义不愿过早地谈这一码事情,后来那个女生得不到明确的信息,只有放弃,另求所爱。退伍后,苏德义当民办老师,另一个年轻的女民办老师想和他交朋友,苏德义对那个女孩说,我们都是民办老师,虽然不在一个学校里教学,我们自然是同道者,跟朋友一样。如果我们要谈婚论嫁,那还没有物质基础。我在家里连个开铺的地方都没有,我们不能搁在岩包上过日子吧!一番话,把女孩说得伤心地哭了,哭过之后,和前一个女孩一样,只有放弃,另寻皈依。
有人说,苏德义眼光高。苏德义自己对这个“眼光高”作了分析,第一,可能是说很清高,看不起人,看不起一般的女孩。苏德义否定了这种看法,自己没资本清高,自己算老几!有时还自己看不起自己,认为自己是烂材无用。第二,大概是看得高,望得远的意思,一定是有远大的目标,宏伟的理想。苏德义也自我否定了,自己的命运,是由别人掌握的,即使自己有什么想法,那也是不行的,何必空想!何必痴心妄想!到头来,苏德义还是没有解读清这“眼光高”到底是什么意思。
苏德义在修铁路的这差不多两年里,他也碰到过女孩抛来的带有情丝的眼神,他的心也怦怦地跳过一阵子,但他还是把持住了,一个月十七块五毛的劳动报酬,没有给你预算相亲所具备的必要开支,也没有足够的能力把人家的女儿领回家。那么,一切就免谈吧!谈多了,反而伤害了人家,不谈,也就没有伤害。
苏德义进了师专,看到别班的学生在星期六和星期日成双成对地走出校园,到市区公园一坐就小半天,那份恋情如胶似漆,浓得化不开。但是一班却是另一番风景,好多是已婚者,他们的妻子或者她们的丈夫,在这周末的时光里,一定前来享受天伦之乐。要不,有的干脆回家,去看看孩子,看看公婆或者岳父岳母。
一班的学生,像是一些能够享受特殊待遇的人。
苏德义就生活在这样一个环境,他却享受不到这里面的特殊照顾,也感受不到这里面的无限温馨。
苏德义打发休闲时光的去处,还是图书室。
苏德义只能寄希望于那读不尽的书,希望那书中的“黄金屋”和书中的“颜如玉”不会像普希金的《渔夫和金鱼的故事》那样。
十八
星期天,寝室里基本没什么人了。苏德义起床后,想到的第一件事,是把被套被单和换下来的衣服先泡在盆里,等吃过饭再来洗。被套是当兵时发的既宽又长的土黄色军用被套,用了五六年,已经严重脱色,很有些不好看了。
热水是没有了,管热水的人知道星期天是个人大扫除的日子,有意延长了放水的时间,轮到苏德义去洗脸泡被单,水全冷了。怪就只能怪自己多睡了一会儿。
苏德义把被单放在铁皮提水桶里去接水,接水龙头下尽是大大小小的脸盆,盆里放着些花花绿绿的衣服,这自然是女生的,苏德义不想和女生争那龙头,放下桶就吃饭去了。
食堂关着门,早饭时间已经过去,午饭时间还没到,只有去校外找点吃的,校外的小吃铺子也不靠近师专,要过铁路,过马路,才能看到那一排卖包子卖面条的小吃铺。苏德义随便找了一家小吃铺,买了一碗馄沌,吃了,要回学校去洗衣被。
回到学校,来到洗衣处,什么都没有了,桶都不在了。苏德义有些担心,怕是哪个家伙把玩笑开大了,他这军用被套算是个纪念品,谁把它处理了,就没有这东西了,晚上睡时也就不方便了。他并不担心有人会偷他的这些破旧的衣被,送给别人,都不会有人要,谁会拿那些连他自己都看不上的东西呢!
