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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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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师:

接连得到两封东西,一封是“训词”,一封大概是回话罢,现在我也回复几句,免得专美。

老爷们想“自夸”酒量,岂知临阵败北,何必再逞能呢!?这点酒量都失败,还说“喝酒我是不怕的”,羞不羞?我以为今后当屏诸酒门之外,因为无论如何辩护,那天总不能说七八分的酒醉,其“不屈之精神”的表现,无非预留地步,免得又在小鬼前作第三……次之失败耳,哈哈。其谁欺,欺天乎。

羞不羞?……哈哈……鲁迅翁读此,能不脸红耳热,怦怦心动么?

那天出秘密窝后……大家都没有巢,从从容容地出来,更扯不上“逃”字去,这种瞎判决的判官,我将预备上诉大理院了。俗话说得好,知己知彼,百战百胜,那天如非有人(非我)偷出半杯烧酒,诚恐玉山之颓,可立见也。如更非早早告退,以便酣然高卧,诚恐呕吐狼藉,不堪闻矣——也许已经了罢——这种知己知彼的锦囊妙计,非勇者不能决然毅然行之,胆小如芝麻云乎哉,多见其不识时务也。邯郸之梦:这日“二时以后,……六杯,……五碗……四趟”。“我虽然并未目睹”,却“敢决其必无”,此项撒谎专家,而想为“万世师表”,我知道文庙的一席地,将来必被人撵出来,即便有人叩头求乞,恐不能回至尊之意也。戒之慎之。

广平真不愧为鲁迅的高足,战法与其师何其相似乃尔——摘录对手词句,重新排列组合,编织成新文,以他自己的手,扇他自己的耳光。此法以前试诸别人,百试不爽;今日试诸始作俑者,怎不令广平分外开心呢?至于被“试”的鲁迅,自然会从这样一种战法中,读出一种甜蜜来,激励出一种迎战的欲望来——

难道“师”果真不必贤于“弟子”么?

太师母而有“势力”,且有人居然受“欺侮”者,好在我已经拜谒过老人家,以后吾无忧矣,联合战线,同隶太师母旗帜下,怕不怕?

“严母”+“害马”,鲁迅自然不得不怕,只是此“怕”却是“别有一番滋味在心头”。

屡次提起酒醉,非“道歉”也,想当然也。“真的醉只有一回半”,以前我曾听说过……这次算一回呢,算半回呢,姑且作悬案,候有工夫时复试罢。但是要是我做主考,宁可免试,因为实在不愿意对人言不顾行。“一之为甚,其可再乎?”“逞能”一时,贻害无穷,还是牺牲点好。

玩笑开到这里,广平到底是年轻女子,对恋人掩饰不住的一腔柔情奔放而出——生怕鲁迅因激而再醉一场了。

这些地方往往使鲁迅尤其动心,她既勇猛、泼辣,也温柔、体贴,使寂寞的鲁迅感到冷落的人间还有真情存在。

现在我还是“道歉”,那天确不应该灌醉了一位教育部的大老爷,我一直道歉下去,希望“激”出一篇“传布小姐们胆怯之罪状”的“宣言”,好后先比美于那篇骈四俪六之洋洋大文,给小鬼咿呀几下,摇头摆脑几下,岂不妙哉。

情话暂到此处,下面陡然一转,变成壮士抽刃,金刚怒目了——

言归正传,杨婆子以前去电报至六人家属不灵验,致函保证人也无效。第二次(6 月10 号)还发电报至学生家属,顷从粤中转来,特附上一览,可见她的野心还未死也。暑假遥遥,必有戏做,我现时算是拭目以待,至于她前后二次的电报和致保证人的信,我打算存起来,预备最后交涉。这回的剧本演得真好,文武行出齐,明的、暗的、高的、低的、好的、坏的办法都有,闻所未闻,见所未见,妙极,有趣极。

小鬼许广平

6 月30 日

其实,这些鼓角之声,应该视作更高意义上的一种情话——他俩挤出宝贵的情书的篇幅来应对时代的压迫,于是春之和煦与秋之峻烈共存,似水柔情与慷慨悲歌同在,打出了他们爱情的鲜亮之色。

这也许是一种幸运,因为艰难困厄中的一往情深,毕竟是难得的,值得分外地珍重宝爱。可这也许是一种不幸吧?爱情是一个复杂的组合物,但说到底,它最终还是当事人双方之间纯粹的个人问题,因此享有它的程度如何,自然成了衡量个人生命丰富与否的一个标志。鲁迅在经历了太多的压抑、痛苦、孤独、寂寞后,在度过了一生的五分之四后,爱情才姗姗来临;而在享有这迟到的爱情的短暂时光内,还得挺身奋战邪恶——时代对于作为一个生命个体的鲁迅来说,未免太苛酷了一点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