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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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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团浓黑的墨,抹去了国文系点名册上许广平的名字——这是5月27日要上课时值周生发现的。

教室里一下子开了锅,多数同学愤恨不平,少数杨党的小姐似乎有些惬意。三年的同学感情,原来是可以一笔勾销的,猪肚子反过来,何堪提起!——广平端坐在座位上,手托下颚,悲愤地想。她只觉自己成了古时的被人黥面的犯人,耻辱感把脸烧得火辣辣地疼。

“去质问薛先生!”卓凤几乎要哭起来。

值周生当即抱上点名册,跑到教务处。

“这件事么?”胖胖的薛培元教务主任,转动着灵活的小眼珠,“校长办公室送来了条子……”

“校长室早已被封,空无人居,凭什么发号施令?”

“这……”薛培元东支西吾起来,“我也不清楚……反正是杨先生的手迹……”

上课钟响了,值周生无暇与他计较,匆匆赶到讲堂。

主讲的沈先生没有点名,就开始滔滔不绝地讲授起来。

广平想静下心来认真听课,但脑袋里却翻腾不休:杨婆子,你不甘心我们这几个学生安居校中,必定两败俱伤而后快,如此狠毒自私,自古以来,难寻第二人!恶婆之肉,其足食乎!

下课后有同学立即递给她一张当天的《京报》,她一眼就看到了鲁迅亲自拟稿的《对于北京女子师范大学风潮宣言》:

……杨先生……将学生自治会职员六人揭示开除……六人学业,俱非不良,至于品性一端,平素绝无惩戒记过之迹,以此与开除并论,而又若离若分,殊有混淆黑白之嫌。况六人俱为自治会职员,倘非长才,众人何由公举。不满于校长者倘非公意,则开除之后,全校何至哗然……同人忝为教员,因知大概,又难默尔,敢布区区,惟关心教育者察焉。

署名者为国文系教员马裕藻、沈尹默、周树人、钱玄同、沈兼士、周作人,史学系主任教员李泰棻。

先生终于站出来说话了!

加上别的先生,竟有七个之多!

广平激动得想哭——在婆婆气势汹汹,儿媳力竭声嘶时,这宣言真是给学生添了军火,增了力气——但她忍住了,当晚给鲁迅写了一封信,倾诉了自己的感激之心。

由《宣言》的发表,她敏感地意识到战线愈加扩充了:“来日方长,诚恐热心的师长,又多一件麻烦,思之一喜一惧。”

这“喜”“惧”二字,活画出广平矛盾的心态:渴望鲁迅出来参加战斗,但又生怕战斗损害了鲁迅——这“喜”是出自风雨同舟的战友之情,这“惧”恐怕应解释为出自一种朦胧的、生长中的“情”吧?

报告了点名册事件后,广平又提到了鲁迅上一封来信。

读那信中“世界岂真不过如此而已么?我还要反抗,试他一试”的几句话,使血性容易起伏的广平,顿时如在冰冷的煤炉上加起煤炭,红红地在燃烧。她神往鲁迅的斗士风姿,但那些鲁迅想……的传闻又折磨着她,于是她深沉地问:“然而这句话是为对小鬼而说的么?恐怕自身应当同样的设想吧!但别方面总接触些什么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的怀念走到尽头的话,小鬼实在不高兴听这类话。”

这是一种深切的、充满痛惜怜爱的呼唤。

特别是它出于一位年轻女子——一位经历了死的寂寞与空虚的年轻女子之口,就不能不有一种撼动人心的力量。

广平恳切地陈述了自己“废物利用”的人生哲学,又从医学的角度,向鲁迅提出一种“治本之法”:l.戒多饮酒;2.请少吸烟。

这是一种实实在在的建议!

正因为如此,它可以说是蕴含着广平一种实实在在的感情。

广平又批评近来的《莽原》慷慨激昂不足,有点穿棉鞋、戴厚眼镜了,然后写道:“虽则本期想凑篇稿子,省得我的大师忙得连饭也没工夫食。但是自私的心总脱不掉的,同时因为他项事故,终于搁起笔来了!你说该打不该打?”

广平真真像小女孩儿般淘气——唯有这淘气,才能有效地冲垮横亘在两人间的师道尊严、年龄悬殊的壁;也正是在这淘气之中,那个亲昵的称呼,自然而然地“脱”笔而出——

“我的大师”!

我的!

我许广平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