苏德义在担心的时候也不免去四处找找,男生晾衣被的地方没有,那里都是大半新的衣服和被单,没有一床军用被套。女生晾衣被的地方在她们寝室的后面,不穿过寝室大门是见不到的,守门的管理员很不好打商量,见着男生过来,就会木着脸说:“这里是女生寝室,男生止步。你们若有约会,请到外面去约,不要来这里。”
“我是想看看里面晒了我的被套没有!”苏德义解释说。
“那我管不着,你要找谁,我替你喊去,你想就这么闯进去,那是不行的。”
“我真的不找谁,只是想去晾衣场子上看一下。”
“你们男生猴精鬼怪得很,尽想打我的马虎眼,没门!走吧!”
苏德义只好垂头丧气地回寝室,一见没了被套的棉絮堆在床上,自己的换洗衣服也不在,真有些手足无措。只好用棉絮捂着自己,躺在床上,后来竟睡着了。
“苏德义,你出来一下!”下午,太阳下山的时候,有一个女生在窗外喊着他的名字。苏德义掀开棉絮,看见窗外站着一个女生,手里抱着叠好的衣服和被套,另一只手提着铁皮水桶。他马上下了床,走出门去。那女生是二班的文娱委员常丽娟。
“是你给我洗了被套和衣服,真麻烦你了。这被套好长时间没洗了,加上旧得脱了色,一看,就不干净,让你帮着洗了,真不好意思。”苏德义真的有些失态,脸都红了。
“你也太不小心,把衣被放在水桶里,就丢在龙头旁边,人却走了,弄丢了怎么办?”常丽娟说。
“也不是故意丢在那里的,看见洗衣服的人多,尽是女生,我也不好去抢龙头,就放在那里,吃早饭去了,回来才发现水桶和衣被都不在了。我也四处找了,只差找到你们女生寝室去了。”苏德义说。
“我们那个管门的大妈很厉害的,她从来不准男生进女生寝室门,那也好,我们女生也就不担心丢东西这件事了,只是有的女生的父亲来看女儿,被他挡在门外,弄得很尴尬,有这么个管家婆,还是蛮放心的。”常丽娟把叠好的衣被递给苏德义,又问,“你会套被子吗?要不要我帮你套去?”
“这就不用麻烦你了,我在部队的时候,所有的洗衣洗被套都是自己动手,这个小事难不住我。”
“以后有衣服、被面要洗,就叫我一声,我帮你洗,这都是小事,女生心细一些,也许洗得干净一些。”
“我是个粗枝大叶的人,洗衣服都拿肥皂拼,也不讲究到底洗干净了没有,总之,这次是麻烦你了,以后还是我自己来吧!”
“我发现,你这个人有点封建意识,与女生交往,都隔着三尺远的距离。”
“我这个人很愚钝,总怕自己说话做事失了分寸,得罪了你们女生,因为女生的心都很细,很在意别人的细微态度,我这人又很粗心,所以我很怕接触你们女生,并不是我有封建意识。”
“从你刚才说的话来看,你的心还是很细的。”
“有你的鼓励,我的心会细起来的。”苏德义破天荒地和别个班的女生说了这么多的话,连他自己都惊讶了。
十九
“听说,美术系的吴老师要你去插他的班,你怎么没去呀?”常丽娟问。
“是有这么回事,他们那个班早我们一年入学,我去了,要掉他们一年的课,等他们要毕业了,我还要读一年的书。再说,读了美术专业,回到我那个山旮旯,也派不上什么用场。我录取是中文系,干脆就读中文,这就很好。你们二班也知道这事?”苏德义本来不愿意听人们再说这事的,但今天是别班的学生这么问,不好不说。
“你那刊头画得那么逼真,又有诗意,谁不知道你的大名啊!”
“让你见笑了,那画也画得仓促,班长催得急,草草地,交差似的,这并不是我自己满意的东西。”确实,苏德义画那刊头是催急了,打了一个夜工,赶出来的,晚上的灯光不像白天的自然光,用色不好把握。
“你不学美术,我们都感到很惋惜的,你的基础那么好,又有这方面的天分。”常丽娟在说这话的时候,脸上都带了惋惜的神色。
“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人家今年就毕业,据说他们马上要去外地写生去,回来就分配。不过我觉得学中文也不错,业余画一下画,也很有意思,对没进美术系,也不后悔。”苏德义说的是实在话,当初下决心不去美术系,也是想过,业余也是可以画画的,把画画当成业余生活来过,就很有意思。
“我要是有你这样的机会,我一定会去插班的。”常丽娟说。
“你的歌唱得很好啊!去年元旦晚会,你的主持人台风也是艺压群芳的,尤其是独唱《花儿为什么这样红》,就很有味道,很好听。”
“那也是赶鸭子上架,逼出来的,我们二班的班长把安排节目的任务交给我了,可我就安排不下去了,我就只好自己来,也算出丑卖乖了。”
“我是那次晚会,知道你名字的,你有音乐天赋,怎么没去读音乐系?”
