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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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春一深,本来冷冰冰的世界,骤然暖和了起来。昨天棉袍,今天单衣;昨天树木还枝条稀疏,今天就吐绿抽芽了;昨天胡同里还冷冷清清,今天连老太太都出门了,将弯了一冬的腰板挺直,眯着老花眼,去寻自家孙子放于青云之上的小风筝;青年人更是拴不住,跨上赶脚的小毛驴,嘚嘚嘚,去香山脚下的樱桃沟游春去了。

然而广平她们却还要上课,而且是星期一下午的课——听严肃的鲁迅先生讲严肃的《苦闷的象征》。可在这样暖暖的春光中,女孩子们无论如何严肃不起来,更不想“苦闷”,相反却异样地活泼起来。

预备铃响时,广平向坐在最前排的那几个最爱捣乱的分子,笑眯眯地宣布了一个可以借机起事的好消息:“大家知道么?新讲义今天没有印出来。”

“好!”立刻有几人心领神会地叫起来,“趁机和他闹一下吧,如果成功,就有得玩了。”

“周先生太认真,恐怕不会放我们出去的。”

“他也不会骂学生的,这一层很有把握。”

姑娘们议而未决,上课钟响了,鲁迅急急地走了进来,上了讲台,打开黑地红色线条的布包,取出自己的讲稿来,然后用歉疚的口吻说:“新的讲义还没有印出来,今天只得更劳累诸君的耳朵了。”

“周先生,天气真好啦!”前排边上的一位小姐抢先发难了。

鲁迅用眼睛瞥了瞥,不理。

“周先生,树叶吐芽啦!”

还是不理。

“周先生,课堂空气没有外面好啦!”

鲁迅笑了笑:“诸君,有人说应割掉我的舌头,以免我再讲那些不中听的话。近来整天和人谈话,颇觉得有点苦了,如割去舌头,则一者免得教书,二者免得陪客,三者免得做官,四者免得讲应酬话,五者免得演说,从此可以专心写作,岂不舒服。所以我奉劝你们,应该趁我还没割去舌头之前,赶快听完《苦闷的象征》。”

“书听不下去啦!”前排的小姐都叫了起来。

“那么下课!”

“不要下课,要去参观。”

“还没有到快毕业的时候呢,不可以的。”

“提前办理不可以吗?”

“到什么地方去?”

“随便先生指定!”所有的小姐像歌咏般地齐声答道。

带女学生游历!——作为堂堂的大学讲师的鲁迅先生,一预测到这可怕的前景时,实在无法保持镇定了。面对那些狂喜的、决心一干到底的女孩子,他发现自己一向的刚勇不知丢到何处去了。局促了很久,好像才想起了一条挽狂澜于即倒的计策来——

“你们是不是全体都去?要去的站起来!”

轰!小姐们全体起立,一团团黑而蓬的短发,像一阵阵黑浪子,活泼地涌动着,眩目地逼着他的眼;一张张鲜红的唇,一齐开合:“周先生,一致通过了!”

姑娘们的笑声欢愉而响亮,鲁迅束手无策,惶恐地立于讲台上,想了想,在黑板上写了五个大字——

历史博物馆

“诸君知道故宫午门吧?”他无可奈何地问。

“知道!”“知道!”

“好的。请大家分头去,在那里聚齐。”

“周先生最好!”有人跳起来欢呼了。

“欢迎周先生带队!”更有人居心叵测。

鲁迅不理,好像压根儿没有听见这些热情的呼吁,合上了自己的布包。

女学生们嘻嘻哈哈地拥出教室。

鲁迅缓缓地跟在后面。

穿过长长的走廊,一部分女生冲下了楼梯。广平和另一部分小姐却列在楼梯两侧,别有深意地招呼姗姗而至的鲁迅:“周先生快走呀!”

“诸君先走!”鲁迅脸上浮出一种带嘲讽味的苦笑,“我非三尺孩童,还得小姐们引路。”

姑娘们乐了,欢笑着冲下楼梯,汇到操场。

穿着深色长衫的鲁迅跟来了。他想最后一次再试试学生齐心的程度:“有不愿去的,现在还可以退出。”

“没有!”“不准不去!”

姑娘们狂热地答道,艳艳的春阳在她们那一双双光亮的眸子中流淌着,每一个人都像脱笼的鸟,想张开双臂,扑向大地宽厚的怀抱,扑向春云驰荡的天空。

鲁迅被深深地感染了,只觉自己长衫上的扣子好像特别紧,拘束着仿佛已变得年轻的心,很想松一颗。

“那么——”他挥了挥手,“大家就在午门聚齐吧!”

小姐们得意地笑了,唯恐又有变化,便一窝蜂地跑了。

天空明净得像块蓝玉,衬托着午门上五凤楼金黄色的琉璃瓦。历史博物馆筹备处就设在午门外面的东西朝房里,它直属教育部,平素一般人是不容易进去的。

姑娘们焦急地等来了鲁迅先生,管事人一见是部里来的佥事老爷,立即很客气地上来招呼,很客气地陪同参观。

好新鲜!好有趣!同学们边看边啧啧称奇——大鲸鱼的全副骨骼、古时的石刀石斧、泥人泥屋、外国飞到中国来的飞机、各种铜器,有一个还是鲁迅先生用周豫才的名字捐献的……见所未见,再加之鲁迅先生随处给予简明的讲解,每一个女孩子的眼睛,都为理性的光焰所烛照,都觉得春天的太阳,分明滚烫地悬在这展厅的中间……

黄昏,广平带着一种得胜的微笑,坐洋车回到学校。很久很久,她都在回想大伙儿下楼和在操场时的泼皮劲头,回想被困者的窘状,心中真是得意极了,自我真是满意极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