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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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广平翻着鲁迅刚收到的《莽原》第二卷第二期,见他的《奔月》中有一段,写善射的羿打猎回家后遭到了徒弟逢蒙的暗算——

他绕出树林时,这是下午,于是赶紧加鞭向家里走;但是马力乏了,刚到走惯的高粱田近旁,已是黄昏时候。只见对面远处有一人影一闪,接着就有一枝箭忽地向他飞来。

羿并不勒住马,任它跑着,一面却也拈弓搭箭,只一发,只听得铮的一声,箭尖正触着箭尖,在空中发出几点火花,两枝箭向上挤成一个“人”字,又翻身落到地上了。第一箭刚刚相触,两面又立刻来了第二箭,还是铮的一声,相触在半空中。那样地射了九箭,羿的箭都用尽了;但他这时已经看清逢蒙得意地站在对面,却还有一支箭搭在弦上正在瞄准他的咽喉。

“哈哈,我以为他早到海边摸鱼去了,原来还在这些地方干这些勾当……”羿想。

那时快,对面是弓如满月,箭似流星。嗖的一声,径向羿的咽喉飞过来。也许是瞄准差了一点,却正中了他的嘴;一个筋斗,他带箭掉下马去了,马也就站住。逢蒙见羿已死,便慢慢地躄过来,微微笑着去看他的死脸,当作喝一杯胜利的白干。

刚在定睛看时,只见羿张开眼,忽然直坐起来。

“你真是白来了一百多回。”他吐出箭,笑着说,“难道连我的‘啮镞法’都没有知道么?这怎么行。你闹这些小玩意儿是不行的,偷去的拳头打不死本人,要自己练练才好。”

“即以其人之道,反诸其人之身……”胜者低声说。

“哈哈哈!”他一面大笑,一面站了起来,“又是引经据典。但这些话你只可以哄哄老婆子,本人面前捣什么鬼?俺向来就只打猎,没有弄过你似的剪径的玩意儿……”他说着……便跨上马,径直走了。

“……你打了丧钟!……”远远地还送来叫骂。

“真不料有这样没出息。轻轻年纪,倒学会了诅咒……”羿想着,不觉在马上绝望地摇了摇头[1]

读到这,广平会心地微笑。含情的眼,辣辣地乜了乜鲁迅——他正坐在书桌旁的靠背椅上,愉快地吸着烟。

“读出点名堂来没有?”他得意地问。

“你也太那个了……”广平双眼亮闪闪的,泛着一种又惊又喜的亮光——一个女子,当她目睹情人为了她,醋劲十足地挺起枪刺,下死力地去与对手争战时,好像就会流露出这种眼神。

“算是和他开了一些小玩笑……”鲁迅有些发窘,但却有一种说不出的愉快,“在北平时,我还不明白他是在害‘单相思病’,哪里会知道他川流不息地到我这里来,并不是为《莽原》,却是在等月亮。但他又一点也不表示出对我的敌对态度,直到我去了厦门,才从背后骂我一个莫名其妙,真是卑怯得可以。我是夜,那么当然要有月亮……”

广平放下书,沉思片刻,微叹道:“长虹的行径,也实在太过了。你是怎样待他的,尽在人眼中,而他却如此无理对待,这真可以说是奇妙不可测的世态人心。你泄泄愤好了,不要介意!世界上不少这类人物……”

“自然遵命!”鲁迅欢喜地答道,情不自禁地猛吸一口,将短短的、红红的烟屁股,不经意地掷到木楼板上。

“你看你看!”广平惊呼起来,“你这样遵命,看赔上小命……”

“哦!”鲁迅窘迫地笑道,“我忘记了,楼板是能点燃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