“还不是没有碰到机遇!”
“也是,人要走向成功,光有天赋是不行的,还要有机遇。”
“不说了,你自己会套被子,我就不帮忙了,没事,我就走了!”常丽娟看了一下天色,说,“要吃晚饭了,今天星期天,有晚自习,不聊了。”
“你帮我洗了衣服、被套,我怎么谢你?要不,我接你上馆子去!”苏德义的脸上流露出的是真诚。
“那就谢了,今天不去了,以后再说吧!洗衣服是顺手的小事。”常丽娟说完,转身走了。
苏德义见常丽娟走了,这才抱着被套衣服,提起铁皮水桶,回寝室去。
常丽娟给苏德义洗了被套和衣服,苏德义总觉得自己欠了人家一个人情,又不好意思主动搭讪去跟人家说话,有时想去接近常丽娟,但这些时候常丽娟身边往往有很多男生或者女生在一起说话,他话到嘴边,只有不做声。
常丽娟是一个热情大方的人,因为热情大方,她才能成为学校文娱活动的中心人物,像文艺晚会,她常是主持人。运动会,她又是播音员。班级间的歌咏比赛,她必然是个指挥者或歌唱者。她的气场能压倒音乐系的声乐老师,她俨然是学校文娱舞台的台柱子。二班的男生像影子一样跟随在她身后。星期日,邀常丽娟上馆子的男生,不计其数,苏德义偶然见着,只好悄然回避。
有一次,苏德义去收发室外的信件摆放处看信件,那里就摆着两封常丽娟的信,一封来自一个部队机关,一封来自另一个市的文化机构,常丽娟的交际范围广泛,说不定这里面就有她定终身的对象。苏德义很感谢常丽娟的热情相助,但是他知道,若与常丽娟有机会交往,那必然也是走不到一起的。若那军人是常丽娟的对象,那趁早打消不安分的念头为好。
不久,苏德义看到一个穿四个袋的军人把常丽娟领到街上去了,回来时,常丽娟换了外套,军人则拎着大包小包的东西。这让二班的男生傻了眼,谁都不敢再碰常丽娟了。可是常丽娟还是和原来一样,待人热情大方。
苏德义觉得,常丽娟真是个好人,她从来就不把自己上得舞台,下得洗衣台当回事,在同学之间,在男生当中,她仍然是落落大方。
又是一次洗衣服,苏德义在接水龙头处见到了常丽娟,苏德义笑着说:“你也来洗衣服?”
“你也洗衣服来啦!快拿来我帮你洗!”常丽娟说。
“不用了,我已经快洗完了。”苏德义说。
“你怎么那么生分?我们教室挨教室,这么熟的人,你拒绝干什么?”
“真的,我洗完了!”苏德义把拧干的衣服放在桶里,让常丽娟看。
“这一向,你像是在躲避我,你怎么啦?”常丽娟问。
“哪里的话!你身边那么多同学围着你转,我的脚插不进去!”苏德义笑着说。
常丽娟一愣,说:“一个班的同学在一起,有什么不正常吗?”
“太正常了,我插进来说话,就不正常了。”
“为什么不正常?”
“你和同班的同学在一起,没人说什么,我插进来,我就是一个外来者,有人会把我打趴在地的。”苏德义微笑着说。
“谁敢打我的艺术家同学啊!”常丽娟双手叉腰,傲然地说。
“那个解放军同志啊!”苏德义顿了一下,接着说,“他能让我插脚进来说话吗?”
