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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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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的情形,并未因为怕害马神经过敏而隐瞒,大约一受刺激,便心烦,事情过后,即平安些。

其实在此地,很有一班人把我当成大名士看,学生个个认得我,记者之类也有来访,本地报上有一篇访问记,说我没有一点架子,也没有一点派头,也没有一点客气,衣服也随便,铺盖也随便,说话也不装腔作势,没有这里外国博士教员的俨然模样。他们或希望我提倡白话,和旧社会大闹一通,或希望我编周刊,鼓吹本地新文艺。

这与在北京的提心吊胆一比,当然平安得多,只要自己的心静一静,也未尝不可暂时安住。但因为无人可谈,所以将牢骚都对你发了,你不要以为我在这里苦得很。其实也不然的。身体大概比在北京还要好点。

无论怎么打击,我也不至于“秘而不宣”,而且也被打击而无怨。现在柚子是不吃已有四五天了,因为我觉得不大消化。香蕉却还吃,先前是一吃便要肚痛的,在这里却不,而对于便秘,反似有好处,所以想暂不停止它,而且每天至多也不过四五个。

我的能睡,是出于自然的,此地虽然不乏琐事,但究竟没有北京的忙,如校对等事,在此就没有。酒是自己不想喝,我在北京,太高兴和太愤懑时就喝酒,这里虽仍不免有小刺激,然而不至于“大”,所以无须喝了,况且我本来没有瘾。不知怎么回事,烟也少抽了,大约因为编讲义,只须调查、不须思索的原因吧?但近几天可又多吸了一点,因为连作了四篇《旧事重提》[6]。东西还有两篇便完,下月再作吧,现在还是编讲义。

这里近来凉起来了,可穿夹衫,据说冬天比现在冷得不多,但草却很有一些黄的了。防蚁已见成效,我用的是一盘贮水,上加一杯,杯上放一箱,内贮食物,蚂蚁倒也无法飞渡。

学生方面对我还是好的,他们想出一种文艺刊物,我已为之看稿,大抵尚幼稚,然而初学的人,也只能如此,或者下月就要印出来。至于工作,我不至于拼命,我实在懒得多了,时常闲着玩,不做事。

我看你的职务太繁剧了,薪水又这么不可靠,衣服又须如此变化,你够用么?我想一个人也许应该做点事,但也无须乎劳而无功。天天看学生的脸色办事,于人我都无益,你说寻别的事情并不难,既然这样,那么何必一定要等到学期之末呢?忙自然不妨,但倘若连自己休息的时间都没有,那可是值不得的。

关于讲堂上我的眼睛的方向问题,斜视尚不敢,何况“瞪”乎?至于有人的“人人应该提高自己程度,灭绝私念”的伟论,我也很佩服,我若作文,也许会这样说的。但事实怕很难,我若有公之于众的东西,那是自己所不要的,否则不愿意。以己之心,度人之心,知道私有之念的消除,大约当在二十五世纪,所以决计从此不瞪了。

给你寄来一包书,都是零零碎碎的期刊之类,历来积下,现一齐寄出。其中的一本《域外小说集》,是北新书局新近寄来的,夏天你要,我托他们去买,回话说北京没有,这回大约是碰见了,所以寄来的吧,但不大干净,也许是很久不印,没有新书的原因。现在你不教国文了,已没有用,但他们既然寄来,也就一并寄上,自己不要,可以给人的。

我已将《华盖集续编》编好,寄去付印了。还收到了朱家骅[7]电报,是给兼士[8]、语堂和我的,说中山大学叫我们去指示一切。兼士急于回京,语堂是不见得去的。我本来大可以借此走一遭,然而上课不到一月,便请假两三星期,又未免难于启口,所以十之九是不能去了,这实是可惜,倘在年底,就好了。

这里的学校当局,虽出重资聘请教员,而未免视教员如变把戏者,要他赤手空拳,显出本领来。比如这次开展览会,我就吃苦不少:

开会前,兼士要我的碑碣拓片去陈列,我答应了。但我只有一张小书桌和小方桌,不够用,只得摊在地上,一一选出。

等拿到会场去时,除孙伏园自告奋勇,同去陈列之外,就没有第二人帮忙了。找校役也找不到,只得二人陈列,高处必须桌上放一张椅子,由我站上去。

弄到中途,黄坚硬把孙伏园叫去了,因为他是语堂的助理,有叫孙伏园去的权力。兼士看不过去,便自来帮我,他喝了一点酒,跳上跳下,晚上便大吐了一通。

黄坚的位置,正如明朝的太监,可以依靠权势,胡作非为,而受害的不是他,是学校,他还对同事下上谕式的条子,引起同事的同盟罢工了。语堂信用此人,可谓昏极。

我前回辞国学院研究教授而又终止,是恐怕兼士、语堂为难,现在看来,总非坚决辞去兼职不可,人也何苦因为太为别人计,而自轻自辱至此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