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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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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梦见我在长途上跋涉——

我的样子是够吓人的,困顿倔强,眼光阴沉,黑须乱发,玄色短衣短裤都破碎了,赤足穿着一双破鞋,胁下挂着一个口袋,拄着一根和身材一样高的竹杖。

黄昏了,日落了,我得赶紧问路。

几株杂树和一堆瓦砾出现在东面,一片荒凉破败的丛葬出现在西面,其间有一抹似路非路的痕迹,一间小土屋向这痕迹开着一扇门,门侧有一段枯树根,上坐一白须黑袍的老翁,一位紫发、乌眼珠、穿白地黑方格长衫的女孩,正要将他搀起来。

我从东面的杂树间踉跄着跑出来,踌躇一阵,慢慢地走近老翁:“老丈,你晚上好?”

老人慢条斯理地答道:“啊,好!托福。你好!客官,你请坐。你是怎么称呼的?”

称呼?连我自己都不清楚,我只得如实告诉他:“我不知道我的称呼,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只一个人。我不知道我本来叫什么。”

“哈哈。那么,你是从哪里来的呢?”

“我不知道。”我略略有些迟疑,“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

“对了。那么,我可以问你到哪里去么?”

“当然可以。——但是,我不知道。从我还能记得的时候起,我就在这么走,要走到一个地方去,这地方就在前面。我只记得走了许多路,现在来到这里了。我接着就要走向那边去,”我指了指西面,“就是那前面!”

老翁说:“你莫怪我多嘴,据我看来,你已经这么劳顿了,还不如回转去,因为你往前去也料不准能不能走完。”

“料不准能不能走完?……那不行!我只得走。如回去,就只有驱逐和牢笼,只有皮面的笑容,只有眶外的眼泪。我憎恶他们,我不回转去!”

“那么,你,”老翁摇起头来,“你只得走了。”

“是的,我只得走了。况且还有声音常在前面催促我,叫唤我,使我息不下。”

老翁有些厌烦了:“太阳下去了,我想,你还不如休息一会儿的好,像我似的。”

“但是,那前面的声音在叫我走。”

“我知道。”

“你知道?你知道那声音么?”

“是的。他似乎曾经也叫过我。”

“那也就是现在叫我的声音么?”

“那我可不知道。它也就是叫过几声,我不理他,他也就不叫了!我也记不清楚了。”

“唉,不理他……”我沉思,忽然吃了一惊,因为我听到了前头有一种声音,“不行!我还是走的好。我息不下。"

“那么,再见了,祝你平安。”老翁站起,向女孩说,“孩子,扶我进去吧。你看,太阳早已下去了。”他们转身向门走去。

多谢你们。祝你们平安!我徘徊深思,忽然吃惊,我不能!我只得走!我还是走好吧……我奋然向西面野地踉跄闯进,夜跟在后面……

【注释】

[1]佣工介绍所。

[2]鲁母与朱安居住情况有两种说法,此处从周丰一之说。另一说见许羡苏所述,她称她所见是鲁母居东,朱安居西。

[3]鲁母与朱安在砖塔胡同的居住情况也有两种说法,此处从俞芳说。另一说也见许羡苏所述,她称她所见是朱安居东。

[4]日本评论家厨川白村的一部文艺理论著作,鲁迅曾全文译出。

[5]读fiào 音,吴方言,“不要”的意思。

[6]川岛发表于1978 年10 月11 日《人民日报》的《弟与兄》说弟弟“抓起一个尺把高的狮形铜香炉,怒气冲冲地要向兄长砸去”。许广平《所谓兄弟》一文也采如是说。而许寿裳《亡友鲁迅印象记》称“作人则用一本书远远地掷入”。好像许寿裳的说法更符合周作人的绅士风度,而川岛虽是目击者,可能有一些感情因素在内。

[7]清李慈铭作,该日记中有大量的读书札记。

[8]周作人《知堂回想录》称:“方言称流氓为破脚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