常丽娟愣了一下,突然哈哈大笑地说:“你搞误会啦!他是我哥!”
二十
“哦!是你哥呀!那我真的弄错了。你要知道,军人的那一个人是碰不得的,弄得不好,是要掉饭瓢子的!”苏德义半认真,半开玩笑地说。
“正常交往也不行?没那么严重吧!”常丽娟说。
“正常交往当然可以,往深处交往就犯忌了。”
“往深处?有多深?”常丽娟似乎不太明白。
“越过同志关系,发展到朋友关系,那就危险了。”苏德义记得,他在部队的时候,他的一个同科室的战友,未婚妻在单位里和别个男同事交朋友,最后那个男同事差点丢了工作,还一头雾水。因为他们什么都没发生,仅仅是朋友而已。人家追究的是你的做法不利于保证稳定军心。
“同志关系与朋友关系有什么区别?”
“比如学生,同学关系就相当于单位里的同志关系,同学中,男生和女生处于朋友关系,那里面一定加了恋情。同志关系是工作关系,朋友关系靠感情维系。”苏德义边想着,边说,“我的这个解释也不知是否妥当,应该是这个意思。”
“怪不得你有时候说话办事态度迟疑不决,这与你看问题的方法有关,你这有点非白即黑,同学间交朋友一定掺着感情?没有感情就一定不是朋友?”
“对的,同学关系发展成朋友关系,一定是加了感情因素,没感情因素还能交往下去吗?”苏德义强调感情因素,就是看常丽娟有什么反应。
“你说得有一定道理,但我也不完全赞同。我认为,同学之间是有感情的,我甚至还认为,同学就是朋友,一起学习的朋友,一起玩的朋友,比如,我和你,是同学也是朋友,硬是把这两者分开,好像交朋友就是谈恋爱,我不敢苟同。”常丽娟的明确态度让苏德义措手不及。
苏德义原本是想根据自己的理解把同志和朋友的区别作个解释的,没想到常丽娟的理解比他老辣多了,同学即朋友,多么宽泛的解释。
“你们在研究什么呀?”一个女同学来洗衣服,笑着问道。
“研究什么呀!说说话呗!”常丽娟回答说。
“你们慢慢说话,我晾衣服去了。”苏德义提着水桶离开了洗衣台子,去寝室后面晾衣服。他认真回忆刚才的对话,自己说错了吗?作为男同学之间或者女同学之间,同学即朋友那也说得过去,男女之间好像还是有一层隔膜的,朋友这个词语的运用不是可以随便宽泛,随便广义的,太广义了,那么它的狭义就不好用了。苏德义记得朋友的狭义就是在婚姻上所谈的对象。
苏德义回到寝室,躺在床上,思绪很有点混乱,怎么也理不顺,他于是用换位思考的方式,从常丽娟那方的角度来考虑,男女之间,动辄谈朋友,把朋友泛化开去,同学即朋友,既可以抵御很多骚扰,又不致于让对方尴尬,我们是朋友,尽管我们是异性的朋友,那我们之间也不必把过多的感情投到里面去,更不是谈“对象”这样的意思。若是这样,那很多问题就好解决了,谁要来提谈朋友,归结起来,那关系还是同学或是同志,你就谈吧!
苏德义这样一想,觉得是自己太在意这个女同学了,人家的偶尔帮助,纯粹是友善的态度形成的自觉行为,这与感情没有关系。谈朋友这样的意念都不要起为好,否则,那就玷污了人家的善意。
时间过得很快,转眼就是三年级了,学校来了一个班级微调,以民办老师为生源的一班抽了一部分学生进二班,二班原来全是高中生生源,苏德义因是教过民办的高中生,这次微调,把苏德义调进了二班,就坐在常丽娟的后边。苏德义原来想接常丽娟上馆子的许诺,这回有机会实现了。周六,最后的一节课,苏德义在常丽娟的背后小声说:“常丽娟,把笔记借我抄抄。”常丽娟把笔记本递过来,苏德义写了一张纸条夹在笔记本中递到前边常丽娟的桌上。
下课后,市里的学生都回家里去了,苏德义走到铁路旁,停停走走,他邀约了常丽娟去江边码头的馆子吃饭的。大约过了十分钟,常丽娟才到达铁路,常丽娟说:“上馆的事就免了,我们就在铁路边走走,等学校开饭的时候,我们回去吃,学校的饭,你不吃,他们也不会退钱退票的,不吃,就让别人捡了便宜了。”
“我老早就说接你去上馆子的,接了,不去,好像我是虚情假意的,不像话吧!”苏德义说。
“你接,是真心的,我们不去,也不是假意,这不就行了!”
