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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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每当夜里,广平都不敢走到昔日的卧室里去,即使有事非进不可,也急急地把事情办了就走出来。

是畏惧幽灵么?不!以前她的一个好朋友死去,她就热烈地希望能有幽灵,可以和她像生前一样来往。其实,现在她最怕的是那明晃晃的灯光,使积淀在这屋子里每一角落的印象,都清晰地浮现出来——

靠门的方桌上,放着许多的书,每一本,每一堆,每一摞,都经过他的手的摩挲;大的书怎样搁,小的书怎样放,他都有一定的处置;书堆上还有那一匣散开的线装书,中间夹了各式的签条——“不,我怕看它,我没有正视它的勇气。”她想。

书堆下面,拿掉桌布,那旧式的红漆木桌子,是他生病前特地从别的地方搬来的。为的是好方便他,省些力气,在房间里取点炉火温暖,吃起饭来舒服些。这里也曾招待了不少朋友同吃——“不,我怕看见这桌子,想起了一切的一切,我是多么脆弱呀!唉,没有本领的人。”

那衣橱,仍旧挂着他最后出门穿的那一件破旧黑哔叽的袍子;那橱柜,空空洞洞,好似她的心头一样;放他夜饭后时常喜欢吃的糖果点心的衣橱的另一角,她更怕看到——“它会招引我想起他要东西吃时的神气。他叫我‘忘记我’,这叫我如何能忘记?难道这些真如烟云一般消散了,捉也捉不住?”

那张破了的藤躺椅,她原来私心准备等搬了家(如果他不死,他们准备10月25日以前搬家,因中日关系紧张而此地又日侨居多),偷偷地买一张西式的绵软的,只要已经买到手,多花些钱他也不会再吭声的——“这计划我却没能够实现,他花费了大部分的光阴工作,而作为休息的所在,直到死,还是这破藤椅子。真是没福消受比较舒适的物质生活呢,还是我的错失呢?我没有法子再去问他,这疑问将埋葬在我的心坎里,直到我与生俱去。”

那书桌,到上海以来,他在上面消磨了九年的光阴,桌上未完成的稿子,日常的文具,每天离不得的烟具、茶杯等,都摆在眼前,哪一件不是经过他的手泽呢?——“唉!最揪心的是忙时,左手拿着烟,右手执着笔,聚精会神地工作,那紧张程度是可怕的,不等相当的机会是不肯歇手的。消耗他生命最厉害的就在这辰光,而且一切作家的生命,不都是这样地耗掉了的吗?”

那藤椅的右方,是那缸苏州鱼,她曾和他一同铺沙,灌水,安放水草,再把鱼慢慢放下去;害怕水苔铺密了,妨碍鱼的呼吸,他时常亲手将它们去掉。现在鱼的呼吸好好的,活泼泼地游泳,而那朝夕亲近它、爱护它的人,倒停止了呼吸——“鱼假如也有灵魂,恐怕它的泪要和缸里的水一样深吧?然而我,既不是鱼,也没有停止呼吸。我走入这房中,无名的空虚就袭击着我,我只觉一切都和我生疏了。这不是我往日的境遇,这情景我不熟识!我那房中是要有他存在的。他却去了……这房间我滞留不住了。”

于是,她取下悬着的那本美丽牌日历——

“民国二十五年10月19日”!

自从撕到这一个黑色的日子后,广平就再也无力气撕下去了。

她将它严严实实地包了起来,一层又一层,一层又一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