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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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吧嗒、吧嗒,脚步声突然停了,车夫歇了车,撩开棉帘子,沉思中的广平不禁打了一个寒噤。

“小姐,到学校了!”

“谢谢!”

广平跳下车,进了圆拱形的铁校门,向还有数点灯光的小饭厅跑去——她已养成了这种习惯,每晚教书回来后,就到这儿上自习,直到午夜才睡,不把做家庭教师耽误了的时间争回来,她是不会睡觉的。

空荡荡的饭厅里,零零落落地坐着几个用功的学生——寝室中灭灯较早,而这里一直到午夜才会灭灯,所以就成了这些认真追求学问、不想混文凭的女学生们的乐土。

“广平!”卓凤连连向她招手,递给她一杯热开水。

咕嘟嘟!广平一口气喝了大半杯,抹去唇上的水滴,感叹了一声:“要是有糖就更好了!”

“我也是这么想,可是……”卓凤可怜巴巴地说。

“来,来,来,笑一个!”广平一把将她拖起,两手不歇地搔着她的腋窝。

咯咯咯!卓凤笑得喘不过气来:“西瓜皮!你在干什么啊……干什么啊……”

“两全其美——让你快活,让我暖和……”

“好了,好了——看书吧——”卓凤开始讨饶了。

“看书?”广平猛地摇摇头,“这几天,我总看不进去,见到书上的字就觉得像是虫子在爬。”

“就是。想起杨婆子,心头就烦。”卓凤将摊在桌上的书又合上了。

“杨婆子”是女师大学生对校长杨荫榆[2]女士的称呼。她年轻时有一段不幸的婚姻史,以后成了一个郁郁寡欢的老姑娘,自然觉得满校园年轻活泼的女孩子有些碍眼。她留过洋,回国后当校长,希望学生一门心思地多研究学问,少过问政治。哪知当时的时代又是政治气氛十分热烈的时代。以后她又和教育部总长章士钊关系密切,在校内实行家长统治,使校务一天天腐败,引起学生很大的不满,l924年底爆发了反对杨荫榆的风潮。在校学生自治会的领导下,全校十班同学举行紧急会议,结果有七个班的同学全体赞同倒杨,其余三个班,则声明严守中立,决不反对自治会的一切行动。于是一致通过,从是日起,即不承认杨氏再掌女师大。杨荫榆见众怒难犯,退到师大附中,筹划对应之道。

“广平,我今天下午听说,杨婆子放风了,某学校要聘教员,同学中有欲担任者,请到校长办公室接洽;还说北京某大学欲聘助教,月薪五十元,倘继续任职者,每年薪俸可加至七百元。”

“无耻!”广平气愤得将桌子一拍,“有人去么?”

“听说毕业班有十几个同学偷偷摸摸地去过了。”

“气杀我也!”广平愤恨得直咬牙,“今日收买一个,明日收买一个……在买者有洞皆钻,无门不入;被买者也廉耻丧尽,人格破产!”

“你们自治会的职员[3]总不会后退吧?”卓凤担心地问。

广平叹息了一声:“难说,她们有的人起先都热烘烘地领着大家干,忽然间就冷冰冰地掉下来了,也不知是何原因。”

“那么你呢?西瓜皮总不会溜了吧?”

“卓凤!”广平激动地捉住她的手,“刚开始时,我觉得校内情况复杂,唯恐不明真相,被人利用,所以旁观,没有出马。现在别人的血凉了,我的血倒热了。我是有血性的,抱不平的,明是非的,伸正义的,无论刀斧在前,我不甘退让。如若别人不干,我也要单独进行我个人的驱‘羊’运动。”

卓凤直视着广平那双大眼睛——燃着渴望的火焰,掠过阴沉的乌云,还闪过一丝丝迷惘的光……

“广平,我可没有你这种刚决,我有的只是苦闷、苦闷,十二万分的苦闷。”

“我又何尝不是如此,日日尝着苦闷之果。而它是最最难尝的,虽然吃过苦果之后有点回甘,然而苦的成分太重了,也容易抹杀甘的部分。”

卓凤的眼睛有些暗淡:“想来也烦,社会这么黑暗,时间又快如流水,眼看一学期又过去了许多,就学的时间越来越少,直面人生、直面社会的开始即将来临,而我们的学识却如此空虚,处事应对也如此茫然无措。”

“难道我们就安当弱女子?心甘情愿地让人去宰割?哪是出路?……卓凤,我们干脆从我们比较敬仰的教师中,寻求些课外的指导吧!”

“向谁呢?——有一位是最好不过的!”卓凤庄重地说。

“我也想到了他——”广平的神情欣慰而又肃穆。

“鲁迅先生!”

两人几乎是齐声叫了起来——鲁迅先生的心是向着青年的!不说别的,就说前几天吧,一位女同学没有得到家长允许,就和别校的一位男同学去逛公园,父母知道了,到学校大吵大闹,说学校管教不严,“老小姐”校长也指责她太不像话,一桩小事顿时酿成轩然大波。

事件各方正在教务处僵持,鲁迅先生打从门前经过,听了听,一本正经地说:“现在风和日丽,有这么两位青年同学一块逛逛公园,有什么不好?那些公园,年轻人都不准逛,难道都得等到成了老头子老太婆才能去逛?”说罢,忍不住一阵哈哈大笑。

在场的人,都偷偷背过身去,暗笑不止,弄得校长哭笑不得,环视全场,见再没人发言,也只好莞尔一笑,走出门去。

事息之后,同学们都说:“多亏了鲁迅先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