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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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抗战爆发,广平与朱安的联系被切断。

日军占据了上海,保持“中立”地位的英法租界成了惊涛中的“孤岛”。霞飞坊属法租界,而广平的住处又是公开的,所以人来客往,差不多成了进步朋友们的一个无形联络站。

从1939年春夏开始,年轻的广东姑娘凌山成了许家的常客,广平母子从不把她当外人看,天南地北,无所不谈,成了极知心的朋友。

一天吃过晚饭,广平房间里,两人靠坐在床边闲谈。

凌山望了望她所敬重的许先生:高大、健壮,在广东人中的确是出类拔萃的,穿一件半新不旧的深色旗袍,椭圆脸上的大眼睛很有精神,只是齐耳的短发已经花白了……姑娘心里涌动着许多的感触,想了想,说:“许先生,我曾经算过,他比您年长十七岁,对不对?可是你们情深爱切,以沫相濡,真难得。”

“路,不是从没有路的地方践踏出来的么?”广平坦然地回答,“不过你知道,也不是一帆风顺的,我们遇到的波折可不少。”这些波折,凌山从书本上或是道听途说,也知道一些。“那么,年龄呢?”她脱口又问。

“你很想知道吗?”广平眨了眨眼,笑了,因为她知道这正是凌山生活中遇到的问题。

“当然,很想,非常想。”姑娘认真地说。

“年龄么?”广平慢吞吞地说,“唔,那是个比较复杂的问题,不能一概而论,得看具体情况,什么事情都是相对的。”

凌山目不转睛地凝视着广平,她觉得许先生既重感情,又富理智,所以很想“榨”一“榨”她的人生经验。

广平沉吟片刻说:“平心而论,年龄与兴趣是关系密切的,年龄相差过大,兴趣也会截然不同,这是自然现象,不足为奇。年轻人爱活动,兴趣广;年过四十,人已定型,兴趣也没有那么多了。但是年龄的差异是不能阻碍真正的爱情的。如果彼此有更大的共同点,比如对生活持共同的看法,对人生抱共同的目的,品质相同,兴趣一致,年龄就不是主要的了。”

凌山很想听许先生亲自讲讲她的恋爱故事,好几回话到嘴边又咽了回去,终于还是拐了个弯儿,提了出来:“看来,求爱总是男方采取主动,你看怎样呢?”

“为什么女方一定要等着被动呢?”广平反问道,随即又自问自答似的说,“既然恋爱是男女双方的事,心心相印,心有灵犀一点通,两个心向着一个目标前进,怎能分出彼此——谁主动谁被动呢?”

又谈起友人刚翻译出版的苏联革拉特珂夫的长篇《士敏土》,谈起小说的女主人公黛莎,广平称赞她从一个贤妻良母终于变成一个和男子并肩建设新生活的新型妇女,但对“一杯水主义”的恋爱观却不敢苟同。广平是个认真的人,认为恋爱也应该严肃认真,应该把爱情与婚姻统一起来,作为性道德的标准,男女双方应该平等相待,互敬互爱。妇女解放和男女平等并不等于性爱就像喝一杯水或握一次手那样随便,她主张以爱情为基础的一夫一妻制。

“你真的幸福么?”凌山请求广平原谅她的直率,既然开了头,她就索性要趁机问个究竟了。

“当一个——像他这样的作家的妻子不容易呢。”广平一股脑儿地抖出了十年来照料丈夫的艰辛,这些话听起来像是诉苦、发牢骚,但她绯红的脸上却流露出一种幸福感。

“许先生,我希望能得到正面的回答。”凌山提醒她。

“唉,不要逼人太甚嘛!”她抬眼瞅了瞅姑娘,笑了笑说,“对于幸福,不同的人自有不同的看法,讲究‘嫁汉嫁汉,穿衣吃饭’的人当然视我为疯子,为‘匪类’。可我觉得,十载恩情,毕生知遇,师长丈夫,融而为一,就是莫大的幸福。唔,你说呢?”

“究竟是什么这样吸引您呢?”凌山真怕把她给问得不耐烦了。

“啊,不错。他的精神世界是多么惊人地丰饶广阔,不能不叫人倾心;他身上具有潜在的吸引力,能够令人感到生的伟大……总而言之,他需要我,需要我的关心、爱护、支持和帮助,需要真挚的爱情,需要青春的活力。我们能够一起‘带着镣铐进军’,我感到无比的光荣和幸福。”

这一下该满足了吧!凌山姑娘!

不!她还有一个想提而未提的问题。提吧,怕会引起许先生不高兴;不提吧,总觉得有块骨头卡在喉咙上,不吐不快。

正好有一次大伙讨论妇女问题,趁热打铁,在晚归的路上,凌山硬着头皮问许先生:“他去世时,您还不到四十,为什么不再结婚呢?难道是封建烙印在作祟?”

广平不声不响,直往前走。这是凌山开始没有料到的,她非常懊悔自己的愚蠢,竟提出这样刺伤人心的问题。

广平叹了一口气,说:“你呀,聪明一世,懵懂一时!夫死不嫁就是封建,好家伙!”停顿了一会儿,她又自言自语地说,“‘忘记我,管自己生活。’我知道这是他对我的遗言……他的一言一行,已经融合在我的生活里面,犹如病弱的人曾经输过血一样,身体里已经渗透了别人的一部分血液,就是想忘记,事实是存在着,终于成为不可能的了……在他死后,我对他生活的各方面似乎更能了解了……”

夜风从苏州河上吹来,凉凉地,灯火在静静流淌的河水上闪闪烁烁,在广平像深潭一样的双眸中闪闪烁烁……

从前也有这么一个夜晚,看完电影出来,没有叫上汽车,他们就过了苏州河的大桥去等电车。等了二三十分钟电车还没有来,鲁迅就倚着苏州河的铁栏杆,坐在桥边的石围上,拿出香烟,装上烟嘴,悠然地吸着。

海婴不安地来回乱跑,父亲招呼他和自己并排坐下。

一家子静静地瞧着映着灯火的河面。

那河水也像今夜一样地流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