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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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据我看来,大文是可以用的。但其中的句法有不妥之处,这是小姐的老毛病,其病根在于粗心,写完之后,大约自己也未必再看一遍。过一两天,改正了寄去吧。

请放心,我不得许可,不见得用对付三先生之法。但据我想,你自己恐怕是未必会开口的,真是无法可想。这样食少事繁的生活,怎么持久?但既然决心做一学期,做做也好,不过万不要拼命。人自然要办“公”,然而总须大家都办,倘人们偷懒,而只有几个人拼命,未免太不“公”了,就该适可而止,可以省下的路少走几趟,可以不管的事少做几件。这并非昧了良心,自己也是国民之一,应该爱惜的,谁也没有要求独独几个人应该做得劳苦而死的权利。

这几年来,我常想给别人出一点力,所以在北京时,拼命地做,不吃饭,不睡觉,吃了药校对、作文。谁料结出来的,都是苦果子。不必说一群人将我做广告自利,就是小小的《莽原》,我一走也就闹架。长虹因为他们压下了培良[9]的剧本,就找我理论,而他们则时时来信,说没有稿子,催我作文。我才知道,牺牲一部分给人,是不够的,总非将你消磨完结,不肯放手。我实在有些愤怒了,想至二十四期止,便将《莽原》停刊,没有了刊物,看他们再争夺什么。

我早已有点想到,亲戚本家,这回要认识你了,不但认识,还要要求帮忙,帮忙之后,还要大不满足,而且怨恨,因为他们以为你收入甚多,即使竭力地帮了,也等于不帮。

而将来你如果偶需他们帮助时,便都退开,因为他们没有得过你的帮助,或者还要落井下石,这是对于先前吝啬的惩罚。

这种情形,我都曾一一尝过了,现在你似乎也正在开始尝着这况味。这很使人苦恼,不平,但尝尝也好,因为更可以知道所谓亲戚本家是怎么一回事,知道世事就更真切了。假如永远是在同一境遇上,不忽而穷,忽而有点收入,看世事就不能有这么多变化。

可是这状态又千万永续不得的,经验若干时之后,便须斩钉截铁地将他们撇开,否则,即使将自己全部牺牲了,他们也仍不满足,而且你也仍不能得救。

至于我的工作,其实也并不多,闲工夫尽有,但我总不做什么事,拿本无聊的书,玩玩的时候多。假如连编三四个钟点的讲义,就觉得影响睡眠,不易睡着,所以我讲义也编得很慢,而且少爷们来催我做文章时,大多置之不理。做事没有上半年那么急进了,这似乎是退步,但从另一方面看,倒是进步也难说呢。

中大我当然有非马上去不可之心——虽然并不全为公事。但是,许多牵扯也实在太厉害,如走开三礼拜后,我所任的事搁下太多,假若此后一一补做,就工作太重,假若不补,就有占便宜的嫌疑。假如长期在这里,自然可以慢慢地补做,不成问题,但我又并非长久之计,何况语堂还有苦处呢。

下学期,上海、北京,我都不去,倘无别处可去,就仍在这里混半年。现在的去留,专在我自己,外界的鬼祟,一时还攻我不倒。我很想吃阳桃,之所以熬着,为己,只有一个经济问题,为人,就只怕我一走,语堂要立刻被攻击,所以有些彷徨。人就能被这样的小问题所牵制,实在可叹啊!

我所住的这么一座大洋楼上,到了晚上,就只有三个人,一个是北大来的张颐教授,一个是孙伏园,另一个就是我。张先生因为不方便,住到他朋友那里去了,这几天伏园也到广州去了,所以现在就只有我一人。

但我却可以静坐着默念HM,所以精神上并不感到寂寞。年假之期又已渐近,于是就比先前沉静了。我自己计算,到此刚五十天,而恰如过了半年。

这不只是我一人的感觉,连兼士们也这样说,生活的单调就可想而知了。原来我以为北京污浊,别处可能会好些,等到了厦门,才知这不过是妄想罢了,大沟不干净,小沟就干净么?

楼下,后面,有一片花圃,用带刺的铁丝拦着。我因为想看它有多大的阻拦力,前几天跳了一回试试。跳倒跳过了,但那刺果然有效,刺了我两处小伤,一在大腿上,一在膝盖旁,不过并不深,至多不过一分。这是下午的事,晚上就痊愈了,一点没有什么。

恐怕这事将要受到训斥吧?但这是因为预先知道没有什么危险,所以才试试。假如觉得有危险,我就会很谨慎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