“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你帮我洗衣被这个忙,我说要还你个人情的,你不领,我就像杨白劳,这债就还不清了。”
“情领了,饭就不吃了,说不定,我还要请你帮忙呢!”
“只要我能办到的,我一定帮你。”
“我是说以后,现在不用。”
“什么时候都行,我在铁路指挥部当事务长的时候,很多干部还请我帮忙买紧俏物资呢,我最愿意给人帮忙的啦!”
“你的生活经历那么丰富,怪不得你写起作文来,轻轻松松的呢!源头活水多的缘故啊!”
“我在作文课上,虽然有东西可写,但是词汇少了,干干瘪瘪的,不生动,没有你们写得那么细腻好看。”
“我发现,你这个人很自卑,明明的,各方面都有一手,可总是觉得自己不如人,这样不行的!你要有自信心。”
常丽娟点着了苏德义的死穴,苏德义好长时间没有话说。
二十一
苏德义和常丽娟沿着铁路慢慢地走着,好一会,两人都默不作声。
“毕业了,你准备去哪里?”苏德义想,既然把常丽娟约出来了,都不作声,干走着路,也太“白开水”了,不妨,问问她对毕业后的想法,既可以打破沉闷的气氛,也可以摸摸人家心里的底细。
“能留在市里更好,留不了,回县里也可以,总不至于到乡下去教学吧!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回原籍J 市去了,在市文化局工作,他还来信问我愿不愿意到他那个市去工作,这个我还没想好,在分配的时候见机行事吧!”常丽娟回答得很平淡,也不难看出她追求的目标很高远。
“你在音乐上那么有天赋,能去文工团工作,也应该是一种好的选择。”苏德义说。
“这要看是哪级文工团,市级,还差不多,县级,都是些跳忠字舞水平的料,还不如去高中教书。”常丽娟对县级文工团的演出水平还很有一些看不起。
“那也是,我们读的是师范,去教书,那是对口的选择,除非人家点名挑选你,一般人改不了教书这一行。”苏德义说。
“教书有什么不好?职业高尚,老师是人类灵魂的工程师。我高中时的语文老师,我就很崇拜,他书教得好,歌唱得好,小说写得好,剧本也编得好。他一回原籍,就被他们那个市文化局要走了,他在那里吃香得很!”常丽娟对他的语文老师确实很崇拜,说起她的这个老师,她不免有些得意。
“这个老师一定阅历丰富,到不惑之年了吧。”
“谁说的?他还只有二十几岁,还没结婚呢!”
“哎呀!这个老师太有作为了,我要是个女的,我早追他去了。”
“很可惜,你不是个女的!”常丽娟笑着说。
“他既然来信问你愿不愿意去他那个市工作,你怎么不回信说愿意呢?”
“我还没想好,不能说,一毕业,马上就嫁人吧,女人总得出息一点!”
“佩服,你将来,一定是个女中豪杰。”苏德义终于摸着了常丽娟的思想脉搏,她确实不是一个目光短浅、随便屈就的人。
“回去吧!是晚饭的时候了。”常丽娟对苏德义说。
“真不好意思,说是请你吃饭的,让你回绝了,但我的心是真诚的,没有一点虚情假意,老天可以作证。”
“还是那句话,情领了,饭就不去吃了,来日方长,朋友之间还计较这点小事?”常丽娟的大度,使苏德义收起了那份不安的心。
苏德义明白,常丽娟心里一直装着她的语文老师,凭答应那个回原籍的语文老师的询问,就是“一毕业,马上就嫁人”,说明她要嫁的人,应该是那个“只有二十几岁,还没结婚”的老师,“没想好”,只不过是还有挑选的余地的说词。苏德义知道,自己不是那个“想好”了人,他与这码事没有关系。常丽娟的不应邀吃饭,已经表明她不愿深谈下去,不愿投入感情,这和她“同学即朋友”的观点是一致的。
苏德义被洗衣被这件事弄得一度心猿意马,现在已经恢复到此前的状态了。苏德义不是那种欲求不满,就耿耿于怀的那种人,难道人家帮了你还错了吗?
