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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1.7.12 12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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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只冰冷的槐蚕落在树人头颈上,凉森森的,直往心里去。

他不禁停下摇着的蒲扇,仰头去看头顶上那高高的槐树。

据说多少年前有一个女人就是在院里的这棵槐树上缢死的——因此之故,以后会馆特别定了一条规定,凡住户都不得带家眷——那时这树也许还不高大,所以那妇人上吊还够得着,现在它已经高不可攀了,如要寻死,就只可触而不可吊了。

夏夜的青天在那密叶缝里一点一点地嵌着,神秘地对树人眨着诱惑的眼。

他不愿看它们,于是目光移向自己寓所的那排房子——黑乎乎的,多少有点像具寿木。好在访客少,也没有什么问题与主义来找麻烦,即使自己的生命在这里暗暗地消去了,他也高兴——因为这时他唯一的愿望,就是使自己的生命暗暗地消去。但在这样的夏夜,老朋友钱玄同却来访问树人了。这位胖人将手提的大皮夹放在破桌上,脱下长衫,对面坐下,因为怕狗,似乎心房还在怦怦地跳动。

“你好——猫头鹰!”他招呼树人。

“爬翁好!”树人答道。

两位老朋友会心地一笑,扯起当初在日本留学时的逸事来。他们曾与周作人、许寿裳等一起,在东京听章太炎师讲《说文解字》。玄同听讲时,很不安静,经常爬来爬去,树人遂呼他为“爬翁”;玄同则因树人不修边幅,毛发蓬然,常凝然冷坐,就称他为“猫头鹰”。

打趣了一阵,爬翁翻出猫头鹰所抄的古碑来,研究似的质问:“你抄这些有什么用”?

“没有什么用。”

“那么,你抄它是什么意思呢?”

“没有什么意思。”

“我想,你可以做点文章……”

树人懂得他的意思,玄同与陈独秀、胡适等人正在办《新青年》,他们的事业好像不仅没有人来赞同,并且也还没有人来反对。他想,他们也许是感到寂寞了,于是他说:

“假如一间铁屋子,是绝无窗户而万难破毁的,里面有许多熟睡的人们,不久都要闷死了,然而他们是从昏睡进入死亡,就并不感到走向死亡的悲哀。现在你大嚷起来,惊起了较为清醒的几个人,使这不幸的少数者来受这无可挽救的临终的苦楚,你倒以为对得起他们么?”

“但是几个人既然起来了,你就不能说绝没有毁坏这铁屋的希望。”

“这——”树人觉得难以回答了。

玄同去了,会馆又回复到先前的暗与静中。树人一支接一支地抽烟,烟头在暗中红亮,咝咝声在静中飘荡——

是的,希望是绝不能抹杀的,因为希望在于将来。

我虽然有我的悲观,但绝不能以我所认为的希望的无,来推翻他所主张的希望的可能的有……

于是他磨好墨,摊开纸,吸了四五支烟,提起笔来,写道——

狂人日记

鲁 迅

……

我翻开历史一查,这历史没有年代,歪歪斜斜的每页上都写着“仁义道德”几个字。我横竖睡不着,仔细看了半夜,才从字缝里看出字来,满本都写着两个字是“吃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