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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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胡妈是一个心眼儿灵动的女仆,很讨太师母的喜欢,日子一久,老人家常将这院子里家长里短,明是暗非讲与她听,有一些则是她自己的亲历亲见。

这院里最苦最累的是大先生。整座院子是他奔波了几乎一年才找到的,紧接着便是修理房屋,办理手续。他又监修,又得向警署接洽,议价、收契、家具的购置、水管安装等事务,都落在他一个人身上。房款不足,又四处奔走借贷,甚至向银行纳短期高利借款,除了卖绍兴祖屋所得的千余元之外,其余的全是这样筹来的。而当初卖祖屋的钱,二先生是主张分了用掉的,幸好大先生有眼光,坚持不肯,才又用来在北京买屋,使全家老小有个落脚之处。并且在立房契时,大先生不准备写自己的名字,而是准备写周作人的户主名,倒是教育部的一位同事劝说,才用了周树人的名字。

大先生负担了全家绝大部分生活费用。每月发薪水,他都全交给内当家二太太信子,并按月向东京信子娘家寄款。信子兄弟重久三次到中国,大先生都有专款资助,甚至信子的妹妹福子的学费,也是大先生每月另行汇去的。

他这样做,全出于兄弟情谊,是在硬撑。以前他的收入还不错,但近来教育部欠薪太厉害,大先生有时参加同事向政府的请愿,半夜三更,饿着肚子回家。家里开销又大,没法子,他只好四处去向朋友借贷。刚一借到手,连忙坐黄包车赶回家来。

而二太太一家,一有钱就到向他们“包销”的日本商店去买东西,不管是否急需,吃的、用的、玩的,从腌萝卜到玩具都买一大批;不管大病小病,都要请日本医生来。有时满面灰尘的大先生坐着黄包车回来,正碰上从家里开出去的医生的汽车,他就会感叹一声:“我用黄包车运来的,怎敌得过用汽车带走的呢?”

总管徐坤为人机灵,很能讨二先生夫妇的欢喜,连作人买双布底鞋子,做一件大衣,都由他从外边叫人来试样子,可见事无巨细,他是一手包揽的了。不仅如此,徐坤的家眷就住在比邻,他常将食品从墙头往外送。大先生看见过几次,实在觉得不顺眼了,才向管家的信子讲这件事。她把徐坤叫来,狠狠地责骂了一通,骂得最厉害最用劲的是:“你为什么偏给他看见?”还有一回,信子的小孩在纸糊的窗下玩火,几乎烧起来,被大先生发觉了,认为应该训诫训诫。信子听了,仍用老话来骂孩子:“你为什么偏给他看见?”

二先生起初还要过问过问,他也曾经与信子吵过,但她脸色一白,身子一硬,就躺在地上装死——这一招由来已久,以前在绍兴她就试过,吓得家人束手无策,后来还是被她的兄弟重久拆穿,说是不要理她,她自己会起来的——二先生也就屈服了。他不得不屈服,因为夫人一到北京,就事事请教日本人,常和气焰正盛的日本使馆联系。

二先生这一辈子,由于大先生在前面替他遮风挡雨,受挫折的事自然经历得少,养成了一种恬淡闲散的脾气。他最向往的生活是读古书、看花、生病、问病、闲游、闲卧、闲适、约人闲谈、写楹联、买书、考古、印古色古香的信封信笺、刻印章、谈印泥、说梦、宴会、延僧诵经、搜集邮票、刻木版书、坐萧萧南窗下……整日捧着书本,认为其余一切事情都是浪费精力,完全不闻不问。院子西边有一棵大杏树,春时一树繁花,作人路过多少天也不知道已经开花了。他的孩子常常大哭于旁,而他无动于衷,依然看书如故,仿佛入定了的老僧。

“像这样的本领,我无论如何是做不到的呀!”大先生感叹道。

……

胡妈打扫着静静的院子。

她隐隐闻到了一种火药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