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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人行 鲁迅与许广平、朱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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丙午年[1]的五月,恼人的梅雨天刚过,一切都还湿乎乎的,阴处黄中杂黑的霉斑,一大朵一大朵地怒放着,让人疑心是恶魔故意植在阳世的冥花。

在这样的五月之夜,再裹上一条多年没有拆换过的如冷铁一样的被子,鲁瑞睡不着,像烙饼一样,在床上翻过来,覆过去,压得那架老床咯吱咯吱地响。

其实她本来也没有多大的睡意,樟寿的事已焦得她失眠了好几夜——

前几日,她回母亲家,好话讲了许多,才借到一百元,托谦少奶奶转交给朱家,算是给女方办嫁妆的“二把钱”。

对远在东洋的樟寿,母亲更是一日日地悬望,信写了——而且不只一封,电文也发了,依然不见他归来。有时鲁瑞又疑心是不是那些函电将孩子惹恼了,用沉默来表示抗议,这时她真后悔不该发那么多的信,应该少一些,话语应温和些。可她又相信孩子的孝心,相信自己在樟寿心目中至高无上的地位,相信长辈对后辈那无所不在的约束力量。所以有几夜,她尖耸的耳朵似乎听见了屋外有“笃笃……”的脚步声——樟寿回来了!她惊喜地披衣下床,冲出门去……庭院中没有儿子的身和影,只有夜的暗和凉,与往日的夜一样的暗和凉……母亲从未出过远门,她只知道儿子是在东边很远的海那边,那儿离家乡很远很远,儿子回来一趟一定很累很累吧?他一回家,一定想洗洗脚吧?于是母亲就久久地立于暗和凉的夜中,任凉气偷偷地潜入了披着的衣衫之中……

今夜有月亮,素光将窗户纸衬得薄而透,像块四方形的冰凌。鲁瑞连被子都没有展开,在朝北的大木床的床沿上呆坐了一阵子,就站了起来,想再去看看那预备做新房的屋子。

周家的祖上,原来都住在绍兴覆盆桥西面的一所宅子里,后来人口繁生,房族增加,住不下了。当时距覆盆桥不远的东昌坊口王家有紧连在一起的两宅要出卖,周家就买下了西面较大的一宅,为了以示区别,就把原住宅称为“老台门”,新买进的住宅称为“新台门”。

“新台门”不是樟寿一家居住的,而是由组成周氏大家族的六个房族共住的——里有礼、义、信三房,叫里三房;外有兴、立、诚三房,叫外三房。樟寿家是属于兴房的。每三房的房子都楼上楼下相互穿插着居住。这是因为深谋远虑的祖上怕子孙败掉家业,故使产权共有,互相牵制,这样即使有一、二房想卖,也是卖不动的。

兴房原是“新台门”西边五楼五底的那排房子中的一部分。这些年家境每况愈下,就与立、诚两房共议,将这排房子东头的一楼一底与西头的一楼一底,以四百元钱的价格典给了别人。

母亲将分得的钱细细数过,裹上,锁好,任家中再窘迫,也没有动过一文——她的心早已虑及樟寿的终身大事,她的眼睛早已在自家屋后的另一幢破烂房子上转动了。

这房子楼下两间,楼上两间,只有东头楼下一间是兴房的,楼上那间是属里三房的;西头的一楼一底则是立房的,由立房的一位孤老太婆住着,她悄悄地死后,立房就没有人住了。

也许是历经的年头太久了,这老屋一天天地现出一种衰败景象,东头属里三房的那间楼房先倒塌了,牵连着其他的房子也摇摇欲坠,战战兢兢。有一日,鲁瑞大着胆子,爬上楼去。只见东头那间已没有楼板,空空荡荡的;西头虽有房子,却是窗户全无,隔墙是梁家的竹园,萧萧的竹声时时涌来,墙角梁上则有借住的种种鸟兽的点点粪迹……

前些日子,鲁瑞出面与里三房交涉,请他们把那间楼房修复,这样其他几间房子就可保住。可是他们说,我们没有能力修了,你们没有地方住,由你们修你们住好了。

于是母亲打开锁,解开裹布,兴奋地将典房分得的钱拿出来,细细数过,去泥水行请来一班匠人,把这幢房子修了一次,然后将家搬了进去……

今夜的月将四下照得分外地明,鲁瑞的卧室在东头楼下的后半间,前半间大家叫它“小堂前”,是见客、吃饭之地。西头楼下的前半间是樟寿祖母蒋氏的卧室,后半间作过道,并安有上楼的楼梯。

鲁瑞沉稳地沿着楼梯拾级而上。楼上共两间,她推开西头这间虚掩的门。

也许是楼上比较干燥的缘故,没有那种难闻的霉湿气味,只有一种新鲜油漆的淡香,暗暗地飘来,溶溶的月色从明瓦上透下,将粉刷得十分洁净的四壁漂得更白了。

她又走进了东头那间……

樟寿!这是娘给你准备好的新房啊——母亲的心中涨满了难以形容的幸福。她在屋里痴痴地走着、摸着,有时还要和儿子对谈几句。

楼外,明月则越来越皎洁……