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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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7月19日。

天上密布着云彩,土地上蒸出一阵阵的潮气。闷,热,深而曲的胡同里有贩子在吆喝:“冰激凌咧雪花酪,又凉又甜来败心火!”

鲁迅心绪烦乱地坐在屋里,书、笔、纸都静卧在桌上,没有心思去动它们。

作人悄无声息地走进来。他生着团团的面孔,有些绅士模样,但好像又并不使人望而生畏,倒有几分忠厚相,一双近视眼透过眼镜所射到的地方常是很近的。除了身材的矮小外,很难再觅出他与兄长相同的地方了。

他手中捏着一封信,低首向瘦弱的、穿着油渍黑长衫的大哥急急走来,慌乱中在书桌的右角上撞了一下。

大哥亮得出奇的目光坦诚地迎着他。

他的头埋得更低了,将信往桌子上一掷,避开大哥的目光,转身,又像来时那样,悄无声息地走了。“鲁迅先生”!

信封上这四个浓黑的字,猛地钻进了鲁迅的眼中,他小心地将它打开:

鲁迅先生:

我昨日才知道,——但过去的事不必再说了。我不是基督徒,却幸而尚能担受得起,也不想责谁,——大家都是可怜的人间。我以前的蔷薇的梦原来却是虚幻,现在所见的或者才是真的人生。我想订正我的思想,重新入新的生活。以后请不要再到后边院子里来,没有别的话。愿你安心,自重。

7 月18 日作人

周启孟!鲁迅在心里狂呼了一声,他被信中那些含含糊糊、不明不白的指摘激怒了,被那种“君子不记小人过”的绅士腔激怒了,脚步踉跄,走到庭中,呼来胡妈:“请你到后院去请二先生,就说我有话要问。”

胡妈匆匆地去了。

鲁迅在屋里烦躁地走来走去,呼吸沉重,胸口一阵阵发闷。

隔了好一会儿,胡妈回来,为难地摇了摇头:“二先生不肯来,他说,他没有什么话可说了……”

“好——吧——”鲁迅点点头,“那就请你去干别的事吧。”

待胡妈一出屋门,他颓然瘫在椅子上。

午饭没吃。

下午,闷了很久的雨终于下起来了,鲁迅亲手种的那两株丁香树在密集狂乱的雨箭中挣扎着。

“大哥呀!——”

鲁迅一恍惚,好像听见风雨中传来了二弟的呼叫——不,那是多少年以前了,作人还不到八岁吧?两兄弟在小床上模仿演戏,有一回是演兄弟失散、沿路寻找的情形,两人在床上来回行走,边走边呼:“大哥呀!”“贤弟呀!”后来渐渐地叫得凄苦了,这才停止……

他仿佛又回到东京那间只有六张席子宽的房子,懒懒的作人不想译书,他催促,弟弟沉默,他激愤,挥拳在作人的头上打了几下,许寿裳赶来,劝开两人……一想起几十年兄弟间的深情厚谊,他的心痛苦地紧缩起来,一种刻骨铭心的怆痛恼怒,不可遏止地蔓延开来。

唰唰唰!雨声变得更大了。

他明白,在这雨声中,他将再也找不回自己的“贤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