苏德义收住了那份不安分的心,他觉得,从农村来的学生,现在还不是找朋友的时候,整天心猿意马地想心事,还不如趁早多学点教育教学的知识,为以后的工作打好基础,这才是师范学生毕业前应修的正果。
二十二
常丽娟还是坐在苏德义的前面,在课间,与苏德义还是常常说说小话,同学的友情不减。上课的时候,苏德义眼睛盯着黑板,听着老师讲课,课间,除了完成作业,常常走出教室,在室外和同学聊些天南海北的事。
这以后,苏德义真的在回避与常丽娟的接触,他似乎觉得再与常丽娟往深处交往下去,也肯定还是那个“不结果”的结果,反而会花费时间,花费精力,这不利于学业大事。
苏德义想,心里存一份对别人的谢意,比存一份对别人的怨要好。更何况这里面哪里有怨,只是自己想得多了,就像人们说的“单相思”,与别人无关的,以前想得多了,现在不去想它,矫枉必须过正。
实习将近用了大半个学期的时间,多数学生是在市区中学实习,还有一部分学生回到他们所在的县中学实习去了,只要回校时有一份实习指导老师的评语,实习学校的鉴定就行了。二班绝大多数的学生是跟着班上的辅导员老师在市区实习,班上有几个女生不在这批在市区实习的人中。
实习是顺利的,当过民办老师的苏德义,又当过民工团的安全干事,还当过民工师的事务长,在公众面前说话习惯了,没有怯过场,现在读了将近三年的师专,不用说专业知识掌握了不少,就教学而言,平时留心老师的教学风范,实习时观摩人家原任课老师在课堂上的言行举止,看得多了,也让他知道如何把控上课时的那四十五分钟,这比其他没有那份历练的人老练多了,因此,实习对于苏德义来说,一切顺利,评价颇好。
实习结束了,各县教育局的人来到学校,与自己那个县的毕业生开座谈会,说的话无非是家乡领导推荐你来读书,说明是家乡的人民在培养着你,你要知恩图报,要回县为家乡的教育事业作出贡献。
离校的那一天,苏德义看见常丽娟是被两个文质彬彬的男生接走的,有同学说,常丽娟是被J 市文化局的人接走的,上了一辆黑壳的小轿车。苏德义认为,这是必然的结果,不过,常丽娟的那个语文老师未必是她未来的那一半,常丽娟的心大着呢!
“苏德义!”这时,有人叫着苏德义的名字,很耳熟,苏德义循声望去,东坡大队的杨书记从远处走来,老远就说:“终于等到你毕业啦!苏溪河等着你呢!”
苏德义笑着说:“你还怕我食言?我是那样的人吗?”
杨子超说:“那不见得,刚才还听外面有人说,你们有个女学生到外市攀高枝去了,辜负了家乡领导的推荐,也辜负了家乡父老的栽培。”
“话不能那么说,那个女生到外市去,是谋求发展去了,这不是什么坏事。”
“照你这么说,你也不想回东坡啦?要在城里谋求发展?”
“县教育局来人和我们座谈了,我表示的态度是回县,回家乡!”
“我推荐的人哪会有错?”杨子超拎着苏德义的行李,在前面大步走了,苏德义和同学道了别,也走向了回乡的路。
这正如苏德义在笔记本上写的那首《东坡引》那样:
须记归乡路,
还忆乡人嘱。
莫忘东坡生计苦。
寒鸦知反哺,
寒鸦知反哺。
故歌凄楚,思续如堵,
怎忍听,孺子哭。
决心本自难时出。
乡孺要救赎,
乡孺要救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