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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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讲演之前,他环视了一下钟楼底层这个只有三百多平方米的小礼堂,两侧墙面上下两排窗户,射进来充足的光线,使屋内十分明亮——三年之前,也大约是这个时候,中山先生在这儿主持过国民党的一大——礼堂内挤满了热情的青年,他们对鲁迅已经景仰很久了。鲁迅一到广州,就在他们的心中引起了很大的激动,有的在报纸写文章欢迎他,有的亲自前来探访,他们的一致愿望,是希望他出面来领导他们从事文艺运动和社会改造运动。但是,他们却都不知道,这是不容易做到的。

会议主席朱家骅宣布欢迎大会开始,鲁迅从讲台上的座椅中站起来,全场立即静了下来,青年们立即看见一个穿着洗旧的长衫,留着一撇又浓又黑的胡子,长着三寸多长的乱发,有着一张四十岁左右的瘦面孔的人——鲁迅!

他的讲演曲折而又含蓄:广州给他的印象是没有什么新的气象,比起旧的社会,也没有什么特别,平静而少刺激。广州的青年好像是忙,其实是懒,精神上的表现太少。希望青年丢掉怕字,只管做下去,使广东从今年起,就有好的文艺运动出现。

有一点他加以强调:我得要申明,我并非一个斗争者,如果我真是一个斗争者,我便不应该来广东了,应该在北京、厦门,与恶势力来斗争,然而我现在已到广州来了。

鲁迅自有用意。他在后面进一步讲道:将来,广州文艺界有许多创作,这是我希望看见的,我自己也一定不站在旁观地位来说话,其实在社会上是没有旁观地位可言的,除了你不说话。我年纪比较老一点,我站在后面叫几声,我是很愿意的。要我来开路,那实在无这种能力,至于要我帮忙,那或者有力可以做得到。现在我只能帮帮忙,不能把全部责任放在我身上!我把它放下了,虽然他们要骂我,我也不管他。

他的意思隐晦,但却有轨迹可寻:对斗争不旁观,一定帮忙,但不挑重担,不做开路的先锋。那么,在广州“帮忙”之外做什么呢?找“月亮”呀!可这又是他不愿也不便言明的。于是作为一种心理上的补偿,就预先声明,自己并非一名战士。这是他人格上的坦诚之处,老实之处,照精明得一切都无所谓的国人看来,更是十足的迂阔之处——也不排斥这样一种可能,在他的意识深处,真的觉得自己的“找月亮”与大革命有些不协调,于是泛起一丝半缕的愧怍之心。

他演说了大约二十分钟,一完毕,就被人硬拉出去赴一个茶会,主人竟是广东国民政府财政厅厅长孔祥熙。

财神爷的酒席自然丰美,但谈吐却有一股俗味,鲁迅本来是再三辞不掉,才来应酬的,此刻不禁拧紧了眉头。

“我对先生是最佩服不过的!”厅长兴致勃勃地提起筷子,指着刚端出来的那道菜说,“这菜是总理生前最喜食的,今天烧这菜的,就是他先前的厨师……先生请……”

对这热喷喷的恭维,鲁迅的筷子一动也没动,嘴皮子抬了抬,掷出一句冷语——

“我就是不喜欢吃这一样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