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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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从坐西朝东的长庆寺出来,树人向南走了几十步,转弯到了东昌坊口,然后又往东,远远地就看见了新台门正中那六扇竹丝门了。

那门大概刚用黑油漆漆过,亮得扎眼。他觉得有些异样,正在迟疑,背后有一位老妇人大呼了起来:

“樟寿,你可赶回来了!”

他一掉头,见是二姨母鲁莲,她抱着一大包长长短短、五颜六色的布料与绸料,一种神秘的笑意挤在宽宽的脸上。

“姨母,你忙?”他恭敬地问道。

“忙?哈哈——”鲁莲响亮地笑着,“我是来帮你母亲的忙。”

“哦!母亲可好?”

“好,好,能吃,能做,比我这老姐子强。”

“那么,老远把我从日本叫回来,是有别的事了?”

“是什么事,见了你妈就知道了。快进去,快进去——好像路上不累似的,老站在这台门口说话。”

“好的,好的。”他平淡地答道,好像没有探究根底的兴趣。

姨母兴冲冲地走在头里。他们进了大门侧的边门,穿过第二进平房,再沿走廊走,就到了原先兴房所居的那一排房前。

姨母并不停步,穿过走廊继续往前。

树人心知有异,只是瞅了瞅熟悉的老屋一眼,又默默地跟着姨母走。

看见屋后的那幢房子了——他觉得认不出来了,一半新,一半旧,结果是又不能说新又不能说旧,无从评判。

“妹子,你看是谁回来了——”姨母朝那屋子高声大气地叫了起来。

话音还没落地,母亲、祖母、二弟、三弟、谦少奶奶、蓝太太、大姨母、二姨母的儿子郦荔丞、姨表弟郦辛农……全都从屋里拥了出来,又兴奋,又担忧地将树人围住。

“娘,我回来了……”他觉得自己的嗓门儿有点不对头。

“终于回来了……”母亲的厚嘴皮动了动,欢喜得说不出话来。

“让樟寿上楼看看!”谦少奶奶热烈而从容地喊。

“上楼!上楼!”

众人欢叫着,抢下他的行李,簇拥着他。他觉得四面八方都有手托着自己,推着自己,自己的脚已不属于自己,晃晃荡荡,怎么也捞不到地面——内心深处,他想反抗,至少推开他们,自己走,也学一学白人的毒辣勇猛;但他不能,他明白包围自己的全部是些“爱我者”,任何一拳打出去,都会伤害一颗爱“我”的心,因此他有太多的顾忌、犹豫、彷徨、忧虑、踌躇,他苦涩地嘲弄起自己曾有过的“超然独往”的内心激情了……

张的灯。结的彩。粉刷一新的旧墙。嘎嘎作响的楼梯。西屋——书屋。东屋——洞房。崭新的家具。宽绰的雕花双人床。母亲的笑。祖母的笑。二弟的笑。三弟的笑。谦少奶奶的笑。蓝太太的笑。大姨母的笑。二姨母的笑。郦荔丞的笑。郦辛农的笑……

猛然间,他的头空了,陷入了一片虚无之中。

“樟寿,娘是叫你回来成亲的……”

好半天,他才隐隐约约地听清了母亲的这句话——他觉得这话仿佛来自另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世界。

“好的!好的!一切都是可以商量的。”他答。

好半天,众人也才隐隐约约地听清了他的这句话——他们全都觉得,这话仿佛也来自另一个非常遥远、非常遥远的世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