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1.14.19 19
19

这几日我略略有些懒,连反应都好像有些迟钝了。

细想起来,对于亲戚的帮助,你的话是对的。我愤激的话多,有时几乎说:“宁我负人,毋人负我。”然而自己也觉得太过,做起事来或者正与所说的相反。人也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也还是帮,不过最好是“量力”,不要拼命就是了。

关于上半年的“急进”问题,我已经不大记得清楚了,这意思大概是指“管事”而言,上半年还不能不管事,并非因为有人和我淘气,而是身在北京,不得不如此,譬如挤在戏台子前,想不看而退出,是不甚容易的。

至于不以别人为中心,也很难说,因为一个人的中心并不一定在自己,有时别人倒是他的中心。所以虽说为人,其实也是为己,所以不能“以自己为定夺”的事,往往有之。

我先前为北京的少爷们当差,耗去生命不少,自己是知道的。但到了这里,又有一些学生,办了一种月刊,叫作《波艇》,每月要我做些文章。也还是依上面所说的做,不能将别人都作坏人看,能帮还是帮。

不过先前利用过我的人,知道现在已不能再利用,开始攻击了。长虹在《狂飙》第五期上尽力攻击,自称见过我不下百回,知道得很清楚,还捏造了许多话。用意在一面推倒《莽原》,一面则推广《狂飙》的销路,说穿了,其实还是利用,不过方法不同。

他们专想利用我,我是知道的,但不料他看出我活着他不能吸血了,就要杀了煮来吃,有如此恶毒!

我现在拟置之不理,看看他的伎俩发挥到如何。

我已收到中山大学聘书,月薪二百八,无年限的,大约他们的计划是想以教授治校吧。

但我的行止如何,一时还不易决定。此地空气恶劣,当然不愿久居,然而到广州也有不合的几点——

第一,我对于行政方面,素不留心,治校恐非所长。

第二,听说国民政府将迁往武昌,那么熟人多半都要离开广东,我独以“外江佬”留在校内,大约未必有味。

第三,何况我的一个朋友,或者将往汕头,那么我即使到了广州,与在厦门何异!

所以究竟如何,当看情形再定了。好在开学是在明年3月初,很有考虑思量的余地。

我又有种感触,觉得现在的社会,可利用时则竭力利用,可打击时则竭力打击,只要于他有利。我在北京是这么忙,来客不绝,但倘一失脚,这些人便投井下石,反而不认识的话,彼此还是好人。在这世界上,为我悲哀的大约只有两个人,我的母亲和一个朋友。

所以我常常迟疑于此后所走的路——

一、积几文钱,将来什么都不做,苦苦过活;

二、再不顾自己,为人们做一点事,将来饿肚也不妨,也一任别人的唾骂!

三、再做一点事——被利用当然有时仍不免,假如同人排斥我了,为生存起见,我便不问什么事都敢做,只是不愿失了我的朋友。

第二条我已实行两年多了,终于觉得太傻。第一条当托庇于资本家,须熬。

最后一条则很险,于生活也无把握。

所以实在难于下一决心,我想和我的朋友商量,给我一条光……

我在我所居的这座除我之外没有别人的大洋楼中,沉静下去了……

寂静浓到如酒,令人微醺。望后窗外的乱山中,许多白点,是丛冢,一粒深黄色火,是南普陀寺的玻璃灯。前面则海天微茫,黑絮一般的夜色简直似乎要扑到心坎里。

我靠了石栏远眺,听得自己的心音,四远还仿佛有无量悲哀、苦恼、零落、死灭,都杂入这寂静中,使它变成药酒,加色、加味、加香……

莫非这就是一点“世界苦恼”么?我有时想,然而大约又不是的,这不过是淡淡的哀愁,中间还带些愉快。我想接近它,但我越想,它越渺茫了,几乎就要发现仅只我独自倚着石栏,此外一无所有。必须待到我忘了努力,才又感到淡淡的哀愁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