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
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1.11.8 8
8

广平碰见许羡苏,言谈之中,羡苏透出对鲁迅先生的深切担忧:

“大先生太不顾惜自己了,喝酒,吃烟……”

“周先生的家庭生活?……”

“寂寞,除了寂寞,还是寂寞!”

“据说像古寺僧人?”

“一点不差,有时还莫名其妙地说些‘恐怕我自己看不见了’‘寿终正寝’一类好像走到尽头的话。”

“难怪他在讲堂上,一面看透一切黑暗面,一面又勉为其难地以希望安慰后生。”

“我总担心他会悲观自杀。”

“此话怎讲?”

“据说他屋里有两把刀,一把就放在床褥下面。他是孝子,如果他的母亲不在了,在这悲愤窒息的环境中,他可能会……”

“死?周先生会死?!……”广平脸色煞白,呼吸异样地浊重起来。

死!她不是陌生的——

她曾经历过惨痛的亲人的死:当三十岁的哥哥死去时,广平在街中凡是见了三十岁上下的人们,她就诅咒他,为什么不死去,偏偏死了我的亲哥哥?等到六十岁的慈父逝世,见那些花白胡须的人们只管在街头乞食活着,她不可遏止地加重了自己的诅咒。她有血性,重感情,凡是死者与她有关,她就诅咒所有与她无关的活着的人,她因他们的死去,深感出死的寂寞,一切的一切,都付之于无何有之乡了!

她自己也曾经历过实实在在的真实的死:在天津女师,和一个同学怄气,一时血气,她很傻气地吞了些藤黄,被救,成了一校的笑话,而药性发作,躯体一点一点开始僵直的感觉,心灵异样敏感、分外清晰地告别人世的恐惧,却像雷电一样震撼了她。以后,入女师大的第一年,猩红热使她九死一生,鲜红色的斑点四处弥漫,高热,迷迷糊糊,她看到死神惨白的脸,没有表情,像块冷漠的白石板……哦!死原来是如此空虚,空虚得除了空虚外别无他物;而生命却是如此充实,如此丰富,如此生动,如此鲜明,如此使人依恋和珍爱。这两次不可重复的教训,奇迹般地在广平的人生哲学中注入了新的活力——无论老幼,任何时候可以遇着可死的机会,但是在勾魂票子未传到之时,不管三七二十一,我还是把我自身当作一件废物,可以利用时尽管利用它一下子,又何必顾及其他?

一念及此,广平无论如何不敢想象鲁迅先生会……“一定要劝劝他。一定!”她默念着……

但鲁迅却不大听劝,有一天广平忽地又闯进“老虎尾巴”,只闻得满屋熏人的酒香,他已是一脸的醉态。

“你……”鲁迅无话可说,惭愧内疚,羞涩凄怆,良久,喃喃而语,“我听你的……”

可没多久,广平又发现他在偷偷喝酒。

两人相对无言。

终于,他说了一句:“不诚实是很叫人难过的,你知道吗?”

“我知道。”她立刻回答说。

为了不使他难过,广平竭力压制自己的感情,强作欢笑,和他对谈了一阵,才托故去了。

回校,推开屋门,倒躺在床上,她结结实实地痛哭了一大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