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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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鲁迅的眼前,正充满着一团团重重叠叠的黑云,黑云中进出着无数的故鬼,新鬼,游魂,牛首阿旁,畜生,化生,大叫唤,无叫唤[2],鬼目中射出得意的目光,喉头间挤出忘形的歌咏——他实在不堪闻见,只好装作无所闻见的样子,骗骗自己,算是已从地狱中出离……

砰砰的打门声一响,他又回到了现实世界。出去开门,见邮差留有一信,信封上通红的一行字:“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

是女师大的事!

他抽出信纸一看,是学生的自治会所发的,是请教员开一个会,出来维持校务,定的时间是5月21日,也就是当日下午的四点钟。

“去看一看吧。”他想。

这是他的一种毛病,他自己也疑心是自讨苦吃的根子;明知道无论什么事,在中国是万不可轻易去“看一看”的,然而终于改不掉,所以谓之“病”。但是,究竟也颇熟于世故了,他想了想,又立刻决定,四点太早,到了一定没有人,四点半去吧。

四点半进了阴沉沉的校门,又走进教员休息室。出乎意料,除了一个打盹似的校役之外,已有两位教员坐着了。

“先生的意思是认为这事情怎样呢?”那位鲁迅不识的教员在招呼之后,看住了鲁迅的眼睛问道。

“这可以从各方面说……你问的是我个人的意见么?我个人的意见,是反对杨先生的办法的……”

糟了!鲁迅的话还没有说完,那教员便将灵巧的头向旁边一摇,好像表示不屑听完的态度。

“就是开除学生的办法太严了。否则,就很容易解决……”鲁迅还要继续说下去。

“嗯嗯。”他不耐烦似的点头。

鲁迅默然,点起火来吸烟卷。

“最好是给这事冷一冷……”不知怎的,他又开始发表他的“冷一冷”学说了。

“嗯嗯。瞧着看吧!”这回是鲁迅不耐烦似的点头,但终于多说了一句话。

鲁迅头点毕,瞥见座前有一张印刷品。一看之后,毛骨便悚然起来,原来是杨党不知何时塞来的开会通知,时间也是今日下午,地点是太平湖饭店,署名是“国立北京女子师范大学”,下面还有一“启”字。

叫我到学校来是看这“启”的么?鲁迅愤然了,只觉四周的墙壁默默地阴森地将人包围着,现出险恶的颜色。

两位学生来请开会了,“杨婆婆”终于没有露面,到会者约七八人。

学生诉了许多苦,鲁迅也讲了几句他所以来校的理由,并要求学校当局就今天的举动做出解答。但是,举目四顾,只有学生和教员,而并没有半个负有答复责任的生物!

鲁迅感到痛苦了,但还没有悟出它的原因。

这时他所不识的那位教员在和学生谈话了,鲁迅不想细听,只在他的话里听到一句“你们做事不要碰壁”,学生方面,只听见广平直截了当地答了一句“杨先生就是壁”。

这对鲁迅来说,仿佛见了一道光,立刻知道自己痛苦的原因了——碰壁!碰壁!我碰了杨家的壁了!

这时再看看学生们,就像一群童养媳……

这一种会议是照例没有结果的,几个自认为大胆的人物对于“婆婆”稍加微词之后,即大家走散。

回家,鲁迅坐在自己的窗下的时候,天色已近黄昏,而阴森森的颜色却渐渐地退去,回忆到碰壁的学说,他居然微笑起来——

中国各处是壁,然而无形,像“鬼打墙”一般,使你随时能“碰”。能打这墙的,能碰而不感到痛苦的,是胜利者——只是,此刻太平湖饭店之宴已近阑珊,大家都已经吃到冰激凌,在那里“冷一冷”了吧……

于是,他仿佛看见雪白的桌布已经沾了许多酱油渍印,男男女女围着桌子都吃冰激凌,而许多媳妇儿,就如中国历来的大多数媳妇儿在苦节的婆婆脚下似的,都决定了暗淡的命运。

他吸了两支烟,眼前也光明起来,幻出饭店里电灯的光彩,看见了教育家在杯酒间谋害学生,看见杀人者于微笑后屠戮百姓,而青年学生们仅有微弱的呻吟,然而一呻吟就被杀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