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0

海婴这一辈子，只挨过父亲寥寥可数的几次打——

那是在他顽皮到不可理喻之时，鲁迅临时抓起几张报纸，卷成一个圆筒，神情严肃地照儿子身上轻轻打去。

“爸爸，我下回不敢了。”海婴赶紧叫道。

一看儿子这可怜巴巴之状，父亲的心软下来，皱紧的面纹松开了。海婴一下就体察到阴天已过去，要出宽容的大太阳了，胆子立刻大起来。抢过那卷纸筒，问：“看看，这里面是什么东西？”

他想研究父亲在纸里面包藏些什么东西来打他，一看，却是空的。那种先迫切、后茫然的神情，逗得父亲大笑起来。父子俩又亲热起来，只是儿子会比较小心拘谨一些时候。

隔了一些时候，海婴也就家政大计发表了自己的不同政见——

他一本正经地说：“我做爸爸的时候，不要打儿子的。”

鲁迅问：“如果坏得很，你怎么办呢？”

“好好教伊，买点东西给他吃。”

鲁迅笑了，默默地愉快地想：我是最爱孩子的，但儿子的意见却比我更和善，能够送东西给不听话的孩子来做感化工作，这不是近于耶稣的被打了右脸再把左脸送过去的忍耐吗？——实际上却未必真能做得到吧。

广平也会打儿子的。这小子很聪明，见女工迁就，他就会格外地泼辣；见妈妈怕他吵闹，尤其是在父亲睡熟或做工的时候，他就会更吵些。也许妈妈要神经过敏些，就赶来禁止，他一反抗，就讨到一场打。

可做父亲的打完之后，孩子走开可以不理；做母亲的，这样的冲突一多，看到孩子挨打后的惶惑、不安、胆怯，想到他有时又不是明知故犯，能不回心转意、给孩子以慈爱的抚慰吗？这样一来，母子间的威严总不能建立起来。

她觉得，有时连丈夫也不能理解自己的这一片苦心，他总爱自得地说：“看来，还是我对付小孩是对的。”

广平只好自认晦气。有时想不过，拉着儿子问：“爸爸打你痛不痛？”

“不痛。”

“打起来怕不怕？”

“怕的。”

“妈妈打你怕不怕？”

“不怕。”

这天，海婴又淘气，广平责骂他。完后，她向丈夫说起：“这小孩不知怎么搞的，挨骂之后，总要我抚慰抚慰才算了事呢？”

“哪里只是海婴是这样呢？”鲁迅坦然地说道。

广平恍然大悟：“啊！原来你也是要这样的吗？我晓得了。你无意中说出心底的秘密来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