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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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上课钟一响,唰唰的脚步声打断了广平的沉思,一群青年拥拥挤挤走进教室来,在他们中间,则夹着身材不高,穿着小袖长衫的先生。

他离开这群青年,走到讲台上,把两只虽不发光却似乎在追究什么的微微陷入的眼睛,默默地缓缓地扫视着教室中那一双双黑眼睛。

一个道地中国味的平凡而正直的严肃先生!没有一丝名流学者自炫崇高的气息!没有一点教授绅士自我肥胖的风度!难怪我要在声声呐喊中见到你——广平感激地想着,坐直了身子,打开讲义,翻到今天要讲的《唐之传奇文(下)》。

他开始讲授了,声音还拖了绍兴语尾,似乎怕有人误解而显得缓慢清晰。整个教室一片肃静,如果不是许多铅笔在纸上记录时,发出一种似乎千百甲虫在干草上急急爬行的细响,那么若是有人站在门外静听的话,也要疑心教室里面只有先生一人在演讲呢。

“元稹的《莺莺传》,其后来的男女主人公的各自分飞,张生解释为‘大凡天之所命尤物也,不妖其身,必妖于人’,因而舍弃莺莺,时人多赞许他为善补过者。”

“请周先生谈谈自己的看法吧!”广平站起来,直截了当地说。

鲁迅并不以为忤,只是多看了一眼这个坐在头排的、在听讲时每每喜欢用刚决的言语发言的女学生,笑着宽厚地点点头:“好的,好的!我是这种看法的反对者。我同意有人说《会真记》是写元稹自己的事,目的是在辩护自己,是属于辩解文一类,不是为作小说而作的。中国人矛盾性很大,一方面讲道德礼义,一方面又言行绝不相关。又喜欢不负责任,如《聊斋》中的女性,不是狐就是鬼,不要给她穿衣吃饭,不会发生社会督责,都是对人不需要负担责任的……”

同学们微笑,课堂上的气氛活跃起来。

广平只觉得有一种深度的满足、深度的痛快,被先生对国人灵魂的透彻分析折服。

先生不动声色,继续发挥:“中国男子一方面骂《会真记》《聊斋》,一方面又喜欢读这些书,都是这种矛盾性存在之故……”

哄堂大笑。学生们拼命记录,生怕漏去一字。

教室门轻轻地被推开了一条缝,溜进一位瘦长的督学来,蹑手蹑脚地开始例行的查堂。

“嗤——”不满的逐声,立即从四面八方腾起。

先生平静而沉默,轻轻将书放在讲桌上,在不满方丈的讲台上来回散步,等待学术空气的澄清。

当“嗤”声把发窘的督学送出教室时,先生微笑起来:“我恐怕搅乱他的检查,所以才停下,他却不检查便回去做报告了……”

同学们快乐得大笑,一团团乌黑蓬松的短发,活泼地前后摇动不休。

先生继续讲授,直到钟声响了,似乎觉得还未将问题交代清楚,加速地说着,迟迟不肯下课。

周先生!你累了,该歇息了——望着他那黄绿色的疲惫的面孔,广平在心里默祷。

他咽了咽唾沫,还在讲。

广平情不自禁地想起了另外一些教授,上课钟响后一刻钟,才显示他的责任心似的匆匆忙忙赶来,而离下课还有二十分钟,就不断地看着表了……

哼!她情不自禁地提起一只脚来往下一踩。

“哎哟!”卓凤小声地叫起来,将那张痛得发白的脸探过来,“广平,你在干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