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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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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场大雨过后,整整出了好几天的大太阳,湿气与热气在院里流淌,折磨着南头废弃的花坛上的青草,耷拉着草尖,无精打采的。

下午,鲁迅边翻书边扇扇子,身上还一阵阵地流汗,忽然听见院中有人在问:“大先生在家吗?”

鲁迅连忙走出屋去,见是北大的学生常维钧,小伙子满头大汗,长衫子也湿透了一片。

“快进屋,快进屋!”鲁迅连忙招呼他。

一落座,鲁迅立即将扇子递给他,小伙子是常客,也不推辞,噗噗噗,一阵猛扇。

朱安进屋来,彬彬有礼地沏上两杯滚烫的热茶,然后退下。

常维钧一愣,转眼看鲁迅,鲁迅将头调往一边。

朱安又进来了,这次奉上的是两碗热气腾腾的藕粉,当她彬彬有礼地退下时,眼中流露出一种无法掩饰的主妇的愉悦。

小伙子捧着烫乎乎的碗,笑也不是,哭也不是,怎么吃呢?额头上又爆出了几颗大汗珠。

鲁迅无可奈何地苦笑:“既然拿来了,就吃吧!无非是再出一身汗而已。”

“没事!这有扇子……”小伙子猛扇数下,心一横,以慷慨赴国难般的气势,端起碗来。食尽,汗狂出不已。

鲁迅没动给自己的那碗,呆呆地望着它散出的一缕又一缕的热气。

“大先生,我有一句话,早就想说了,不知当讲不当讲?”常维钧心痛地凝视着自己万分敬重的鲁迅先生。

鲁迅微微地点了点头。

小伙子的声音很低,却很清晰:“伏园、川岛,还有我,都是这种看法——”他顿了一顿,好像是在斟酌言词,但最终还是直言不讳了,“既然大先生和朱氏没有感情,如此南辕北辙,干脆就送她回娘家好了,负担她的生活费,这是很客气也很合理的办法,何必为此苦恼自己,和她一起做旧式婚姻的牺牲品呢?”

鲁迅沉默了很久,夹在竹枝般的手指中的纸烟,拖着老长的一截白灰,然后若有所悟地弹了弹:“我也这样想过,真正要做,难!很难!——你不知道绍兴习俗有多么可怕,一个嫁出去的女人,如果退回娘家,别人就会认为这是被夫家休回去的,那时家人的白眼,舆论的痛斥,会无情袭来,从此她的处境将不堪设想;连累到她家庭的社会地位,也会一落千丈。性格软弱的女人,一般说是抵挡不住这种遭遇的,有的竟会弄到自杀的地步,了此一生……”

“先生太过虑了。”常维钧恳切地说。

“生于斯世斯国,再过虑也不为过啊!”鲁迅沉痛地摇摇头。

“先生是为别人想得太多,为自己想得太少——或者简直不想。”

“我有时也想多为自己想想,但简直没办法不为别人着想。”

“不,先生是太苦了自己,是背了旧道德的包袱。”小伙子激动得站了起来,“这甚至是与先生自己的主张也是矛盾的。”

“这倒不失为重大发现,我倒想听听,我的手如何打我的脸。”

“先生在《我的节烈观》里说,道德这事,必须普遍,人人应做,人人能行,又于自他两利,才有存在的价值……”

“这好像是我说过的话……其实常先生也大可不必将我的这类昏话记得这么牢靠,我的那些东西最好让它旋生旋灭为好!”鲁迅悲凉地笑了笑,端起了那碗藕粉。

“你不该吃这!”小伙子叫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