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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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有些话本来想等着当面商量的,但我管不住自己,有一种感应,想把它讲出来,待你问答。

你认为到广州不合适的三点,据我看来——

一、你担任文科教授,非政治科,能够使学生活泼并新其头脑,就是成功。治校一层,恐不必十分看重。

二、政府迁移,尚未实现,“外江佬”入籍,当然不成问题。

三、那一个人,未必要离开广州。如果有熟人在那里,那人在广州是甚易设法的。因现在还去留未定,大有商量妥当后才实行的情况;而且那个人的知交,也是广州多,当然以留广州的可能性为多。

你说有三条路,叫我给“一条光”。我自己还是瞎马乱撞,何从有光;而且我又未脱开环境,作局外旁观,我还是世人,难免于顾虑自己,难于措辞。

但也没法了,到这时候,如果我替你想,我将要说——

你的苦了一生,就是单方面为旧社会作无谓的牺牲,换句话说,就是为了一个人[11]牺牲了你自己。

而这牺牲虽似自愿,实不啻旧社会留给你的遗产。听说有志气的人是不要遗产的,所以粤谚有云——好子不受爷田——但你的这多遗产,在宗法方面,又有监视你不得不要之势。

而你自身是反对遗产制的,不过觉得这份遗产如果抛弃了,就没有人搭理,所以甘心做一辈子的农奴,死守遗产。

然而一旦农奴觉悟了,要争回自己的权利,但遗产又没有抛弃,所以吃苦。

还有一层,你如将遗产抛弃了,也须设法妥善安置,但失产后另谋生活,也须苦苦做工,同时又怕在这种生活中遭人排斥打击,所以显得更无办法。

我想,你的第一法就是现在在厦大,也已经觉得行不通了,“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这苦苦,就是预防别人的排斥打击吧。第二法,是在北京以前做的傻事,现在当然不提。

第三法,就是有将来能否行得通的疑问,“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只是不愿……”这层你也知道危险,对生活无把握。

总之,第二是不问生活,专意戕害自身,不必说了。第一、三俱想生活,但第一是先谋后享,第三是一面谋,一面享,第一知其苦,第三知其险。

我们是人,天没有叫我们专吃苦的权利,我们没有必受苦的义务,得一日尽人事求生活,就努力做去。

我们是人,天没有硬派我们履险的权利,我们有坦途有正道为什么不走?

我们何苦因旧社会而为一人牺牲几个人,或牵连至多数人?

我们打破了这种两面委屈忍苦的态度,如果对于那一个人的生活能维持,对于自己的生活比较站得稳不受别人的借口攻击,对于另一方[12]和双方,都不会因新的局面而牵连到生活,累及永久的立足点,那么就等于各方面都不因这难题而失去了生活。

对于抛弃遗产,旧派人物的批评是不对的,就是新派人物也不能妄加任何无理的批评,即使批评了,我们也比较容易立足。

如这样做了,我们的生活将不受困扰,人人都可以出来谋生,不须“将来什么都不做”,简直可以现时就大家做,大家享受;省得先积钱,后苦苦生活,并且没有把握。

可这样做,对遗产自然不免抛荒,但实际上,遗产如有相当待遇就无问题,因一点遗产而连累到管理人的行动不得自由,这是在新的状况下所不许可的。

这是正当的解决方法,如果觉得这样讲也过火,自然还是照平素在北京商量的去做,在新的生活上,我没有不能吃苦的。

但这办法对于家庭——母亲——将有什么影响?应不应该硬做,或有什么更妙的方法去做,这些都待斟酌。

总之,你的一切云云,都是经济所迫,不惜曲为经济设法。其实就真的人生而言,又何必多些枝节呢?这真叫人慨叹。

还有,上面所说的,也是为了预防攻击而作的预先考虑,如果不因攻击而防及生活,就可以不顾一切,更没有问题了。

我的话就这么直率,说了有什么煽动的嫌疑?因为你向我问,只好照直说了,还愿你从长讨论才好。

另外,你因为怕有“不安”而“静下来”,这叫我从何说起?“为社会做事”么?社会有什么事好做,是是非非,说破了不值一文钱,你愿我终身被拨弄于其中而不能自拔么?而且你还想因此仍然忍受老地方困苦无生趣的生活,来玉成我做“社会事业”吗?

我现在着实为难:如果我说不肯把“社会事业”做下去,或者会影响到别人的行动;我说还是做下去,也不见得有好处。

反正横竖都是为难,我自己没有“方针”,“相宜的地方”是找不到的。

至于说“这一学期居然已经过了五分之三”,在现在自然可以这样说,但如果回想这已过去的五分之三的日子,不是很崎岖地走过来的吗?难道它是快意的旅行吗?难道单独为了“玉成”他人而自放于孤岛是应当的吗?

我心甚乱,措辞多不达意,又怕所说的使你产生新的奇异感想,不说,又怕你在等——唉,实在不能达意于万一。

你在未离开那里时,千万不要自己因学校或少爷们的事愤激,自然也难禁愤激,但请你“默念”好了,渐渐就不会生气的。汕头我未答应去,决意下学期仍在广州。近日来中央政府移至武昌,我的心又飞去好几次,但一“默念”总是决定不去。无论如何,我想抵抗物质压迫,试试看是它胜过我,还是我打倒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