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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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前几天,日本等列强为了阻挠中国军队在天津布防,发布强横通牒,炮轰大沽,因此北京各界准备18日这天在天安门举行国民大会,以示抗议,同时还拟向执政府请愿,要求抵制列强。

一大早,广平就匆匆出了校门,向西三条跑来,手中紧捏着给鲁迅抄完的《小说旧闻钞》。她深知他的脾气,预定的工作总要求用最短的时间做好,而现在离游行大队伍的集合还有一些时间。

“抄好了。给!”广平放下抄稿,转身就想离开。

“为什么这样匆促?”鲁迅吃了一惊。

“要去请愿!”广平边讲边在移动步子。

“请愿请愿,天天请愿……”鲁迅脸色一沉,不快地说,“我还有些东西等着要抄呢。”

“这……”

“留一留吧!”

她不好执拗,只好顺从地点了点头。鲁迅找出一篇长稿,广平就在南屋里抄起来。他稍留片刻,也折回北屋的“老虎尾巴”做自己的事去。

院子里静极了,只有风摇树枝的嗦嗦声。

广平却始终不能平静,硬着头皮,抄完一页,耳边仿佛传来了一阵口号声,由小到大,嗡嗡地震荡着耳膜。吃惊地站起来,尖起耳朵聆听,呐喊声消遁得无影无踪。她叹了一口气,坐下,发疯似的抄起来。

抄着抄着,口号声又清晰了起来,她放下笔,定了定神,那呐喊声又没有了,而眼前却幻出了天安门无际的人海、如林的旗帜,还有同学们一张张庄严而愤怒的脸……

推开纸笔,站起来,跨出屋门,她想去向鲁迅告别,可院子中的宁静却镇住了她——他正在进行紧张而有成效的工作呀!

广平踮起脚,向院外望了望,听了听,摇摇头,又折回书桌前,狠狠咬了一阵笔杆头儿,飞快地抄录起来。

大约十点多钟,院门好像忽然被人撞开了,响起一阵慌乱沉重的脚步声,鲁迅与广平不约而同地从屋里跑了出来——

只见一个男学生,一脸的尘土与汗水,还没开口,已号啕大哭起来,半晌,才语不成声地说:“……铁狮子胡同……段执政……命令军警关起两扇铁门……拿机关枪扫射……”

“啊?!”广平惨叫一声,脸色刷白,一溜小跑,向学校奔去。

安顿好报信的学生,鲁迅默默地走回“老虎尾巴”。对于请愿,他一向是不以为然的,当局者麻木,没有良心,不足与言,有何愿可请——何况还是徒手!但是,他无论如何也想象不到他们竟凶残到这种地步。他看了看桌上的稿纸,杂文《无花的蔷薇之二》已写好前三节,读一读,一种刻骨铭心的哀痛,使他几乎想一把将它撕去——屠夫的枪弹太有力,我的文字又太无力了——但他还是克制住了,反而奋笔疾书,写下了第四节——

已不是写什么“无花的蔷薇”的时候了。

虽然写的多是刺,也还要些和平的心。

现在,听说北京城中,已经施行了大杀戮了。当我写出上面这些无聊的文字的时候,正是许多青年受弹饮刃的时候。呜呼,人和人的魂灵,是不相通的。

挨到下午,许羡苏哭泣着跑来报告噩耗:女师大刘和珍中弹,从背部斜穿心肺,但没有便死;同去的张静淑同学想扶起她,中了四弹,其一是手枪,立仆;同去的杨德群又想去扶她也被击,弹从左肩入穿右胸出,也立仆,但她还能坐起来,一个兵在她头部及胸部猛击两棒才死。

鲁迅的呼吸陡然沉重起来,他用最毒的咒语诅咒那些屠伯,愿他们住最不适于居住的不毛之地,做最深的矿洞里的矿工,操最下贱的生业……他为中国失去了这样好的青年而悲痛得无法自已,于是匆匆地收结了这篇杂文——

以上都是空话。笔写的,有什么相干?

实弹打出来的却是青年的血。血不但不掩于墨写的谎语,不醉于墨写的挽歌;威力也压它不住,因为它已经骗不过,打不死了。

3 月18 日,民国以来最黑暗的一天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