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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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3月11日的下午,大风夹着黄沙在半空呜呜地吹,时时有沙粒落下,扑击着小玻璃窗。

三屉书桌上摊着许广平的来信。

“是她!”读完第一段,看看落款,鲁迅想起来了——就是那个姑娘吧?个头高,在同学中年龄好像有些大,但总喜欢坐第一排,生怕听不清一个字,生怕漏掉一个字,又常常用刚决的丈夫式的言语发言……

写到教育界的丑陋与黑暗,她那雄健的钢笔字中,透出勃勃的积愤郁闷,揭露得痛快淋漓,鲁迅情不自禁地会心一笑。

读到最后一段,他肃然了——从这哗啦啦作响的信纸上,他清清楚楚地听到青年们急迫的呼救的声音,这如何是好?

“假使我真有指导青年的本领——无论指导得错不错——我决不藏匿起来,但可惜我连自己也没有指南针,到现在还是乱闯,倘若闯入深坑,自己有自己负责,领着别人又怎么好呢……”

第二天上午,鲁迅又仔细地读了读广平的来信——

先生!你有否打算过“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呢?

先生呀!他是如何的“惶急待命之至”!

他被这真诚的呼喊撼动了,提起毛笔来,开始回信:

广平兄:

今天收到来信,有些问题恐怕我答不出,姑且写下去看。

……

我想,苦痛是总与人生连带的;但也有离开的时候,就是当熟睡之际。……苦茶加糖,其苦之量如故,只是聊胜于无糖,但这糖就不容易找到,我不知道在哪里,只好交白卷了。

鲁迅看了看已写好的部分,摇头——太模糊了,等于不说。他想起广平听课时那双渴求的大眼睛,不!应该将我深切的人生体验告诉这位青年。他急速地写了起来:

我再说我自己如何在世上混过去的方法,以供参考罢——

一、走“人生”的长途,最易遇到两大难关。其一是“歧路”,倘若墨翟先生,相传是恸哭而返的。但我不哭也不返,先在歧路头坐下,歇一会,或者睡一觉,于是选一条似乎可走的路再走……其二便是“穷途”了,听说阮籍先生也大哭而回,我却也像歧路上的办法一样,还是跨进去,在刺丛里姑且走走,但我也并未遇到全是荆棘毫无可走的地方过。不知道是否世上本无所谓穷途,还是我幸而没有遇着。

二、对于社会的战斗,我是并不挺身而出的,我不劝别人牺牲什么之类者就为此。欧战的时候,最重“壕堑战”,战士伏在壕中,有时吸烟,也唱歌,打纸牌,喝酒,也在壕内开美术展览会,但有时忽向敌人开他几枪。中国多暗箭,挺身而出的勇士容易丧命,这种战法是必要的罢。但恐怕也有时会逼到非短兵相接不可的,这时候,没有法子,就短兵相接。

总结起来,我自己对于苦闷的办法,是专与苦痛捣乱,将无赖手段当作胜利,硬唱凯歌,算是乐趣,这或者就是糖吧。但临末也还是归结到“没有法子”,这真是没有法子!

…………

鲁迅

3 月11 日

不知是何原因,他将“12日”落成了“11日”。[5]