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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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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26年3月6日,星期六,阴历正月二十二,许广平二十八岁生日——

夜晚,青灯之下,鲁迅与广平默默相对,眼中溢出无限的深情,仿佛能听见彼此间怦怦的心跳。

良久,他才柔声地低语道:“这么说,今天是你的生日啰?……”

“看你!”她低下了头,脸红了,“刚才不是告诉了你吗?”

“对,对!可我……”他有些悲哀了,无可奈何地指了指四周,站起来,将杯中的茶渣倾在痰盂里,转身去书架上的罐子里取些茶叶,放入杯中。

“我来吧!”她去抢茶杯。

他轻轻地推开她:“惯了!还是自己来!”然后到厨房里去倒开水。

他的脚步声滞重沉闷。东屋有他所深爱的慈母苍凉的咳嗽声,西屋有他所不爱的女人呼呼的吸水烟的声音。好寂寞的家!好孤独凄凉的他!——泪水从许广平的眼眶里涌了出来,听着脚步声进来,赶紧一把抹去。

“敬你一杯寿酒!”他将一杯清茶放到她的面前。

她扑哧一声笑了:“那么,快给我这寿星佬叩头!”

他嘿嘿地直乐。

她愉快地讲起降生时的情形:“我这人,难怪现在要成‘害马’,刚生下来就不老实,还没有哭出声,就把尿撒到了母亲的肚皮上,她说这是‘克父母’的征兆。”

“哦,天生的斗士,第一步就是反抗。”

“母亲打算把我送给一位本家,他穷得吃不饱肚皮,还狂抽大烟。而母亲情愿倒贴奶妈费也要把我送给他。”

“这么贱?……”他有些愤怒了,向她投去深情、安慰的一瞥。

“别着急!命这么贱的人,后来还是有人喜欢的。”

“谁?”

“有人——”她调皮地一笑,有如向大人出谜语的小姑娘。

“哦!是有人!”他恍然大悟,像个猜破了费解的谜的大孩子。一种无法抑制的激情使他的话格外地多起来,而所讲的都是带有浓厚感情色彩的少年与青年时候的往事——

“很早,祖父看我不顺眼,硬逼着我抄写许应骙驳康梁变法的奏折,说这可以医我的毛病,整得我好苦。嘿,许应骙是你什么人?”

“叔祖!”

“哼!我从小就吃过你们许家的亏!”

“现在吃得更大。”

“今非昔比,另当别论。”

“好听极了!下野部员还有何不能在课堂上讲的逸闻趣事?”

“十多岁在南京,我们几位同窗常常走到野外,路上一户人家,有一位小家碧玉,相当标致,我们就在那儿流连徘徊,弄得她的母亲跑出来质问,这才散去。”

“回去能睡着吗?”

“嘿嘿……我们并不屈服呀!仍然要去,而且邀约更多的同学去,走到那小姐跟前,一、二、三,大家一齐把头转向相反的一面,表示不屑一顾的意思。可她的母亲又不舒服了,叫我们不要调转头——瞧,得胜的还是我们……”

“不,得胜的是一群无赖,无赖一群……”

“至少可以和‘害马’媲美嘛?……还有一次,也是在南京,好奇心险些把我导入不明不白之地。没有人留心,偏偏我注意到了,墙上贴有一种纸,印着一个广告样的茶壶,接连地看到了不止两次,我就沿着茶壶嘴所指的方向走,每到一个十字路口,茶壶就像指路碑似的安放在那里,瞧着这指示,越走越远,越走越荒僻……”

“啊……”她惊惧地张大了嘴,像是听惊险故事那么痴迷。“害怕了吧?……”他太满意这种气氛和她这种神情了,于是声音压得更低了,“后来,我也觉得有些可怕,不敢再跟着走下去。”

“究竟是作什么用的呀?”她急迫地问。

“过后细想,我觉得一定是秘密组织的符号,如果孟浪走到,是很危险的……”

“看你,把人家吓了这么一大跳……”她似嗔似笑地叫了起来,透出了一种迷人的青春美。

他的心头荡起了甜蜜的涟漪,如潮的话头突然像被什么堵住,异样地沉寂了。

两双眼睛,无语地交流着脉脉深情。

“给我理理发,好吗?”她打破了沉默。

“好的……”没有推辞,也没有狂热,一种最深沉、最丰富的感情控制着他。

从母亲房里取来理发工具,系上白布围巾,嚓嚓,试了试剪子,微笑起来:“明天,你可能不好出门见人了……”

“别人的议论,我不管……我相信,你剪的,我一定十二分地满意……”

“会的,会的!……”他觉得鼻子好像有点不对劲,连忙捏住她为雪白的脖子衬着的乌发,一种实实在在的柔滑,顺着指尖往上传布——端午那短暂而朦胧的感觉,此时变得分外地真切与清晰……

当天的日记,他是这样写的——

“(3月)6日,……旧历正月二十二也,夜为害马剪去鬃毛……”

这在鲁迅是极不寻常的:他的日记除春节、端午、中秋等大节气外,是不记阴历的;他在这里郑重地记下了阴历的这一日子,显然是为了一种纪念——纪念他的人生历程中一个永远闪着爱的温暖光芒的日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