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雷在峡谷中激起了悠长的回声——

广平l7日的信，一开首就劝鲁迅摆脱无聊，最好到西山去，避一避尘嚣；如果是待在那“秘密窝”中，痴想什么也不做，什么也不看，恐怕敲门声一响，逃也逃不掉，躲也躲不掉吧？

至于鲁迅最担心的“发狂”，她明白地表示：“设法消灭自己的办法，无论如何我以为与废物利用之意相反，此刻不容这种过激思想存在了。”鲁迅的“再三申说”，终于见了成效，真是精诚所至，顽石为开。

可是她后面语锋一转，好像狂劲又上来了似的：“但自己究是神经质，禁不住许多刺激而不生反应。于是，第一步无论对谁也开枪，第二步谁也不能容纳见谅，自己不怀沙自沉，舍狂疯无第二法，这是神经支配肉身，感情胜过理智，没奈何的一件事。自然我不以为这是‘幸福’，但也不觉得可怕，所希望的，假使有那一天，那么希望在我旁边的人，痛快地给我一个黑铁丸，或者一针圣药，比送到什么医院中麻木地活下去强得多。”

真是意昂昂，刚烈烈，以鲁迅的刚勇坚毅，来读此言此语，恐怕也会头皮发麻，肉跳心惊。

可是后面又变了：“但是这不过说得好听一点，故作惊人之论！其实小鬼还是食饱睡足的。一个凡人，玩的玩，笑的笑，与常人何异呢？有的人志大言夸，往往流于虚伪，结果一点也不符事实，言行是不合一的，小鬼就是这样的一个人。”

——鲁迅吾师！吓住了吧！瞧，这不是？压惊的温酒来了！慰安的鲜花来了！

“吾师说过，不能受我们小学生的话骗倒，这回也有一点相信谎话了，可见要高人一筹的不受愚，还得仔细地‘明察秋毫’才行。”

原来那些刚烈之语，都不过是些谎话——只不过加了糖，成了甜蜜的谎话——“大师”居然为“小学生”所骗也。哈哈！

就这样，缠绕小鬼灵魂的这一条大绳，在这种轻松亲密的氛围中，解开了。讨论如此重要的人生大计，取这种近乎玩笑嬉戏的方式，这与初通信时的庄严肃穆是多么鲜明的对照呀！——可以说，这是隆冬已尽时冰河的开裂声，这是从春雪中冒出的微青的草芽，这是将在春风中唱响的那首歌的序曲……

两天后，广平庄重地抄录了鲁迅第一封回信中谈“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那一大段话，寄给了鲁迅——

“以前给我的信中有上面的一大段，我总觉得‘独食难肥，还想分甘同味（二句是粤谚）’与公同好，现在沪案事起^[3]，应有百折不挠的精神，所以我以为上面的一段话有公开之必要，因之抄录奉呈，以光《莽原》篇幅……据小鬼愚见，还希批准为幸！”

能够为一个青年如此相知，是在孤独中愤然前行的鲁迅莫大的安慰；能够为一位异性如此相知，是在寂寞中煎熬挣扎的鲁迅莫大的幸运。

在这种相知的深基厚础上筑成的殿宇，将是圣洁而坚牢的！

【注释】

[1]为学校立法机关，由教职员代表及校长等组成。

[2]佛家语。牛首阿旁是地狱中的狱卒，畜生、化生是轮回中的变化，大叫唤、无叫唤是地狱中的鬼魂。

[3]指上海“五卅惨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