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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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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砖塔胡同六十一号院子极平常极平静的一天——

“阿娘,我出去了!”

清晨,鲁迅像往常一样,到母亲屋里转一转,向老人家道了别,早早地出门去了。

母亲一本接一本读儿子替她找来的旧小说。

媳妇一袋接一袋地抽着水烟。

下午,朱安打了一碗米,将它弄得碎碎的,烧成软乎乎的粥糊;然后又拿出一些钱来,请俞芬帮忙到“稻香村”熟食店去,买些大先生平素喜欢吃的糟鸡、熟火腿、肉松回来。

暮色冥冥,小院里又响起鲁迅的声音:“阿娘,我回来了。”

他先进了母亲屋里。今天北大发薪水,他按照老习惯,路过一个法国面包房时,买了两块钱的洋点心,上面用奶油堆成各种形状的花,大大小小地装满了两个厚纸盒。

“阿娘,请你先挑!”

“好,好!这点心中吃、化渣……”老太太喜笑颜开,大大小小,随便地拣了几块,放进自己的点心盒里,然后又去翻儿子刚买的那几本才子佳人小说。

鲁迅又走到西屋,一声不响地将纸盒推到朱安面前,揭开。

她很斯文,很小心地挑,拣小的、差的,要了两三块——认真、谦恭,像很古时的那个模范孩子——那个只有四岁就懂得让梨的孔融。

鲁迅又把薪水拿出来,交给朱安——佣人的工资每月两元,房租八元,朱安的每月零用钱十元,柴米油盐菜钱……全部由她去当家开支,鲁迅是非常信任她的。只有一笔钱例外,就是每月给母亲的二十元零花钱,照例是由鲁迅亲交的。

朱安仔细地点着银圆。

“我给你娘家寄了五十元去。”他平淡地交代了一句。

朱安的脸上溢出了一种感激的笑,好半天,才柔声低语地说:“娘家也托人给你带了些霉干菜、笋豆来……”

“好的。娘会喜欢的。”鲁迅边说,边往中屋走,将两人挑剩的点心,放到书架最下一格上那个福建漆的八角朝珠盒里。他在大方桌前的那张椅子上歇了一会儿,微闭双目,似养神一般,朱安轻手轻脚地从西屋出来,到厨房里去张罗。

鲁迅赶紧站起来,从自己的床下拖出一只柳条箱的箱底来,将身上那件满是灰尘的长衫脱下,大致叠了一叠,放进去,盖上一块白布,然后又推到床下去。

他又进了朱安的西屋,在右边的屋门后,放着那柳条箱的箱盖,只是盖子翻了过来,口朝上,他揭开上面盖着的白布,下面就整整齐齐放着朱安已替自己洗净的衣衫。

这是外人不易知晓而只有他们两人心中雪亮的秘密。

这是鲁迅想的办法。

目的只有一个——在这家庭中,实在不想多说话,那么就尽量减少有可能对话的机会吧。

到吃饭时,已是掌灯时分。母亲的兴致很高,说说笑笑,对朱家送的霉干菜更是赞不绝口:“好中吃的干菜,好久没这样的口福了……”

朱安很感动:婆婆褒扬菜,实际上也是在褒扬媳妇——她老人家多么心疼我啊!

见母亲如此健饭健谈,鲁迅十分欣慰,但一想到明天她将回八道湾自炊自食时,他的胸口就堵得发慌。

“安姑!”母亲眉飞色舞,“你把这霉干菜留上一些,待几天我来给你和老大做一次干菜蒸肉,用五花肉切成块子,在放味精和糖的酱油里浸一下,一层干菜一层肉,放到碗中,蒸上几次,那干菜呀,又黑又软,肉块呀,又红又亮——周家新台门里,就数我会做这种菜。好,待几天,叫你们尝尝我的手艺。”

“我会给阿婆好好留着的。”朱安特地搁下饭碗,郑重其事地说。

鲁迅煞有其事地耸耸鼻子:“哦?好香!阿娘只管做这么香的干菜蒸肉,香死了人也不负半点责任啊。”

母亲拊掌哈哈大笑。朱安微笑。鲁迅不笑,眼角却有笑意漾出。

“好了!我不吃了。”老太太拍拍肚子,站了起来。

朱安赶紧问:“阿婆不再吃一点?”

“不了!不了!”老太太神秘地眨眨眼睛。

“让她去吧……”鲁迅会心地一笑,“今天刚买了几本热闹的小说……”

母亲一去,饭桌上顿时冷清下来,两人埋着头,一口一口地往嘴里送,偶尔有几句交谈:

“你胃不好,这粥是专门给你熬的。”

“谢谢。”

“好喝吗?”

“好。”

……

“这些都是托俞芬去稻香村买的。”

“好。你也吃点吧!”

“我笨,不会吃。”

“不会吃?”鲁迅诧异了,摇摇头,想说什么,终于又没有说。

两人静静地各自吃饭。

晚上,几乎全院子的人都聚在太师母的屋里。老太太坐在床沿上,兴致勃勃地给站在床前脚踏板上的俞家姐妹,演讲大先生幼年逸事:“那时候呀,他长得又体面,又活泼,穿着小红棉袄,别人都叫他胡羊尾巴……”

姑娘们黑而亮的眼睛疑惑地眨动着。

躺在藤椅上的鲁迅,用在北大讲堂上为大学生答疑解惑的教授腔说:“誉其小而灵活也……”

姑娘们响亮地笑了起来。

“那时,有个叫和尚的木匠师傅,给他做了一把大关刀,他抡着……”这时老太太站了起来,像关公似的举手往下一砍,“跑到别人跟前,高声喊,给你看看!”

“哦!有这种事体?”鲁迅爽朗地大笑起来,又问俞家姐妹,“小姐们恐怕不会相信吧?”

“相信!相信!”姑娘们欢快地大叫起来。

朱安坐在床前的另一张木椅上,静静听着,有时也随大家笑笑。她很少说话,有时太师母问到她,她才说几句。只是她的话,远不如太师母说得有趣。

夜深了,他们各到各的屋里睡觉。

砖塔胡同六十一号院子,就这样结束了极平常极平静的一天,和北平城数不清的院子一起,隐入了沉沉的暗夜之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