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1.12.3 3
3

鲁迅今天请客。最早到的客人是俞芬、俞芳,姐妹都长高了一截,成了名副其实的小姐。

鲁迅欢喜得直搓手,抓出一把花生来招待她们。一边泡茶,一边好像在听着什么。

“怎么还没来?”他嘟哝着。

“大先生,我们来了呀!”俞芳认真地说。

“来了就好,来了就好!……”鲁迅意味深长地笑了笑。

传来了冲动而有节奏的叩门声。

鲁迅一愣,本想去开门,但略一迟疑,决定还是等胡妈去,自己只是笑盈盈地踱到了北屋门口。

当广平与另外两个女同学走进来时,他一眼就看到了那条绿纱巾——薄薄的,像片绿云,由远而近,冉冉飘来……

小姐们拥到厨房,夺下胡妈手中的活计,硬让她回屋歇息。人手多,手脚又麻利,叽叽喳喳没多会,午宴就准备得差不多了。特别是俞芬,袖子挽得老高,做了几样先生喜欢的绍兴菜,得意扬扬地端上桌来。

好丰盛!清炖鸡,醋熘鱼,霉干菜蒸肉,火腿片,开了一筒牛肉罐头,一筒龙须菜罐头;酒有深红的葡萄酒,白色的老烧酒,待要下箸之时,鲁迅又摆上了几样精制的粤式点心。

“今天在座的都是妇女界代表,”他一本正经地说,眼角却溢出许多的喜悦,“年轻,且人多势众,自然可以不必将我这样年老的、男性的、势单力薄的主人放在眼中,只请筷子高举,尊嘴大开,放心瓜分,扫荡这桌东西好了!”

广平的目光先还停在那几样故乡点心上,此时,热辣辣地瞟了鲁迅一眼:“听周先生的口气,委屈得有点像杨婆子在发表《对于本校暴烈学生之感言》。”

姑娘们快活得放声大笑,鲁迅却不笑,装得痛楚似的向广平点点头:“看来的确是师道不尊了,冷不防,我又被‘害群之马’踢了一脚,害了一回。‘害马’‘害马’,”他拿出讲课时抑扬顿挫的声调来,“今日国宴,何妨暂停‘害群’之伟业,难道这一桌东西,还不能使你少说几句么?”

“哈!”俞芳跳了起来,“大先生在向广平姐告饶了……”

“这只是俞小姐的错觉而已。”鲁迅忍不住笑了起来,“本人早被人加封为‘思想界之战士’,既为战士,自然当战斗到底。”

“不怕!”广平用指头弹了一下桌面,像是在擂应战的鼓,“学生自然听本先生的教导,韧而缓,边吃边战。”

“好!”姑娘们齐声喝起彩来。

“教了学生,害了先生。”鲁迅装出一副悲伤得无以复加的样子,“我只得借酒浇愁了!”

他好像变年轻了——广平的心怦然一动,但马上又担心起来,因为他的手指颤动着,正伸向烧酒瓶子。

偏偏俞芬又来怂恿:“大先生,这是白开水吧?”

“就是!”鲁迅愉快地答道,“不过这白开水厉害,如果是你,只敢尝一滴,我也从来没有喝上过两杯。”

汩汩汩,他斟上满满一大杯,然后又替姑娘们斟上葡萄酒。

所有的杯子都高高地举了起来。

“我祝愿你们,也算祝愿所有的中国青年吧!”鲁迅的声音沉稳庄重起来,“望大家都只是向上走,不必理会冷笑和暗箭,不必听自暴自弃者的话。能做事的做事,能发声的发声。有一分热,发一分光,即使如萤火一般,也可以在黑暗里发一点光,不必等候火炬……”

这是令人感奋的一刹那,一种庄严而崇高的感情,使姑娘们年轻心房的搏跳加快了,明眸中迸出一朵朵热情的火焰。

“祝周先生康健、能饮、能写、能骂……”广平代表大家祝酒道。

“还有一条,”俞芳嚷了起来,“祝大先生每天能早睡……”

大家格格大笑,将酒一口喝干,杯底朝上,晃了晃。

鲁迅的心绪好极了,又给自己斟了满满的一杯葡萄酒,一饮而尽,苦黄的脸上泛出一层红亮的光来。

他好像有些醉态了,偏偏又斟满了一大杯烧酒,但没有立即喝下去,而是看了看,放下,舌头滞重地夸起口来:“喝酒我是不怕的……”

广平着急,可又不好意思直接去拖他的酒杯,就向坐在她右手的同学挤眼睛,戳指头。

她会意了,乘鲁迅不注意,将杯里的烧酒倒走了一半,又将杯子放回原处。

“我可以将它一口喝完!……”鲁迅眼睛微眯,成了一条细缝,五指叉开,捉住杯子,提到嘴边,脖子一仰,汩汩汩,吸干了杯中的酒。喝完的那一瞬间,他好像有一丝疑虑,但转眼就被完成壮举的自豪扫去,然后得意扬扬地盯着广平和姑娘们。

广平觉得肚子都要笑痛了,但实在不好出声,只得将头调向俞芬,小声地怂恿她:“喂,学他耍关刀……”

俞芬一下子跳了起来:“大先生,大先生,你看!”她将一根筷子举得高高的,装作关公要杀坏人的姿势大叫,“我穿了红棉袄,这是大关刀,和尚师父给我做的,给你看看……”

“没错!没错!”俞芳也拍手欢呼起来,“这是太师母亲口讲的……”

“哦!依仗太师母,敢这样欺负老师!”鲁迅窘迫地笑着,摇摇晃晃地站起来,两拳齐出,准而软地直击俞家两姐妹的颧骨[1]——先生在日本是学过拳术的,今天可派上用场啦!

“痛不痛?快喊痛!”他气势汹汹地哀求。

“不痛!”俞芳大呼。

“痛——不痛——”俞芬有意捣乱。

广平拍马出战,打抱不平:“嘿,堂堂部员老爷,如此践踏妇孺……”

“还有你这匹‘害马’!”鲁迅亲昵地嗔了一句,拳头在空中迟疑地晃荡了一下,舒开,一把按住广平的头,往饭桌上压。

“不得了!大先生喝醉了……”俞家姐妹笑着尖叫起来。

鲁迅情急无智,慌不择物,竟伸手去抓酒杯,广平乘机挣脱,一步跳离桌边,大声宣布着更紧急的军情:“哎呀!更不得了啊!想拿东西打人啦!……”

哈哈哈!姑娘们欢笑着,像一阵轻风,荡出了屋门,荡出了院子。

只剩下鲁迅呆立在那儿——眼睁睁地目送那朵绿云,由近而远,冉冉飘去……手指尖上,还留着纱巾的柔,还留着纱巾下头发隐隐的滑……四十六岁了,这是四十六年来从未有过的新鲜经验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