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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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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到杭州时已是半夜时分,鲁迅、许广平、许钦文三人到了离湖滨较远、比较僻静的清泰第二旅馆。川岛和斐君[7]先一天已在这里预订了一间房间,现在也赶来接风了。

“大先生!”川岛欢喜地叫着,他已经有一年半没见鲁迅了,乍一见面,觉得先生不但精神愉快、旺盛,而且使人对他有一种新鲜的感觉:脸上气色很好,不像先前那么沉郁和苍白了;人也似乎胖了一些;身上的衣着也比以前整洁得多。他心里一阵高兴,感到先生的日常生活起居,已经得到了照顾,有了改变,于是感激地朝先生身后的“月亮”点了点头。

孙斐君与广平是女师大时的同科同学,一见,欢喜得拉起手来。

川岛夫妇聊了一阵,回家去了,他们给三人预订的房间很长很长,设有三张床铺,各人一张,夜太深,很自然地当晚就都在那里睡下。

第二天一早,钦文要到城中亲戚家去看看有无信件寄到,临走,鲁迅很认真地对他说:“晚上请你仍然到这里来睡,一直到我们回去!”显然来杭车上的混乱情形已使鲁迅觉得杭州不大太平,所以唯恐自己的“月亮”有所闪失。

遵照他的话,钦文天天和他们一道玩,晚上就同在旅馆里过夜——钦文在学校里任教,现在正放暑假。

头一天中午,去湖内楼外楼午饭,鲁迅特别欣赏那一味虾子烧鞭笋。饭后走到西泠印社,在四照阁饮茶闲谈,一直到傍晚,出来时又买了一些拓本。

晚餐,川岛邀大家去杭州有名的素菜馆功德林。平时,鲁迅对素菜馆很是不满,在北平,川岛就亲自听他讲过,素菜馆内常有一些伪装的鸭,假样的鱼,以及素鸡、素火腿一类素食荤名的菜肴。他认为如果有人愿意去吃鱼吃鸡鸭,吃去好了;既要戒杀生,吃素持斋,却仍不能忘情于鸡鸭鱼肉,素菜荤名,实在大可不必。现在川岛和他“捣乱”,故意要请他吃这些以假乱真的东西。

哪知鲁迅并不厌烦,有些菜,还很欣赏,特别是对“笋油”(清炖笋干)更是称道——大概是兴致高,心情好的原因吧。

天气酷热,第二日鲁迅肠胃受病,腹泻,就在旅馆中服药休息,湖面上一阵阵的热风吹来,他对广平笑道:“蒸神仙鸭了!”

第三日,腹泻已好,又去楼外楼吃午饭,饭后游虎跑。

森森林木往坡上漫去,清清的泉水向谷底流来,好一个避暑的去处!他们喝茶,谈天,说笑,嬉闹,舀泉水洗头,濯足,到泉眼冒出的一个小方水池前去丢铜圆,所有这些,鲁迅都来参加,尽情地玩,好像看不出年龄的大来。

累了,渴了,大家再坐下来;又喝茶,谈天;茶淡了,一次又一次地重泡,喜得茶倌来回乐滋滋地跑。

林木一深,夜幕也悬出得早,众人以为天黑了,走出山来,太阳还恋着山头,没下去哩。

大家叫来一辆敞篷汽车,绕净慈、苏堤归去。只见湖面上流淌着粉红色的波光,晚归的一艘画舫像一支梭,徐徐地织着一幅硕大的锦;淡淡的远山之上,燃着大团大团的晚霞,裹着保俶塔苗条的塔身;天空中,夏云在奔驰,在变幻,车过涌金门时,保俶塔就被它遮得只露一个尖顶,快要望不见了。

“古诗‘夏云多奇峰’原是写实啊!”川岛开始大发感慨了。“今人有人名叫夏奇峰,却近乎象征了。”鲁迅答道,发出了爽朗的笑声。

第四日,他们去游灵隐寺,鲁迅仔细浏览崖壁上的各色石刻,而广平则在“壑雷亭”那里睁大眼睛寻找什么。忽然她惊喜地高呼:“哦!我祖父在杭州做过官,所以在这里留着匾额哩!”大家围过去,仰观,果然在匾额上的大字旁边,刻着“许应重建”一行小字。然后逛了一些旧书店、新书店,又去翁隆盛茶庄买了十元钱的龙井、杭菊。鲁迅一边走,一边兴致勃勃地评说:“杭州旧书价比上海的高,茶叶却比上海的好……”

晚上,广而浅的西湖将敛积了一天的暑热蒸发了出来,“热煞得了!”到处都可以听见这种怨声。钦文因为白天跑路多,干事多,困乏得要命,不管热不热,早早地睡着了。

深夜,他一觉醒来,恍惚中,首先觉得月光分外地皎洁,铁栏杆窗子的影子,映在楼板上,一格一格的,很是明显。随即钦文听见了鲁迅的声音——他还在走廊里乘凉,正在同他的“月亮”絮语。

钦文这才隐约地感到,他们是在度蜜月。

的确,1928年7月四天的杭州畅游,鲁迅和广平没有去访旧,没有去吊古,痛痛快快地玩了四天。在鲁迅辛劳的一生中,也只有这一次,居然匀出了四天的时间来休息了一下。

这,是为了践同居时两人之约——那时他俩有一个小小的奢望,一个渺茫的梦,什么时候有空了,什么也不做,去杭州好好地玩上几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